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偉生
摘要:貶謫文學源出辭賦,貶謫賦盛于中唐。中唐貶謫賦的題材內容涉及政情人事、社會風習、貶途貶地風景,尤以個人感喟最為豐富。貶謫賦好用騷體,悲傷與激憤并存,哀婉與勁健同在,或情由衷發,或托物寓諷。貶謫影響及于辭賦實因賦家身份地位的劇變而引發特定的創作心理與方式。
關鍵詞:貶謫 中唐 賦 柳宗元 劉禹錫 韓愈
貶謫是中國古代普遍的政治現象,中唐尤然,據尚永亮先生《唐五代文人逐臣分布時期與地域的計量考察》統計,“唐五代三百四十余年間姓名或貶地可考的逐臣共計2828人次。從時期分布看,初唐598人次,盛唐543人次,中唐750人次,晚唐711人次,五代226人次”,其中“中唐是逐臣最盛的時期”。貶謫影響及于文學,使貶謫文學也成為重要的文化產物與研究對象,但學界注目的文體主要是詩歌而非辭賦,其實貶謫文學原本起源于辭賦,就中唐辭賦而言,最杰出的作品也非貶謫賦莫屬。從題材內涵、總體風貌、表現手法、作家主體與創作方式等角度關注遍存當代的貶謫現象對中唐辭賦創作的影響,并與貶謫詩歌加以比對,無疑是極有意義的工作。
貶謫與賦作題材內容
尚永亮先生曾將貶謫文學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貶謫詩人在謫居期間創作的文學作品,這是貶謫文學的主體;第二第三部分則是貶謫詩人在謫居前后以及非貶謫詩人在送別贈答、追憶述懷時創作的有關貶謫的文學作品,這是貶謫文學的側翼。”這個界定既有時間、地點的標準,也有內在邏輯的因由,時間、地點的標準容易界定,但邏輯的因由才是關鍵。所以籠統而言,凡因貶謫而起的文學都可稱之為貶謫文學,準此而論,凡因貶謫而起的賦都可稱為貶謫賦。
貶謫賦的題材內容涉及政情人事、社會風習、貶途貶地風景,尤以個人感喟最為豐富。
韓愈《訟風伯》、柳宗元《逐畢方文》《辨伏神文》《訴螭文》等賦,或言災害,或陳偽藥,都屬關懷現實之作;劉禹錫《山陽城賦》《三良冢賦》等,雖為覽古詠史之作,實則借古說今,附著批評之旨與警戒之意;李翱《幽懷賦》《釋懷賦》,則堅持正道直行,不愿曲順人情。凡此種種,莫不說明貶謫之士雖處江湖之遠,仍不忘國家之事與民生疾苦。
寫貶地風景與社會風習,以劉、柳為最。劉禹錫的《楚望賦》,既有對朗州山川地理、武陵四時風光的總括,也有對楚地巫風民俗、漁業活動、農耕生產、淘金事務的敘寫,不失為武陵地方志、朗州風俗畫;但這畫面上顯然也附著有謫臣特有的幽怨色彩,它所寄托的情懷,終歸是謫居難復的失落與路遠莫致的惆悵。柳宗元的《愚溪對》與《囚山賦》更將主觀情思寄托于自然山水,把永州山水的愚笨、荒蕪寫到極致,以泄其一腔之悲憤。這純屬借景寫情,非為寫景,這樣的景,估計也只會出現在謫臣的筆下。對于社會風習,柳宗元也極盡譏諷之能事。他的《乞巧文》《罵尸蟲文》《斬曲幾文》《宥蝮蛇文》《憎王孫文》《哀溺文》《招海賈文》乃至《起廢答》《瓶賦》《牛賦》,等等,對當時社會的各類小人、各種丑態進行了淋漓盡致的揭發與敘寫。這些諷時刺世之作,也出于謫臣的眼光,這樣的眼光會引導讀者從不同視角來觀察那個備受頌美的社會。
就貶謫文學包括貶謫賦總體成就而言,有關個人生命感喟的書寫遠比外部世界的陳述更為深細。在中唐貶謫賦里,有不平的怨憤、有企望的心境、有念懷的情愫,也有無可名狀而又憂思重重的生命感懷。
柳宗元《解崇賦》尋思遭罪的緣由,將謗語誣言之禍比為“赤舌燒城”,《囚山賦》以永州山林為樊籠,說自己如井中之蛙、籠中之兕、牢中之豕,連同《夢歸》《閔生》《懲咎》《佩韋》乃至《愚溪對》《答問》《對賀者》諸賦,盡數鋪陳了他被貶之后的遭際與幽憤。劉禹錫更憤懣于久謫不復的境遇。他的《何卜賦》與《問大鈞賦》假對問而抒憤懣,一篇說“人莫不塞,有時而通”,而我“久而愈窮”,一篇說“否終則傾”,而“一夫之不獲”。他的《謫九年賦》徑以謫年標題,更將久謫不復的怨憤推于極致:“伊我之謫,至于極數”,“何吾道之一窮兮,貫九年而猶耳。”
劉、柳貶謫之賦,其實是篇篇有憤的,但憤中有自省,憤中有固守,憤中有期望,憤中有激發。像柳宗元的《懲咎賦》與《佩韋賦》,原本也是激憤之作,可其中不乏對個人心性的真誠反思;而更多的時候,他一面承受壓抑,一面固守正直,并通過對牛、瓶、萇弘、屈原、樂毅等物事與歷史人物的敘寫與憑吊,抒發正面的理想。劉禹錫的賦,則可謂篇篇有憤,也篇篇有望。他“以不息為體,以日新為道”(《問大鈞賦》),“蹈道之心一”,“俟時之志堅”(《何卜賦》),“寄雄心于瞪視”(《砥石賦》),年過七十仍然要“奮迅于秋聲”(《秋聲賦》),所以他的望,既是對外在時機的期盼與等待,也是對自我志節的堅守與砥礪。正是這樣的砥礪與堅守,使劉禹錫的賦憤而有望,望而能奮。
當然這“望”,也具體體現在對故鄉與親友的思念上,思鄉懷人是人之本性,遠離故土,放逐異地的貶謫之士更以舊家故人為精神慰安之所。劉禹錫說“有目者必騁望以盡意,當望者必緣情而感時”(《望賦》)。他之所望,在于帝鄉長安:“望如何其望且歡!登灞岸兮見長安。……望如何其望最傷!俟環塊兮思帝鄉。龍門不見兮,云霧蒼蒼。喬木何許兮,山高水長。……諒沖斗兮誰見,伊戴盆兮何望。”(《望賦》)“嘆息兮倘佯,登高高兮望蒼蒼。”(《謫九年賦》)對故鄉的思念是歡愉的,更是痛楚的。柳宗元“一身去國六千里”(《別舍弟守一》),在窮愁困苦中,沉浸于對往昔的追思,寄歸情于美夢:“罹擯斥以窘束兮,余惟夢之為歸。精氣注而凝冱兮,循舊鄉而顧懷。”(《夢歸賦》)韓愈謫居陽山,有湖南支使楊儀之前來探望,倍加珍重,特作《別知賦》以訴離別、慨前程,道知心難得。在與世隔離的環境與沉痛孤寂的心緒下,親舊的亡故乃至先賢的遺跡都極易觸動分外敏感的謫土神經。皇甫浞的《傷獨孤賦》、劉禹錫的《傷往賦》、柳宗元的《吊屈原文》《吊樂毅文》《吊萇宏文》、李翱的《感知己賦》,都屬此類。
也有將貶謫生活中的感喟泛化而為更宏大的生命感懷的。柳宗元的《閔生賦》,便將喪志逢尤、久居貶地的種種困厄、抑郁、悲憤、厭倦、無望、自慰濃縮為一體,化而為生命悲歌。其他如韓愈的《復志賦》《閔己賦》、李翱的《幽懷賦》《釋懷賦》等,也多為對生命短促與人世艱難的感喟。
總體而言,貶謫賦對反映生活的廣度與深度都有較大的拓展,貫穿這些作品中的情緒也以憂憤悲怨為主。
貶謫與賦體體式風貌
就體式風貌而言,貶謫賦也有其獨特的形制。它最青睞的是騷體。騷賦本屬賦體正脈,六朝駢賦風行時,騷賦相對式微。中唐古文運動中,緣情與致用并行,致用系乎國家昌明之期望,緣情基于一己坎坷之經歷。中唐賦家大都經歷坎坷,最善于宣泄哀怨情懷的騷體賦順理成章地成為賦體創作的首選,中唐騷賦遂爾復興,柳宗元、劉禹錫、韓愈、白居易、李翱等橫空出世,創作出大量騷賦名篇。
韓愈《感二鳥賦》《復志賦》《閔己賦》《別知賦》、劉禹錫《謫九年賦》《砥石賦》《問大均賦》《望賦》《何卜賦》《傷往賦》《楚望賦》《秋聲賦》《山陽城賦》、歐陽詹《出門賦》鏘歸賦》、白居易《傷遠行賦》《泛渭賦》、陸贄《傷望思臺賦》、李翱《感知己賦》《幽懷賦》《釋懷賦》、皇甫浞《傷獨孤賦》《東還賦》、李觀《東還賦》等,都是賦史上難得的佳作。柳宗元更是騷賦大家,其《解祟賦》《懲咎賦》《閔生賦》《夢歸賦》《囚山賦》《佩韋賦》等最得騷學神髓,其《吊屈原文》《吊樂毅文》《吊萇宏文》《罵尸蟲文》《憎王孫文》《逐畢方文》《辨伏神文》《訴螭文》《哀溺文》《招海賈文》雖不以賦名篇,實亦騷體之作,故歸為“騷”。
這些賦作多受屈騷影響,而又能于遷逐之悲與時光消逝之外憂傷時局、悼念亡靈、寄情山水,在承繼中創出新意。所以祝堯《古賦辯體》說柳宗元《夢歸賦》“中間意思,全是就《離騷》中脫出”,浦銑《復小齋賦話》云“劉夢得《何卜賦》當與屈原《卜居》參看而得其變化處”,劉熙載《藝概·賦概》道“韓昌黎《復志賦》、李習之《幽懷賦》,皆有得于《騷》之波瀾意度而異其跡象”。這些賦多出于古文名家之手,句式上騷駢結合、騷散結合,也體現出革新的趨向。如《復志賦》《閔己賦》用《離騷》體,《訟風伯》用《九歌》《九章》體,但都有所改變。劉禹錫《望賦》騷駢結合,而其《謫九年賦》與柳宗元《囚山賦》《憎王孫文》等則用騷散結合的句子。
就整體風貌而言,中唐貶謫賦悲傷與激憤并存,哀婉與勁健同在。悲傷源出悲劇命運,激憤因由抗爭奮發,哀婉與勁健則假借于語詞與手法。若韓愈《復志賦》《閔己賦》《別知賦》、柳宗元《懲咎賦》《閔生賦》《夢歸賦》《囚山賦》、李翱《幽懷賦》等,由其篇名即可見其間包蘊著窮困悲愁之意,而劉禹錫《何卜賦》《砥石賦》《問大鈞賦》則顯見激越憤發之情。
中唐貶謫賦的表現手法,或情由衷發直抒悲憤,或審慎隱晦托物寓諷。如劉禹錫《謫九年賦》云:“莫高者天,莫溶者泉。推以極數,無逾九焉。伊我之謫,至于極數。長沙之悲,三倍其時。……何吾道之一窮兮,貫穿九年而猶爾?”又其《何卜賦》云:“人莫不塞,有時而通,伊我兮久而愈窮;人莫不病,有時而閑,伊我兮久而滋蔓。”滿腔郁怒發為質問,是為直泄。
寓托之賦,或憑物事,或假古人。柳宗元《罵尸蟲文》《宥蝮蛇文》《憎王孫文》《斬曲幾文》等,將各類小人與混濁世風比之為尸蟲、蝮蛇、王孫、曲幾,極盡諷刺、鞭撻之能事,而其《瓶賦》《牛賦》《吊屈原賦》則借以表達正面的情志。或以反語詼諧之法隱晦地表達情感,宣泄不滿,如韓愈《進學解》《送窮文》等。貶謫賦中的悲怨之情,也常托諷禽鳥,寄辭草樹,并伴以數目之詞與鄉土情誼。永州山水、荊楚朗州、湘妃淚竹、傷禽籠鷹,這些湘楚風物與意象都浸透著賦家的悲情怨意,與之相對,登高遠望則滿蘊著濃烈的思鄉懷歸之情。
在貶謫詩歌里,常見以數目詞概括貶謫生活、渲泄憤懣情懷之句,如“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韓愈:《左遷至藍關示姪孫湘》),“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柳宗元:《別舍弟宗一》),“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劉禹錫:《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貶謫賦里也有,如“積十年莫吾省者兮,增蔽吾以蓬蒿”(柳宗元:《囚山賦》),“何吾道之一窮兮,貫九年而猶爾”(劉禹錫:《謫九年賦》)。數目詞的使用更加突顯了生命沉淪的色彩。
貶謫與賦家創作心理
貶謫影響及于辭賦實因賦家身份地位的劇變而引發特定的創作心理與創作方式。
傳統文人受儒家文化熏染,業已形成自強不息、舍生取義的進取精神與擔當意識。由貞元未經永貞至元和,大唐由中衰而走向“中興”。面對強藩割據、宦官專權、士風浮薄等社會弊端,韓愈、柳宗元、劉禹錫們,以復興大唐為己任,投身于軍事平亂、政治革新、文化復興運動,創建了發憤圖強的元和文化精神,也練就了兼通政事、文學的個人才能與許國情懷、批判精神。但造成他們悲劇命運的個體因素,也正是這樣的志趣、才能與品格。而主體心性不一,對待貶謫的態度也會有別,這樣的人格理想還會形成并強化他們的貶謫情結。
貶謫文學的創作主體都是真正的遷客騷人。他們的身份地位乃至于整個的生存狀況都因貶謫發生巨大的變化。由繁華京都而發配荒蕪瘴癘之地,惡劣的氣候直接威脅人的健康,按柳宗元與元稹的說法:“人郡腰恒折,逢人手盡叉。”(柳宗元:《同劉二十八院長述舊言懷感時書事奉寄澧州張員外使君五十二韻之作因其韻增至八十通贈二君子》)“瘴色滿身治不盡,瘡痕刮骨洗應難。”(元稹:《酬樂天見寄》)更要命的是由論政議事、意氣昂揚的朝官一下貶為州縣司馬、參軍之類有職無權,還要備受輿論譏謗的小官,“昔為意氣郎,今作寂寥翁”(白居易:《我身》)。這不僅是在時間、空間、生活方式上承受痛苦,更是整個生命價值由發展的高峰跌落到了無底的深谷之后帶來的心靈的煎熬。“投寄山水地,放情詠《離騷》”(柳宗元:《游南亭夜還敘志七十韻》),因身份經歷之變而觸發的沉重的憂患和深刻的生命體驗成為貶謫賦創作的重要源泉。《舊唐書,柳宗元傳》敘其貶謫與創作關系時說:“既罹竄逐,涉履蠻瘴,崎嶇堙厄,蘊騷人之郁悼,寫情敘事,動必以文。”
窮言易工,苦難更容易成為創作的動力,自屈原的“發憤以抒情”至司馬遷的“發憤著書”說,古人對這一創作現象及其心理成因業已做出過光輝的總結。韓愈的“不平則鳴”與柳宗元的“感激憤悱”(《婁二十四秀才花下對酒唱和詩序》)、劉禹錫的“憤心有泄”(《上杜司徒書》)說,也屬于這一命題的余緒。
這一命題針對的是創作主體,其要點可分析為二,一是創作主體處于困苦境況,二是創作主體因心意郁結所形成的張力成為創作的動力。
貶謫是內外交困的痛苦歷程,貶謫文學正是這一創作模式的產物。貶謫之士在由“京華子”變為“邊地囚”(沈儉期:《從驩州廨宅移住山間水亭贈蘇使君》),由“意氣郎”變為“寂寥翁”(白居易:《我身》)的人生陡降過程中產生了無盡的痛苦。“草草辭家憂后事,遲遲去國問前途”(白居易:《初貶官過望秦嶺》),“我今罪重無歸望,直去長安路八千”(韓愈:《武關西逢配流吐蕃》),他們一開始走上萬死投荒的貶謫之路心中就充滿了恐懼與惶惑。到達貶所后,更因地域的偏僻、氣候的惡劣、文化的落后與風俗的卑陋而備嘗痛苦。韓愈自述其至潮后狀況云:“州南近界,漲海連天,毒霧瘴氛,日夕發作。臣少多病,年才五十,發白齒落,理不久長;加以罪犯至重,所處又極遠惡,憂惶漸悸,死亡無日。”(韓愈:《潮州刺史謝上表》)柳宗元則說永州:“于楚為最南,狀與越相類。……涉野有蝮虺大蜂……近水即畏射工沙虱,含怒竊發,中人形影,動成瘡痏。”在這樣的環境中待久了,“行則膝顫,坐則髀痹”(柳宗元:《與李翰林建書》)。劉禹錫貶朗州司馬,“地居西南夷,土風僻陋,舉目殊俗,無可與言者”(《舊唐書·劉禹錫傳》),“及謫官十年,居僻陋不聞世論。……時態高下,無從知耳”(劉禹錫:《答道州薛郎中論書儀書》)。
更有社會輿論的巨大壓力:“是非之際,愛惡相攻”(劉禹錫:《上杜司徒書》),“駭機一發,浮謗如川”(劉禹錫:《上淮南李相公啟》),“交游解散,羞與為戚……身居下流,為謗藪澤”(柳宗元:《答問》),“罪謗交積,群疑當道”(柳宗元:《寄許京兆孟容書》)。
極度的痛苦、孤獨與屈辱,將貶謫者壓抑到了生命的臨界點。壓抑的心靈需要釋放,臨界的生命體驗既容易改變主體的價值觀念,也有利于作家觀察力與創造力的形成。貶謫由此成為創作的重要動力,而“發憤”也隨之成為貶謫文學創作的重要特征。
貶謫詩、賦之別
陸機說詩、賦之別在于詩“緣情”、賦“體物”,其實詩、賦都可抒情和體物。還是劉熙載的說法比較切當:“賦別于詩者,詩辭情少而聲情多,賦聲情少而辭情多”;“詩為賦心,賦為詩體,詩言持,賦言鋪,持約而鋪博也。”更重要的是:“賦起于情事雜沓,詩不能馭,故為賦以鋪陳之。斯于千態萬狀、層見迭出者,吐無不暢,暢無或竭。”(《藝概·賦概》)所以詩以凝練見長,而賦擅于深細的表達。
貶謫過程中的種種情事,在貶謫之士的詩中都有比較及時的反映,但那些深沉曲折的情感、不堪回首的經歷、惡劣難忍的環境卻往往要借助于賦來表達。以失落、苦悶與被拘囚的情緒表達為例,貶謫詩常以直截簡括的方式道出,如:
幽獨已云極,何必山中居?(白居易:《閑居》)
始知真隱者,不必在山林。(白居易:《玩新庭樹因詠所懷》)
劍埋獄底誰深掘?松框霜中盡冷看。(白居易:《得微之到官后書備知通州之事帳然有感成四章》其四)
云水興方遠,風波心已驚。可憐皆老大,不得自由行!(元稹:《遣行十首》其八)
留君剩住君須住,我不自由君自由。(元稹:《喜李十一景信到》)
定覺身將囚一種,未知生共死何如?(元稹:《酬樂天得微之詩知通州事因成四道》其四)
春風無限瀟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柳宗元:《酬曹侍御過象縣見寄》)
而柳宗元的《囚山賦》卻以專門之篇書寫長期貶謫拘囚的哀思。賦從地形、空氣、耕作、叢林、鳥獸等方面將永州其地的荒蕪寫到極致,最后再明確將山林比為陷井與牢籠,說自己是井中之蛙、籠中之兕、牢中之豕,整整十年,無人過問,并以反語設問的方式表達激憤之情:
楚越之郊環萬山兮,勢騰踴夫波濤。……匪兕吾為柙兮,匪豕吾為牢。積十年莫吾省者兮,增蔽吾以蓬蒿。圣日以理兮,賢日以進,誰使吾山之囚吾兮滔滔?
可見賦擅長于雜沓情事的鋪陳。
這種區別在同題之作及賦中有詩之作中有更明顯的體現。前者如陸贄的《傷望思臺賦》和呂溫的《望思臺作》,一詳備,一簡括。后者如劉禹錫的《望賦》和其后面的歌:“張衡側身愁思久,王粲登樓日回首。不作渭濱垂釣臣,羞為洛陽拜塵友。”歌雖有情感的鋪墊與志意的表達,但就深細而言,顯然無法與賦的全力鋪陳相提并論。
按柳宗元的“著述”與“比興”之分,賦大概應算作文藝性的“比興”,他的賦也多半“言暢而意美”,并能“導揚諷諭”(柳宗元:《楊評事文集后序》)但賦的體式本身既不在“著述”與“比興”之列,又兼有“著述”與“比興”之長。“道屈才方振,身閑業始專”(白居易:《江樓夜吟元九律詩成三十韻》),不屈的人格、貶謫的經歷與賦體的優長共同造就了中唐辭賦的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