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優瑕




英國史學家彼得·伯克在《圖像證史》中指出:圖像有時勝過千言萬語,它成為打開心態史、社會史、日常生活史等領域的窗戶,在歷史研究領域它的證據價值正逐漸受到重視。[1]漫畫作為圖像的一種在歷史研究領域中同樣具有證據價值,推至歷史教學課堂,它也當與照片、雕塑等一樣為課堂所用。
哪些漫畫可以作為證據援引入課堂?“當時”的人直接依據“當時”所見、所聞、所想、所留下來的“當時”的漫畫皆是可用的證據,它強調繪畫者的直觀性、內容的時代性,這些漫畫成為今人眼中的“歷史漫畫”。任何題材的歷史漫畫都當被重視,因為它的史料價值隨著教學主題的不同而不同。
但是教師應當謹慎使用歷史漫畫,因為藝術家選擇的題材以及漫畫家的意圖,即描寫什么和怎么描寫決定著歷史漫畫的立意(諷刺、謳歌、中立),這是歷史漫畫具有史料價值的重大因素,也是歷史漫畫使用的危險因素。[2]多數歷史漫畫就像優秀的推銷廣告,漫畫家試圖通過圖像,整合信息向觀眾兜售他的觀點,故而可以基于事實也可以歪曲事實,可以簡化問題,對觀眾進行情感的誘惑與說服。另一方面,它到底能夠反映什么?因為它是單個漫畫家的作品,它可能反映也可能不反映其他人的觀點。[3]基于這兩方面的擔憂,筆者認為在歷史漫畫的使用過程中,應從三個維度進行考慮。
一、客觀性維度:時代
歷史漫畫既然強調繪畫者的直接性,內容的時代性,那么勢必要將其置于“當時”的情境中進行解讀。在古希臘陶杯畫《伊索》中(圖1),依據標題可以判斷畫中人物為伊索,得益于廣泛流傳的《伊索寓言》,中國觀眾能夠跨越時空的溝壑形成這樣的理解:夸張的腦袋是在謳歌他超人的智慧。然而愛德華·福克斯指出,古希臘民族不愿一直仰望英雄、領袖、神靈,故而古希臘多數的偶像成為被諷刺、批判的對象,這種追求導致英雄偶像們的“扭曲、變形、丑化、怪誕化……旨在引導人們擺脫‘崇高’的重壓與束縛”,《伊索》便是眾多諷刺作品之一。[4]顯而易見,如若脫離時代或者對時代具有陌生感,我們可能辨認不出歷史漫畫中的人、事,更難以理解漫畫家所表達的內容。
二、主觀性維度:漫畫家的語言,身份、立場與經歷
歷史漫畫擁有一套特殊的表達系統,就如人們通過言語表達自己的情感與觀點,而表達的方式有時是直白的,有時卻是欲語還休,于是形成了“說話的藝術”。人們聽其言需聽出弦外之音,聽其言還需觀其行,是否言行一致,故而需要解碼語言的陷阱。歷史漫畫同樣如此,它的不同在于將抽象的語言轉換為形象的圖畫,由點線構成的圖像則包含了作者的語言密碼。歷史漫畫語言的表達范式大致如下:
①夸張:漫畫家往往會透過表象抓住本質的特征,放大這一特征用以揭示某人性格、品質、道德、生理等方面的特征。比如夸大人或物的某一特征用于問題的說明,伊索的腦袋便被夸大以諷刺權威。
②象征:使用具體的事物(符號)象征抽象的概念。比如《時局圖》中動物是歐美日各國的化身;鴿子、橄欖象征和平;山姆大叔代表美國政府。
③標簽:漫畫家經常給物品、人物包括給整幅漫畫貼上標簽。貼標簽出于說明、強調的目的。
④比喻:比喻多指兩種不同事物之間的比較,這兩種事物在作者眼中具有一些共同的特征,最終選擇人們比較熟悉的事物(特征)用于說明復雜的問題或情況。義和團的《雷擊豬羊圖》,便將西方及天主教比喻為牲畜羊(洋),豬(天主教),旨在更好地對底層民眾進行情感的動員。
并非每幅歷史漫畫都包含所有范式,但多數歷史漫畫至少包括其中的幾個,不論如何這是漫畫家在表述過程中主觀選擇的結果:選擇自己擅長的、偏愛的,認為恰當的方式,這種選擇直接影響表述的內容。值得注意的是象征與比喻手法至關重要,有時必須要了解符號和意象的含義才能把握漫畫的要點,如若不然便會產生誤解。比如曾有人對維多利亞中期漫畫中愛爾蘭人的形象進行研究,從而探討英國民眾對愛爾蘭人的基本態度。但是應該慎重考慮那些在現在看起來特別和重要的表現手法,可能只是當時漫畫語言的慣例而不是流行的態度。
除此之外漫畫家個人的信息也非常重要,其自身的立場、經歷自覺或不自覺地影響著看待事物的方式,最終形成顯性的態度對“怎么描述”起著重要作用。作為中國古代較早具有漫畫特點的作品《一團和氣》:儒道釋三人合抱為一,“達一心而無二,忘彼此之是非”,譬喻三教和諧。[5]此為明憲宗朱見深初登帝位所作。何以作此圖?正統十四年瓦剌軍進攻北京,他的父親英宗朱祁鎮在宦官的脅迫之下御駕親征卻戰敗被俘,此后兵部尚書于謙出于穩定政局、應對戰事的考慮,擁立英宗之弟祁玨為景泰帝。在于謙主導之下的明軍于后續戰爭中獲得勝利,英宗因此被釋,成為太上皇。然而英宗伺機政變并殺害于謙等大臣,后又重蹈覆轍寵信宦官導致政治日益腐敗。作為新繼帝王的明憲宗繪下此圖并留有題記“此非一團和氣所自耶”[6]。明為三教和諧,難道不是作為帝王,初承江山,期望上下團結,政局穩定嗎?因此了解作者的身份、經歷、立場等因素對探討的主題至關重要。
三、全面性維度:多種史料、材料媒介、社會反應
如何避免歷史漫畫“單幅孤立”,不能反映群體觀點的陷阱?
多元史料的相互印證或許是途徑之一,可以采用多種史料證明同一事件。如十九世紀末的瓜分狂潮,單一的《時局圖》可能只能反映謝瓚泰個人關于瓜分的看法,但是法國瓜分中國的明信片,美國約翰·S·皮尤的漫畫《堅決反對》(描述門戶開放政策),當時西方報刊相關的文字報道等,由此構建完整的證據鏈來說明瓜分之事,也能全景式了解瓜分景象。
通過歷史漫畫傳播軌跡與發行情況窺得它的“不孤”。需要注意的是傳播受材料媒介影響。比如洞壁漫畫受到洞穴、墻壁等材料的限制無法移動,它的空間是唯一性的,故而需要觀者主動走近閱讀、記憶,形成的印象再現率極低,繼而導致傳播、復制率極低。直至報紙、雜志、海報等媒介的出現,印刷技術的改進,歷史漫畫得以突破時空的限制。近代中國《時局圖》不斷再版,在香港、日本、大陸傳播的空間軌跡足以證明此畫與時人的內心有某種契合,由此引得民眾持續的關注。一戰期間美國海報《我需要你加入美國軍隊》運用平民形象山姆大叔說服民眾參軍,他的形象幽默但看向觀眾的眼神肅穆。一戰時它被印刷超過了400萬份;二戰時被繼續使用,印刷了約35萬份;冷戰時又被反越戰人士作為反戰海報;用于其他用途的則超過100萬份。[7]這些跨越時空的傳播情況可以探索許多有趣的話題,不過最為直接的結論可能是反映了受眾的廣泛。
當傳播軌跡或銷售數字模糊不清時,對觀眾情感傾向的了解變得特別有用,它可以提供詮釋事件的切口。觀眾的情感傾向有時是正面反應,基于情感的抽象性,可觀測的實際行動成為情感反應的鏡相。1905年廣州的大街小巷分發、張貼《龜抬美人圖》,用國人熟知的“龜”來諷刺為來華美國總統之女雅麗絲及兵部大臣達輔德抬轎出行的中國人。在漫畫的宣傳動員之下收效甚佳,廣州政府找不到為美國抬轎之人。[8]希特勒成為德國元首后,吞并奧地利是他建立一個大日耳曼國家的計劃之一。1938年為了替吞并奧地利的非法行徑披上合法的外衣,希特勒向奧地利許諾進行一次民主而公正的投票——由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在此期間希特勒通過各種方式試圖說服奧地利公民,其中就發行了一份宣傳海報(圖3):四十五度高舉的手用以擁護 “偉大德國”,底端寫著鮮紅的“JO!”表示“贊同”。4月10日奧地利進行公投并獲得壓倒性的贊同率(99.73%),當然法理上的成功不僅僅由于海報發揮的功效。[9]正反應多指借助漫畫所欲達到的效果與它最終所導致的社會結果為一致,即動機與效果相吻合。
觀眾的情感傾向也可以是負反應,這需從另一個角度尋找證據,而非漫畫主觀動機與社會實際效果。《龜抬美人圖》引發了美國領事館對清政府的抗議,清政府對張貼、宣傳人士進行了搜捕。巴黎和會上英美法等國將德國在山東的權利轉交給日本,國人對巴黎和會公理戰勝強權的期待落空。1919年沈伯塵在《申報》上發表漫畫《長蛇猛獸動起來 沖破和平正義塔》,塔的名字叫做“和平正義塔”,前面立有“凡爾賽和會”的門牌,長蛇猛獸的任意妄為導致了和平正義塔的崩潰。租界認為此畫有侮辱協約國的色彩,因此《申報》被判罰金。[10]16世紀法國小說家拉伯雷在《巨人傳》中勾畫了一位饕餮國王高康大,甫一出生便不斷吞噬民脂民膏。1832年法國漫畫家杜米埃借古諷今畫下《高康大》(圖4),一位肥頭大腦,剝削百姓,好逸惡勞的國王躍然紙上。驚怒交加的法王路易·菲利普將杜米埃投入監獄判以六個月的監禁與500法郎的罰金。負反應多著眼于漫畫內容針對者的反應。正負反應只是將不同的觀眾群體納入觀察的對象來窺得漫畫的不孤。當然也會存在“無反應”的情況,若是如此,這幅漫畫也許稱不上是一幅具有社會影響力的作品。
綜上所述,歷史漫畫就其本身而言是一種藝術表達形式,圖像本身無法完全真實、全面地重現過去的歷史,但是通過三個維度觀察歷史漫畫,我們得以從不同角度窺得那一時代的不同側影,繼而提高漫畫史料運用的有效性與適切性。
【注釋】
[1](英)彼得·伯克著,楊豫譯:《圖像證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3頁。
[2][4](英)愛德華·福克斯著,章國鋒譯:《歐洲漫畫史:古代-1848年》,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4、35頁。
[3]Mccarthy M P., "Political Cartoons in the History Classroom", History Teacher, 1977, 11(1).
[5]畢克官、黃遠林:《中國漫畫史》,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6年,第4頁。
[6]高穎、王弘力等編著:《老漫畫(第1輯)》,沈陽:萬卷出版公司,1998年,第3頁。
[7]王一哲:《美國一戰時期的戰時海報宣傳——以<我需要你加入美國軍隊>為例》,《近現代國際關系史研究》2016年第2期。
[8]吳繼金:《新聞漫畫<龜抬美人圖>引發的政治風波》,《蘭臺世界》2011年第6期。
[9]武興國:《第三帝國興亡史(第1部)——以愛國者之名》,重慶:重慶出版社,2014年,第184頁。
[10]吳繼金、賈向紅:《中國近代報刊上的新聞漫畫事件》,《文史精華》201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