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盛夏，何須“曲院風荷”

林之

夏日的西湖歷來是荷花的舞臺。

西湖荷花很有些年頭了。詠荷花最著名的詩也是在杭州。南宋詩人楊萬里的《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寫道：“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別人寫荷花大多妖嬈柔美，楊萬里卻寫出了鏗鏘的節奏，果然是與眾不同。在杭州，這首荷花詩家喻戶曉，老幼皆知。即使足不出戶，只要一吟這首詩，就知道西湖的荷花開得接天連地了。

那年的盛夏，好友林子方要離開杭州，楊萬里的送別方式是與好友暢談。這一晚，兩人宿在了寺里。

第二天清晨，廟里的晨鐘驚醒了兩人，步出廟門，凈慈寺與西湖就在咫尺間，過了廟前的放生池，穿過岸邊的柳林，便是百畝湖面。清晨中連綿無際的荷花一片輝煌。楊萬里的詩情噴薄而出，一首傳世的荷花詩誕生了。

西湖十景中的“曲院風荷”說的是800年前的事。實際上，十景自南宋題名以來有了很大的變化。有些甚至已是面目全非。

變化最大的是“曲院風荷”，景名、景址、景致均已變化，全無舊日樣貌了。

南宋時，湖西去往靈隱的路上很熱鬧，靈隱路上的行春橋（現洪春橋）一帶寺廟園院林立，有三藏塔、紫芝道院、韓世忠別墅、賣酒的西溪庫，而后來最出名的竟然是一所釀造官酒的作坊，幾百年后，它留在了“曲院風荷”的景名里。

靈隱路靠近西湖的地方有一條金沙澗，這里是湖西山水流入西湖的溪口，且長滿了荷花，酒坊就在此地，以金沙澗溪水做酒。現在的金沙港空有其名，而當時，九里松旁，潺潺溪水，處處荷塘，山風吹過時，荷香與酒香一同醉人，曲香荷香，濃郁成一幅市井畫圖，于是有了“麯院荷風”之稱。后來，西湖西面一帶漸漸淤積成了農田或澤地，“麯院”廢棄，“麯院荷風”一景湮沒。

到了清朝康熙年間，皇帝要南下巡視，杭州是必到的，這可忙壞了浙江總督李衛。為迎接康熙南巡，李衛修復了孤山的行宮。“十景”是西湖的風雅精神，缺一不可，于是按圖索景，在蘇堤北端的岳湖植荷，岸邊筑亭，恢復“麯院荷風”一景。康熙來到杭州，果然雅興勃發，揮筆題名十景，其中寫到曲院時，改“麯院”為“曲院”，“荷風”改為“風荷”，定名“曲院風荷”。

上世紀50年代時，“曲院風荷”只剩下一碑一亭半畝地。

90年代初“曲院風荷”重建，擴為400余畝的大公園。園內有曲橋相連的五個荷池，曲徑通幽的濱湖密林，近百個品種的荷花。此曲院的空靈已遠非舊曲院的寫實可比。

然而，杭州人賞荷又何須擠入一個公園，里西湖、斷橋旁、西泠橋旁的荷花年年盛開，一到這時，水波不興，綠蓋紅衣，香風徐徐，走到哪里都能吟出“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小時候對靈隱印象最深的是那條山澗，炎炎夏日里，那條從山里流出的溪水清涼無比，赤足戲水，能玩一個長長的下午。而溪上的冷泉亭，是很多年以后才知道它的厲害。

白居易曾說，東南山水應推杭州為最，杭州尤以靈隱寺為佳，而靈隱寺里又以冷泉亭為首。

冷泉亭就在靈隱大殿門前溪邊。千年前的冷泉亭原是建在水中央的，這從白居易的《冷泉亭小記》中可以看出。那時大約溪澗頗寬闊，一座高不過二三米、寬不過六七米的小亭立于水中。周圍還另有四座小亭，“山樹為蓋，巖石為屏，云從棟生，水與階平”， 白居易常常“或濯足于床下，或垂釣于枕上”。

與白居易的閑適不同，蘇東坡留在冷泉亭的是豪爽。蘇東坡主政杭州時，也喜歡到靈隱冷泉亭，他常常命隨從儀仗堂而皇之地出錢塘門，引開眾人視線，自己卻只帶一二老兵坐船越湖而來。先是徜徉靈隱天竺，然后坐于冷泉亭中開始辦公，“據案剖決，落筆如風雨，分爭辨訟，談笑立辦”。公事完畢，便與同行者暢飲，直至傍晚，方騎馬而歸。

如今的冷泉亭是一座臨水而建、四面通暢的小亭，最耐人尋味的是亭柱上的對聯。有一聯問道：“泉自幾時冷起;峰從何處飛來？”另有一聯答曰：“在山本清，泉自源頭冷起;入世皆幻，峰從天外飛來。”晚清學者俞樾有一段軼事更添這副聯的趣味。一日，老夫婦倆小憩冷泉亭，老伴請他擬一聯作答，俞樾應聲答道：“泉自有時冷起，峰從無處飛來。”老伴笑道：“不如竟作‘泉自冷時冷起，峰從飛處飛來’。”有趣的是，俞樾之女也作了一聯：“泉自禹時冷起，峰從項處飛來。”她的解釋是，“不是項羽力拔，此山安得飛來？”僅兩字之差，卻盡顯各人性情。

山障樹復有一泉泠泠流了多少年，草薰薰水粼粼有一亭伴溪而立，冷泉亭，寫下靈隱山寺的所有幽靜。難怪明代在西湖尋夢的張岱，除了在湖上以船做寓之外，就是避囂靈隱寺，夜坐冷泉亭。

可是靈隱如今已無幽靜可言，嘈雜人聲擠滿了所有的山縫，攪混了一池的清水。所以去冷泉亭最好是雨天，雨天多少可澆滅一點香客的熱情，滯住一些游客的腳步。

坐在四面通暢的冷泉亭里，任斜風細雨飄在臉上，面對不知何處飛來的山峰，看看不知何時冷起的溪流，聽淅瀝雨聲滴落在水上、石上、亭上、心上。靜心聽雨，漸入化境，似能聽到雨從天外降落，能聽到雨又潤入山體。風欣欣從水面掠過，伴和著雨聲唱一曲天籟，悠悠竟起自蠻荒。水汩汩在風中流淌，吐納天地之靈，洗人耳目之垢。便想，這才是真正的佛音，即使是靈隱寺里的鐘鼓，又何嘗有這天地之聲，能沁人肺腑。

待到下雨時，去冷泉亭聽雨，聽雨聲敲打在峭壁下的冷泉里，聽沒有歌舞絲弦的清音純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