

摘? 要:作為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文學思潮之一,浪漫主義文學思潮對中國作家的文學創作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沈從文作為“最后一個浪漫派”,他在文學思想和文學創作等諸多方面都受到了浪漫主義文學思潮的影響。沈從文以湘西為背景的小說《丈夫》,以湘西某河畔的妓船為寫作背景,講述了妻子在船上“做生意”,丈夫逢年過節偶爾來探望的故事。小說《丈夫》典型地體現了沈從文田園牧歌式的鄉土浪漫主義,一方面是城鄉二元對立的創作模式,另一方面是“回歸自然”的創作傾向。這也是沈從文獨特的浪漫主義精神追求和創作手法。
關鍵詞:浪漫主義思潮;沈從文;丈夫;回歸自然
浪漫主義文學思潮作為中國現代最具影響力的文學思潮之一,誕生于20世紀初的思想啟蒙運動這一時代背景之中,在“五四”時期進入了全盛時期,在三四十年代產生了分化并逐漸處于邊緣位置,沈從文的浪漫主義創作觀念就是生發在這一時期。本文通過解析短篇小說《丈夫》來闡釋沈從文獨特的浪漫主義精神追求和創作手法。
一、沈從文接受浪漫主義的契機
說到沈從文接受浪漫主義的契機,首先要了解一下浪漫主義思潮在中國產生的社會歷史條件。1912年辛亥革命的勝利推翻了統治中國2000多年的封建帝制,建立了資產階級共和國,極大地激發了資產階級在中國投資辦廠、振興實業的熱情。中國的民族資本主義得以快速發展,現代都市在這種社會背景下出現,人們傳統的生活方式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隨后,民國初年政府頒布了一系列有利于工業發展的舉措,民間投資實業的熱情持續高漲,新興的私人資本主義企業不斷涌現。這些企業的出現打破了中國傳統社會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生產模式,取而代之的是契約性的雇傭關系,這也使得宗族關系和傳統價值觀進一步解體。19世紀末20年代初,因為資本主義經濟政治發展的不平衡,帝國主義國家之間圍繞爭奪世界霸權和殖民地展開了激烈斗爭,從而導致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戰爭巨大的破壞性對人類社會造成了嚴重破壞,對科學理性和人文精神是一次徹底地顛覆。因此,中國的知識分子對資本主義產生了懷疑和失望情緒,且隨著反科學主義思潮和文化保守主義思潮的興起,知識分子更傾向于對個體生命自由、健康文化的關注,以及對世俗人生的留戀,這些都是促使浪漫主義文學思潮在中國產生和發展的重要因素。
沈從文出生于山清水秀、民風淳樸的湘西,從小就受到湘西獨特地域文化的浸潤,這對他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的塑造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使得他崇尚原始自然之美,富于浪漫和幻想,始終歌唱人性的美好。正是這種童年時期的鄉村生活使沈從文終生都有抹不掉的“湘西情結”。后來由于家境的敗落,沈從文在高小畢業后就輟學參了軍,顛沛流離的軍旅生涯使得他有機會接觸到湘西底層社會的各色人群,切身體會到這些小人物的喜怒哀樂和命運浮沉。這也促使他在日后的文學創作中充滿關懷弱勢群體的悲憫情懷,并常常以“對政治無信仰對生命極關心的鄉下人”的身份自居,刻畫了一個又一個形象生動的底層人物形象。“五四”運動之后,沈從文離開了湘西這片養育他二十余年的土地,只身來到了大都市北京,喧囂、快節奏的城市生活使得習慣了鄉村慢生活的沈從文感到非常不適。資本主義經濟下,都市人追名逐利的丑陋本性又使他無比懷念質樸美好的鄉土文明和古老道德,引發出了他濃郁的鄉愁,于是他從浪漫主義里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寄托。
盡管目前為止學界尚未給“浪漫主義”一個準確的界定,但它“主觀性”“個人性”和“自然性”的三大特征得到了大家一致的認同。沈從文對湘西世界自由奔放、無拘無束、淳樸善良的美好人性的謳歌與浪漫主義的內質不謀而合,并且資本主義工業文明對人性的異化和人格的扭曲使他感到深切的憂慮。因此,對資本主義的失望和對都市文明的懷疑成為了促使沈從文接受浪漫主義的契機。
“五四”時期激烈動蕩卻相對寬松的社會環境使得人們追求個性解放,在文學創作上實現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各大文學思潮涌入中國,現實主義文學思潮和浪漫主義文學思潮在此時迎來了全盛時期。沈從文自稱是30年代“最后一個浪漫派”,另辟蹊徑地提出了獨屬于他的浪漫主義新主張——田園牧歌式的鄉土浪漫主義。他的主張可以歸納為以下兩個方面:城鄉二元對立的創作模式和“回歸自然”的創作傾向。
二、城鄉二元對立的創作模式
受“五四”文學運動的影響,沈從文離開家鄉來到都市打拼,但經過數年仍未能完全融入城市生活,始終扮演著一個都市異鄉人的尷尬角色,在創作時依舊以“鄉下人”的身份自居。他直言道:“在都市住上十年,我還是個鄉下人。第一件事,我就永遠不習慣城里人所習慣的道德的愉快,倫理的愉快。”[1]在城市中生活的不如意使他致力于對現實的揭露和對都市人性的批判。“他筆下的都市人金錢至上,完全被金錢和權勢所支配,在沈從文看來,都市人性完全被掩埋在污穢丑陋的物欲洪流里。沈從文主要關注都市知識分子,比如教授、紳士、大學生等,在他的心目中,這些人就是都市文化的代表和象征,代表都市人,是城市的縮影,他以‘鄉下人’的尺度來看這些文化精英,否定了這些文化精英,就是否定了都市生活和生活在都市的人。”[2]在沈從文的創作中,都市總是作為湘西世界的對立面而存在,他通過對都市文明的批判來謳歌湘西世界人性的至善至美。
《丈夫》創作于1930年,此時沈從文已在上海生活了兩年多的時間,他發現上海作為當時中國最大的現代化都市,其現代化程度遠遠超過其他城市。但現代文明的高速發展使得金錢和權力可以主宰一切,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變得物質化,就連偏遠閉塞的湘西農村也受到了金錢和城市文明腐蝕的影響,這令沈從文感到十分憂心。于是,他創作了這篇以湘西為背景的小說《丈夫》,試圖喚起美好人性的復歸。《丈夫》以湘西某河畔的妓船為寫作背景,講述了妻子在船上“做生意”,丈夫逢年過節偶爾來探望的故事。
由于國民黨的黑暗統治導致農村經濟凋敝,傳統的自給自足小農經濟生產模式逐漸解體,農民生活入不敷出,窮苦困頓,加上資本主義對這片土地的“入侵”,傳統道德價值正遭遇瓦解,金錢和權力成為了支配人類的籌碼。在這種情況下,為了維持生計,年輕的女子“老七”被丈夫送進城里做起了船妓,俗稱“做生意”。“船上人,她們把這件事也像其余地方一樣稱呼,這叫做‘生意’。她們都是做生意而來的。在名分上,那名稱與別的工作,同樣不與道德相沖突,也并不違反健康。她們從鄉下來,從那些種田挖園的人家,離了鄉村,離了石磨同小牛,離了那年青而強健的丈夫的懷抱,跟隨了一個熟人,就來到這船上做生意了。做了生意,慢慢的變成為城市里人,慢慢的與鄉村離遠,慢慢的學會了一些只有城市里才需要的惡德,于是婦人就毀了。”[3]47-48正是這種所謂“現代文明”的侵入使得湘西原本淳樸善良、勤勞正直的美好人性遭到了摧毀,給傳統的鄉村道德帶來了巨大的沖擊。湘西這塊凈土受到了“都市文明”強烈的腐蝕,沈從文對城里人這種金錢至上、扭曲墮落的價值觀感到無比厭惡,“都市現代文明”給農村造成的不可逆的破壞使他深惡痛絕。于是,在書寫都市時,沈從文往往著力于揭露人性的陰暗面,展現都市的虛偽和庸俗,與之相反的是對湘西原始美好人性的高度贊美,從而建立起了城鄉二元對立的創作模式。
三、“回歸自然”的創作傾向
在“五四”時期急劇動蕩的時代背景下,與提倡個性解放、追求自由的目標相一致,整個社會都想要迅速地從幾千年的封建桎梏之中脫離出來,飛速地實現現代化。但高速的現代化進程對人性的異化和人格的扭曲使得沈從文對人類的未來憂心忡忡,于是他反其道而行之,提倡“回歸自然”的創作傾向,這里的“自然”指的是自然界和自然人性。湘西自然條件獨特、優越,不僅有一條美麗的沅江流淌而過,河兩岸更是布滿了層巒疊嶂的青山,船塢、碾房、吊腳樓、白塔等都是人們隨處可見的生活景觀,在這里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和諧相處、親密無間。因為地理位置相對偏遠閉塞,千百年來湘西就像一個被時間遺忘的世外桃源,幾乎看不到現代文明的印記,這片肥沃秀麗的土地孕育出了樸素健康、正直美好的自然人性。在湘西生活的二十余年里,沈從文深受此處地域文化的熏陶和浸染,這片熱土是他在經歷了多年城市生活后依舊念念不忘的“白月光”,是令他魂牽夢縈的理想世界。
在《丈夫》中,雖然“老七”從事的是見不得光的、為人所不齒的特殊職業,但在她的家鄉并不是一種恥辱,而是把它作為一種謀生的手段。“事情非常簡單,一個不亟亟于生養孩子的婦人,到了城市,能夠每月把從城市里兩個晚上所得的錢送給那留在鄉下誠實耐勞種田為生的丈夫,在那方面就過了好日子,名分不失,利益存在,所以許多年青的丈夫,在娶媳婦以后,把妻送出來,自己留在家中安分過日子,竟是極其平常的事了。”[3]48這些婦人的丈夫也不會因為自己的尷尬境遇而感到羞辱,反而是“想及那在船上做生意的年青的妻,或逢年過節,照規矩要見見妻的面了,自己便換了一身漿洗干凈的衣服,腰帶上掛了那個工作時常不離口的煙袋,背了整籮整簍的紅薯糍粑之類,趕到市上來,像訪遠親一樣”[3]48。可以看出,在這里,丈夫把妻子送到城里靠出賣肉體掙錢已經成為了一種約定俗成的規矩,從來沒有人質疑它的不合理性,丈夫和妻子之間似乎只是一種共同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契約關系,他們的共同目的就是掙錢來養家糊口,并不在乎彼此之間有名無實的夫妻關系,丈夫甚至能懷著走親訪友的愉悅心情去看望船上的妻子。雖然這些行為在今天看似愚昧腐朽,但是他們的出發點是合乎自然人性的,在這片原始的土地上,視丈夫為一切的傳統婚姻模式得到了延續,人們只是為了維持自己的生存,在人性本質上并沒有發生改變。
《丈夫》中的女主人公雖然是一位妓女,但這一角色卻與傳統意義上媚俗卑賤的妓女有很大不同,因為在這篇小說里沒有晦暗痛苦、厭惡憎恨的血淚控訴。正如沈從文在《邊城》中所說:“這些關于一個女人身體上的交易,由于民情的淳樸,身當其事的不覺得如何下流可恥,旁觀者也就從不用讀書人的觀念,加以指摘與輕視。這些人既重義輕利,又能守信自約,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較之知羞恥的城市中人還更可信任。”[4]沈從文用溫暖、純凈的散文式筆調來書寫湘西人民淳樸美好的人性,歌唱這些有情有義的湘西女人。“老七”、丈夫、老鴇和水保等人物盡管有缺點,但都不是十惡不赦的壞人,反而被刻畫出了濃郁的人情味,特別是文末“老七”放棄了看似可以使生活變得富足的捷徑,跟著丈夫重新回到家鄉的舉動實際上就彰顯了自然人性的復歸。又如沈從文在《習作選集代序》中所說:“我只是想造希臘小廟。選山地作基礎,用堅硬石頭碓砌它。精致,結實,勻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理想的建筑。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5]2沈從文正是通過塑造“老七”和丈夫這兩個角色,發掘了隱藏在他們靈魂深處的人性美質,高度贊揚這種“優美,健康,自然”的人性,進而重塑民族品德和傳統價值。
四、結語
沈從文曾這樣說過:“你我的生活,習慣,思想,都太不相同了。我實在是個鄉下人,說鄉下人我毫無驕傲,也不在自貶,鄉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遠是鄉巴佬的性情,愛憎和哀樂自有它獨特的式樣,與城市中人截然不同!他保守,固執,愛土地,也不缺少機警卻不甚懂詭詐。”[5]3高度發達的都市文明對古老寧靜的鄉村文明的破壞使他感到十分痛心,因此他總是帶著對鄉土的眷戀和熱愛,用浪漫理想的筆調書寫鄉土世界的美好單純,凸顯出人性善良的一面,創造出了獨屬于他的田園浪漫主義,彰顯出他獨特的浪漫主義精神追求。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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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鐘振綱.對抗中的城鄉世界——沈從文小說雜談[J].和田師范專科學校學報,2008(4):83—84.
[3]沈從文.丈夫[M]//沈從文全集:第9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4]沈從文.邊城[M]//沈從文全集:第8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70-71.
[5]沈從文.習作選集代序[M]//沈從文全集:第9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作者簡介:萬方玲,貴州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