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強
“孝悌”就是“愛”
因為儒學是人學,故為學即修身,修身即為學,兩者原本一事,合則雙美,分則兩傷。這是儒學之內在邏輯使然,也是儒學所以能四通八達、周流無礙之根蒂。西方哲學在此類問題上,或許要做長篇大論的邏輯推理和論證,儒學卻不然。儒學之旨趣不在知識論,而在生命經驗流程中之自我體認、體察、體悟與體證。儒學只讓我們做切己自覺的工夫,學問一旦切己和自覺,便如接通電源,打通周天,觸處無礙,一往奔會,最終,便是人心與天心的邂逅、人道與天道的豁然朗現、性命與天命的上下貫通。故儒學之極處、妙處,不在外,而在內;不在人,而在己;不在器(或者知、學、技、術等),而在道。通常以儒學為生命之學、為己之學、實踐之學,根源即在此。
即如本講要講的孝悌之道,亦非孤立存在,而是與修身之道緊密相連,甚至可以說,孝悌乃是修身的第一步。《中庸》第二十章云:
子曰:“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
由此可知,君子之修身不是自我修治好了就算完事,而是要與他人發生聯系,換言之,也就是要處理好“人我關系”。而“人我關系”中,最重要也最本初的關系便是訴諸血緣的“親子關系”,如此一來,“修身”便與“事親”合二為一了。在儒學的修養工夫中,“事親”決非家庭內部的瑣屑小事,而是關乎“知人”“知性”與“知天”的認知與實踐活動。通過“事親”,不僅可以了解“人性”與“天命”,達到對“天人關系”的最終徹悟,還可以把“修身”與“齊家”一線貫通,妥善處理好“群己關系”與“心物關系”,從而達到安身立命、身心一如、自證性命的境界。我們通常把膝下承歡、含飴弄孫的“人倫之樂”當作“天倫之樂”,蓋源于此。
那么,究竟該如何“事親”呢?孔夫子給出了兩個字——“孝悌”。何謂“孝悌”?《說文解字》釋“孝”:“善事父母者。從老省,從子。子承老也。”訓“悌”:“悌,善兄弟也。”又,賈誼《道術》:“弟愛兄謂之悌。”故“悌”本來寫作“弟”。一言以蔽之,善事父母即為“孝”,善事兄長則為“悌”。從字源學的訓詁我們不難發現,“孝悌”這一行為是以“弟子”為主體的,故《論語·學而》篇第六章孔子說:
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
“弟子”這一身份,涉及兩倫關系——相對于兄長為“弟”,相對于父母為“子”。“弟子”,也即家中最小的孩子。可知儒家的人格教育,實植根于家庭之中,故首重孝悌。孝悌之道,可以說是針對家中“弟子”的“早期教育”。這種教育既合乎“人倫”,又順應“天道”,沒有這種教育,一任孩童天性肆意生長,則可能助長其習氣和戾氣,變得任性刁蠻、頑劣無度。俗話說:“少成若天性,習慣成自然。”《顏氏家訓·教子》篇也說:“教婦初來,教兒嬰孩。”正是強調早期家庭教育之重要。反過來說,若“自然成習慣”,只能使人之動物性“故態復萌”,積漸積微,竟至冥頑不化,情形或許更為不堪。
有人說,儒家文化只尊老,不愛幼。殊不知這種以“孝悌”為中心的早期教育,其本質正是一種“愛的教育”。質言之,“孝悌”就是“愛”!孝悌之道,就是教人不僅能享受“被愛”,還要能主動“愛人”。父母對孩子的愛,是一種“良知良能”,“不學而能”“不慮而知”(《孟子·盡心上》);而孩子對父母的愛,盡管也屬“良知良能”,卻需要及時啟發、時時培養和不斷召喚。之所以天下有《孝經》而無“慈經”,原因即在此。通俗地說,“孝悌”是一種回報式的“愛”,因為在此之前,父母和兄長(包括姐姐)已經先行給了“弟子”更多的“慈愛”,甚至是“溺愛”!正是在此意義上,《大學》第四章才會說:
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
今天很多人單方面去看待“弟子”之“孝悌”,而不能兼顧可能更為濃烈的“父兄”之“慈愛”,就很容易先入為主,一葉障目,這樣得出的結論恐怕除了偏見,還是偏見。
須知“孝悌”之愛,首先是以“自愛”為基礎的。孔子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孝經·開宗明義章第一》)明明是教孩子“自愛”,卻偏以“愛親”為名義,這正是儒家特有的“身體觀”。言下之意,我們的身體和生命不是憑空產生的,每個人都不是“來自星星的你”,而是來自天地、祖先和父母。從哲學意義上說,我們的身體不僅屬于自己,還是父母生命的延續和接力,古人甚至把自身視為父母之“遺體”,如《禮記,祭義》說:“身也者,父母之遺體也。”《大戴禮記·曾子大孝》亦云:“身者,親之遺缽也。”《顏氏家訓,兄弟》篇則說:“愛先人之遺體,惜己身之分氣,非兄弟何念哉?”這種獨具特色的“身體觀”,無形之中將肉體的生命賦予了更為廣遠的時空意義和人文內涵。準乎此,即使有一天父母亡故了,他們的生命信息依然可以經由我們的身體存續于天地之間!這樣一來,則人死后是不是升入天堂或極樂世界,也就不再那么重要和迫切了。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正是將人們對死亡的恐懼和幻滅,落實在今生今世的現實責任和生命肯認上。所以,作為人子,我們不能不愛惜自己的身體,若“身體發膚”輕易毀傷,豈不是會讓父母心疼和傷心?就此而言,孝的情感起點便是“以父母之心為心”,是對父母之心的體貼、體諒和體恤!
職是之故,儒家的身體觀不是個人主義的,而是整體主義的;不是生物意義的,而是生命意義的;也即是一種蘊含人文價值和道德生命的身體觀。其核心精神不是別的,正是“愛”——“自愛”便是“愛親”;反過來,“愛親”也就是“愛己”!孔子說:“愛親者,不敢惡于人;敬親者,不敢慢于人。”(《孝經,天子章第二》)“孝悌”正是在“自愛”的基礎上去“愛親”,并由此獲得了“泛愛眾,而親仁”的現實可能性。這便是愛的“漣漪效應”,所謂“博愛之謂仁”(韓愈《原道》)。孔子的教育,是把人當作一個“社會人”“文化人”“有情人”來調教的,而非把人當作“自然人”“生物人”“無情人”,任其野蠻生長,任性胡來。這不是“愛的教育”是什么呢?
孝悌之效用
“孝悌”之愛,雖然限于家族或家庭內部,其對象固定,簡便易行,相當于“特別的愛給特別的你”,但其效用卻是巨大的,因為親情倫理乃所有人倫價值之起點,正是在此意義上,我們才要說,孝悌之道,乃是“為人之根”與“行仁之本”。
《論語·學而》篇第一章談為學與修身,第二章就說到“孝悌”:
有子曰:“其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鮮矣。
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
此章不僅講孝悌之道,而且包涵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術,將孝悌之效用做了既符合義理、又符合實踐的精彩發揮。竊以為,“為人孝悌”,是講“修身”;“不好犯上”,是講“齊家”;不犯上則不作亂,是講“治國”;君子務本,本立道生,孝悌為行仁之本,則是講“平天下”。這是一由近及遠、由內而外、由一己之小以至天下之大的動態推理過程。有子的觀點,在實踐上或許可以找到不少反例,但在邏輯上還是基本自洽的。其所強調的是,人之根本,在于仁,而仁之擴充,則首先表現于孝悌。一個人若不能行孝悌之道,仁道之根本便被遮蔽,無從開顯和生長,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也就談不上了。
類似的表達不止一見。如《論語,子路》篇:子貢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子曰:“行己有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曰:“敢問其次。”曰:“宗族稱孝焉,鄉黨稱弟焉。”……
這里,“宗族稱孝焉,鄉黨稱弟焉”,可以作為前引“入則孝,出則悌”的注腳。說明“孝悌”作為“為仁之本”,是可以將人的仁心善性向外推擴的,猶如一粒種子,只要悉心栽培,終可長成參天大樹。如果說“宗族稱孝”是“齊家”的實現,則“鄉黨稱弟”已是走出家門,涉及“修己以安人”;再往外推擴,“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則相當于“修己以安百姓”,已蘊有治國、平天下的意涵了。故《大學》傳九章云:
所謂治國必先齊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無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國:孝者,所以事君也;悌者,所以事長也;慈者,所以使眾也。
孝悌之道不僅是修身、齊家之道,實則亦是治國之道。從“五倫”(《孟子·滕文公上》:“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的角度說,“父子”一倫的“孝”,可推而至于“君臣”一倫的“忠”;而“長幼”也即“兄弟”一倫的“悌”,可推而至于“朋友”一倫的“信”。這樣,“孝悌”之道便與“忠信”接上了軌,如同“修身”之道,與齊家、治國、平天下息息相關一樣。
孔子說:“愛敬盡于事親,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蓋天子之孝也。”(《孝經,天子章第二》)可知孝悌之道,實乃人倫大道,此道立,則可以言成人,可以言盡性、知命以知天。孝悌之愛雖然起源于親情,發生于家族內部,但由此推衍開去,卻能形成“漣漪效應”,從而惠及鄉黨、家國以至天下。從這個角度再去看子夏所謂“四海之內皆兄弟”,孟子所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簡直可以說是“讓世界充滿愛”了!
唯其如此,孟子才要說:“堯舜之道,孝悌而已矣。”(《孟子·告子下》)“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盡心下》)這些說法無不隱含一個重要觀念,即孝悌之道,實為修、齊、治、平之本。又《呂氏春秋,孝行覽》說:“凡為天下,治國家,必務本而后末,務本莫貴于孝。夫孝,三皇五帝之本務,而萬事之紀也。夫執一術而百善至,百邪去,天下從者,其惟孝也。”正是本著這一思想,中國古代不少朝代大都主張“以孝治天下”,而所謂“以孝治天下”,其實質不過是“以孝治天下之人”罷了。故孟子說:“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孟子,離婁上》)你可以說先秦儒家的這種思想太過理想化,未必盡合實際和邏輯,但你不能否認,這種基于“愛”的“倫理”“情理”或“治理”,本質上是圓融自洽而又充滿生命感的,因而也是最接地氣的!
“孝悌”之間,“孝”的重要性尤勝于“悌”,無孝不悌,故“孝”又可謂“悌”之本。孔子以孝為“至德要道”,曾說:“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孝經,開宗明義章》)又說:“夫孝,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孝經·三才章》)謝幼偉先生說:“中國文化在某一意義上,可謂為‘孝的文化’。孝在中國文化上作用至大,地位至高;談中國文化而忽視孝,即非于中國文化真有所知。”誠哉斯言也!
孝當合乎禮
在《論語》中,孔門弟子多次問孝,而孔子因材施教,問同答異,小叩小鳴,大叩大鳴,從多方面闡發孝道之微言大義,形成了別具特色的中國孝文化。且看《學而》篇第十一章:
子曰:“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
這一章常常引起今人的疑惑和誤解。有人會問:如果父親是個十惡不赦的壞蛋,難道也要無改于其道嗎?坦率地說,這種“鉆牛角尖”或“抬杠”式的提問,實在不利于我們真正讀懂經典,體貼古圣先賢之用心。須知孔子此言,絕非鑿空之論,更非信口開河,一定有其對象、語境和情境,只不過被記述者省略了而已。我們理解經典,應站在一正向的價值基礎上,要明白孔子說某句話,常是應機設教,有感而發,既不能苛求其“放之四海皆準”,具有無限適用性,更不能帶著某種刁鉆促狹的心理,嚴重輕視孔子的智商和情商,以為我們想到的孔子就想不到,或者干脆以為,孔子就是要我們“不學好”,定要“無改于”一個壞父親的“道”!
事實上,孔子說“三年無改于父之道”,是從喪禮來談孝道的。古有三年守孝之禮,這里的“三年”也非整三年,而是二十五個月。不唯平民,天子亦有“三年之喪”。《禮記·王制》云:“父母之喪,三年不從政。”《尚書》也有“高宗諒陰,三年不言”的記載,說高宗守孝,住在兇廬里,三年沒有說話。子張以此事問孔子,孔子的回答是:“君薨,百官總己以聽于冢宰三年。”(《論語·憲問》)說君主去世后,嗣君守孝期間,百官都各守其職,聽命于總宰三年。可知“三年不言”,并非三年不說一言,而是“三年不言政”。從這個意義上再來看“三年無改于父之道”,意思就再明白不過了。“無改”蓋有兩層意思:一是不忍改;二是不必改。《中庸》第十九章說:“夫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踐其位,行其禮,奏其樂,敬其所尊,愛其所親,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能夠繼承父之遺志,祖述父之美德,秉承父之善道,正是在精神上延續父親之生命,孝莫大焉!可知在孔子看來,孝與禮本是一體,無違于禮所規定的事親之道,就是孝的最佳表現。
再看《論語·為政》篇第五章:
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樊遲御,子告之曰:“孟孫問孝于我,我對曰:‘無違。’”樊遲曰:“何謂也?”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
這里的“無違”,并非“無違于父母”,而是“無違于禮”。父母在世,以禮事之;父母亡故,以禮葬之,以禮祭之。一個人,不管文化程度如何,能“以禮事親”便是懂得孝了。蓋禮之制定乃本乎人性人情,所謂“稱情而立文”(《禮記,三年問》)、“緣人情而制禮,依人性而作儀”(《史記,禮書》)。唯其如此,孔子才會以禮論孝。今人只看到“禮”與“情”對立的一面,卻沒有追本溯源,看到“禮”與“情”內在的淵源及其邏輯上的統一性。孝道作為禮教中最重要的原則,本身就是親情的自然顯現,就此而言,守禮也就是盡孝。
《孟子·滕文公上》記載了孟子與墨者夷子論厚葬,講了一個故事:
蓋上世嘗有不葬其親者。其親死,則舉而委之于壑。他日過之,狐貍食之,蠅蚋姑嘬之。其顙有泚,睨而不視。夫泚也,非為人泚,中心達于面目。蓋歸反榮捏而掩之。掩之誠是也,則孝子仁人之掩其親,亦必有道矣。
故事生動地說明了“禮”與“情”的內在聯系。此人由“不葬其親”到“其顙有泚”,再到“蓁樫而掩之”,正是孝道萌生于內心的自然反應,“掩其親”的自發行為可以說是最早的喪葬之禮。由此可見,禮看似是外在的一套“繁文縟節”,而其最初的設計,卻是本自人之情性的。甚至可以說,禮的制定,乃源于“人之所以為人”的本性自覺。故《禮記·冠義》說:“凡人之所以為人者,禮義也。”同書《曲禮》說:“鸚鵡能言,不離飛鳥。猩猩能言,不離禽獸。今人而無禮,雖能言,不亦禽獸之心乎?夫唯禽獸無禮,故父子聚唐。是故圣人作,為禮以教人,知自別于禽獸。”足見禮本就是為“自別于禽獸”設計的。人類學的研究表明,正是孝道的產生,直接將人與動物區分開來,是人類擺脫叢林法則和動物世界,進入文明世界的開始。隨著本乎情的孝道納入禮制的頂層設計并不斷精密化,孝當合乎禮也就順理成章了。
再看《論語·為政》篇第六章:
孟武伯問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憂。”
此章看似與“禮”無關,其實亦隱含對禮的要求。朱熹說:“人子能使父母不以其陷于不義為憂,而獨以其疾為憂,乃可謂孝。”言下之意,真正的孝子當謹言慎行,動靜皆合乎禮義,不使父母憂其德,唯使父母憂其病。生活中總有一些調皮頑劣的孩子,他生病時父母為他擔心,他病一好,只怕父母更擔心!大概孟武伯就不是“省油的燈”,所以孔子才要委婉告誡,勉其遵禮守義。張岱《四書遇》評云:“答孟懿子,以守禮為孝。答孟武伯,以守身為孝。”實則“守身”者,亦“守禮”也。
孔子曾說過:“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親,非惑與?”(《論語·顏淵》)因為一時的憤怒,就忘記自己的身家性命和父母雙親,而去鋌而走險,這不是迷惑是什么?還有一次,子路問:“聞斯行諸?”(聽到一件自認為該做的事就要立刻行動嗎?)孔子回答說:“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論語·先進》)子路性格剛直果決,好勇急義,是一個“未之能行,唯恐有聞”的急性子,孔子不希望他“聽風就是雨”,“暴虎馮河,死而無悔”,故以孝道啟發他要“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論語·述而》)。你看,孔子對孝道的理解和闡釋,絕不是下定義和邏輯推理式的,而是基于對天道與天理、人道與人情的全面把握和綜合體認,并在具體的生命情境中予以揭示和激發,因而充滿了活潑潑的生機和具體而微的妙諦!
孝須發乎情
話又說回來,禮雖然是緣情而制的,但在一般人看來,情與禮畢竟是兩回事。在具體的生活中,人們還是會把禮的規定置諸腦后,一味我行我素,違禮悖禮。所以,在“禮”的規定中,常常凸顯“情”的重要,這是儒家孝道尤其令人感動的地方。且看《論語·為政》篇第七章:
子游問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于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
這里,孔子將“養父母”與“養犬馬”做了明白斬截的區分,其實已蘊含著不易覺察的“人禽之辨”。“敬”之內涵尤為豐富,其外在表現是“合乎禮”,內在根據則是“發乎情”。孝子事親,若無此“敬”,便不是“孝”,而只是“養”。《大戴禮記,曾子大孝》記曾子曰:“孝有三:大孝尊親,其次弗辱,其下能養。”言下之意,僅知贍養父母而不知愛敬,乃最下等之孝行。僅提供口腹之欲的滿足,而沒有發自內心的敬愛,便是把孝行本身的人文價值抽空了。
孟子對孝道的闡發也與“人禽之辨”相關。他說:“食而弗愛,豕交之也;愛而不敬,獸畜之也。”(《孟子,盡心上》)毫無敬愛之情的贍養,缺乏良知靈明的孝行,其實就是“豕交獸畜”,只能算是小人之孝。《孟子·離婁上》載:
曾子養曾皙,必有酒肉。將徹,必請所與。問有余,必曰“有”。曾皙死,曾元養曾子,必有酒肉。將徹,不請所與。問有余,曰“亡矣”。將以復進也。此所謂養口體者也。若曾子,則可謂養志也。
曾子是大孝子,其對父親曾皙敬愛有加,有求必應,而其子曾元對他則按部就班,例行公事,無視其內在需求。孟子稱曾子之孝為“養其志”,曾元之孝為“養口體”,真是一針見血!正是在此意義上,孟子才要說:“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孟子·離婁下》)相比君子,庶民或小人更容易喪失“人禽之辨”的持守,放棄人類應有的文明性和倫理性的生活追求,尤其在對父母的贍養中,更容易只養口體,不養心志。孟子還說:“世俗所謂有不孝者五:惰其四支,不顧父母之養,一不孝也;博弈好飲酒,不顧父母之養,二不孝也;好貨財,私妻子,不顧父母之養,三不孝也;從耳目之欲,以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斗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孟子·離婁上》)孟子歸納的“五不孝”,其實就是指懶、饞、貪、淫、暴,可謂“孝之五毒”也!
再看《論語·為政》第八章:
子夏問孝。子曰:“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
同是談孝須發乎情,前一章關鍵詞是“敬”,這一章關鍵詞是“色”。如果說“敬”訴諸內心,“色”則見乎外貌。“色難”一般解作和顏悅色地侍奉父母是很難的,所謂“久病床前無孝子”;也有徑直解作“色敬”的,皆可通。《禮記,祭義》說:“孝子之有深愛者,必有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說明“色”亦關乎“情”,無“深愛”則必無“和氣”“愉色”“婉容”也。孔子在說“君子有九思”時,明確提出“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論語·季氏》)的原則。對一般人尚且如此,何況生身父母呢?再看《論語·里仁》篇的下面兩章:
子曰:“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
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
一則以懼。”
這兩章談事親之道,具體而微,情深義重,細思真催人淚下!“不遠游”,首先是“不忍”,既不忍離開父母之呵護,亦不忍讓父母陷于無盡之思念與擔憂。有此不忍之心,方可言孝。“游必有方”則是說,真要遠游,也須有一方向,勿忘父母家中盼歸,望眼欲穿之苦情。此即“以父母之心為心”也。再看“父母之年,不可不知”,實則涉及人類特有的時間意識。相比于一般動植物,人類生長期尤為緩慢。嬰兒初生,柔軟脆弱,從牙牙學語到蹣跚學步,談何容易!故孔子與弟子宰我論“三年之喪”時,有“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的感言。而此“人之初”最為寶貴的三年,正是父母鞠育含辛茹苦的三年,卻因人類孩童期共有之“遺忘癥”而消失在記憶的“黑洞”中。及至自己養兒育女,那三年記憶才借助“生命流轉”之經驗而“自動恢復”,這時只要是一有情人,無不生感恩之心,萌報孝之志。俗語“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不養兒不知父母恩”,此之謂也。然而遺憾的是,人之親情,常常本能下移于子女,而疏于對父母之關愛,此即所謂“薄于孝而厚于慈”(《禮記·坊記》)。當我們明白此理時,父母早已發自如絲、紋深如壑、老態龍鐘、來日無多矣!人生如行旅,有始必有終,一旦踏上這一旅程,便是進入不可逆轉的“倒計時”!“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兩句,真是婉轉關生,感天動地!無論父母是否康健,是否長壽,總有一天,他們會先行“到站”,從此與我們“天人永隔”!此正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人生如此,豈不痛哉!我們真能明白此意,才能理解孔子所以主張孝道,實乃出于對天下老邁之父母的“惻隱悲憫”,出于對蕓蕓眾生的“一往情深”!故這兩章雖是談孝,卻置于《里仁》篇。錢穆先生說:“即仁便是孝,即孝便是仁,非謂仁孝可有先后之分別。”良有以也!
孝必本乎義
孝道除了應當本乎禮、發乎情,還須本乎義。教條化、極端化、功利化的孝行往往會背離孝之本義,極易淪為“愚孝”。明人紀振倫《三桂記》說:“天下無不是底父母,我母亦無可記之仇;世間難得者兄弟,吾兄實有難報之德。”此言表達孝悌之情,情感上固可通,道理上卻甚為牽強,即如“天下無不是底父母”一句,就嚴重違背了生活常識!且看孔子怎么說:
子曰:“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論語·里仁》)
蓋孔子以為,父母也是人,“人非圣賢,孰能無過”?作為孝子,對父母的過錯,不能姑息縱容,一定要勸諫。唯勸諫父母須注意態度、方式、時機和效果——態度要委婉,方式要講究,時機要恰當,效果要達成。即使父母不聽,亦當起敬起孝,任勞任怨,絕不能因諫而犯,因理傷情,甚至惱羞成怒,反目成仇。這便是“孝必本乎義”。又,《禮記·內則》云:“父母有過,下氣怡色,柔聲以諫,諫若不入,起敬起孝。”同書《坊記》:“子云:從命不忿,微諫不倦,勞而不怨,可謂孝矣。”又同書《檀弓上》:“事親有隱而無犯。”孔穎達《正義》云:“隱,謂不稱揚其過失也。犯,不犯顏而諫。”這里,“柔聲以諫”“微諫”與“不犯顏而諫”,皆本章“幾諫”之意也。
由此可知,孔子絕不贊成“愚孝”,所謂“天下無不是底父母”,實則已經背離夫子之道。再看《孔子家語,六本篇》的一則故事:
曾子耘瓜,誤斬其根。曾皙怒,建大杖以擊其背,曾子仆地而不知人久之。有頃乃蘇,欣然而起,進于曾皙曰:“向也參得罪于大人,大人用力教參,得無疾乎?”退而就房,援琴而歌,欲令曾皙而聞之,知其體康也。孔子聞之而怒,告門弟子曰:“參來,勿內。”曾參自以為無罪,使人請于孔子。子曰:“汝不聞乎?昔瞽瞍有子曰舜,舜之事瞽瞍,欲使之,未嘗不在于側;索而殺之,未嘗可得。小棰則待過,大杖則逃走,故瞽瞍不犯不父之罪,而舜不失烝烝之孝。今參事父,委身以待暴怒,殪而不避,既身死而陷父于不義,其不孝孰大焉!汝非天子之民也,殺天子之民,其罪奚若?”曾參聞之,曰:“參罪大矣!”遂造孔子而謝過。
曾子不避父親“家暴”,以致人事不省,險些喪命,何其愚也!孔子洞幽燭微,看出曾子“愚孝”中潛藏的危險和荒謬,幾乎要將其逐出門墻,一句“身死而陷父于不義,其不孝孰大焉”,不啻為當頭棒喝,千年之后,猶足以振聾發聵!
無獨有偶,在《孝經,諫爭章》里,曾子和孔子也有過類似的對話:
曾子曰:“若夫慈愛、恭敬、安親、揚名,則聞命矣。敢問子從父之令,可謂孝乎?”子曰:“是何言與!是何言與!昔者天子有爭臣七人,雖無道,不失其天下;諸侯有爭臣五人,雖無道,不失其國;大夫有爭臣三人,雖無道,不失其家;士有爭友,則身不離于令名;父有爭子,則身不陷于不義。故當不義,則子不可不爭于父;臣不可不爭于君;故當不義則爭之。從父之令,又焉得為孝乎!”
可見,孝并不是毫無原則地一味順從父母,而是要審時度勢,合義達權。“父有爭子,則身不陷于不義”,正是我們所說的“孝必本乎義”。
孟子在此基礎上將孝悌的內涵進一步闡發。他一方面承認,“不得乎親,不可以為人;不順乎親,不可以為子”,這是“孝須發乎情”;另一方面又指出:“事,孰為大?事親為大;守,孰為大?守身為大。不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聞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未之聞也。孰不為事?事親,事之本也;孰不為守?守身,守之本也。”(《孟子·離婁上》)此即“孝必本乎義”。荀子也說:“父有爭子,不行無禮;士有爭友,不為不義。”又說:“入孝出弟,人之小行也;上順下篤,人之中行也;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人之大行也!”(《荀子,子道》)“從義不從父”,一語道破“孝”與“義”之間的內在聯系!
不僅“養生”要合乎義,“送死”亦然。孟子說:“養生者不足以當大事,惟送死可以當大事。”(《孟子·離婁下》)很多人只重視“養生”,忽略了“送死”對涵養人性的重要意義。有的人,父母一死,再也沒有哀戚懷念之情,無法做到“慎終追遠”,或“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長此以往,人心必然澆薄,甚至類同禽獸而不自知矣!
不過,凡事并無絕對。儒家孝道一則主張喪事須盡哀,一則又主張哀痛要適可而止,堅決反對“以死傷生”。如《孝經·喪親章》子曰:“孝子之喪親也,哭不哀,禮無容,言不文,服美不安,聞樂不樂,食旨不甘,此哀戚之情也。三日而食,教民無以死傷生。毀不滅性,此圣人之政也。”臨喪哀戚,這是人之常情,但也要愛惜身體,不可因哀毀過度而誤了“卿卿性命”!《論語,子張》篇記子游說:“喪致乎哀而止。”又記曾子曰:“吾聞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親喪乎!”’正因喪親之痛,乃人情之大痛,故尤須善自珍攝,好自為之。漢桓寬《鹽鐵論,散不足》中有句名言:“事生盡愛,送死盡哀。”“愛”與“哀”,雖一聲之轉,卻蘊含無窮意味,充滿人間至情!
今天很多人對孝道極盡批判之能事,動輒以《二十四孝圖》為口實,對儒家孝道口誅筆伐,殊不知,原始儒家恰是“愚孝”最有力的反對者。若起孔子、孟子于地下。對后世津津樂道的王祥“臥冰求鯉”、郭巨“埋兒奉母”、庾黔婁“嘗糞憂心”“求代父死”之類“愚孝”之行,定會怒目圓睜,大聲呵斥:“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孝道的人類學價值
孝道的基本內涵已如上述。還有一個不容回避的問題是:何以中國傳統文化如此奉行孝道,且特別強調“父子有親”呢?為何不說“母子有親”?這是否是對女性的一種歧視呢?或者換言之,在人類發展史上,母系氏族社會最終為父系氏族社會所取代,究竟是進步還是落后?
要回答此一問題,仍須訴諸“人禽之辨”。就傳統孝道中“父子之親”何以更被重視和強調而言,基于人類學和倫理學的回答,遠比基于社會學或性別政治學的回答,更具啟發意義和科學價值。前引《禮記,曲禮上》有云:“夫唯禽獸無禮,故父子聚唐。”鄭玄注:“聚,猶共也。鹿牝曰麀。”這是說,禽獸世界尚不知父子、夫婦之倫,故有父子共牝之事,其實就是群居雜交,兩代亂倫。《呂氏春秋·恃君覽》說:“昔太古嘗無君矣,其民聚生群處,知母不知父。”干寶《搜神記》卷三載:“宣帝之世,燕、岱之間,有三男共取(娶)一婦,生四子,及至將分妻子而不可均,乃致爭訟。廷尉范延壽斷之曰:‘此非人類,當以禽獸從母不從父也。’請戮三男,以兒還母。”所謂“知母不知父”“從母不從父”,正是母系氏族社會的基本狀態。換言之,母系氏族社會以女性或母系為中心,相比動物世界確是一大進步,然由于父子一倫尚未確定,夫婦一倫不免曖昧混亂,仍保留著動物世界的基本特征。
《禮記·中庸》說:“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同書《郊特牲》:“夫昏(婚)禮,萬世之始也。取于異姓,所以附遠厚別也。……男女有別,然后父子親,父子親,然后義生。義生,然后禮作。禮作,然后萬物安。無別無義,禽獸之道也。”所謂“男女有別”,并非僅知男女兩性之生理差異,而是從遺傳學和優生學角度而言,其實質乃是源于人類文明演進過程中自覺形成的“亂倫禁忌”。“就是將性別原則推及人類,在家庭和家族內防止男女亂倫,將親親之愛(親愛)與男女之愛(性愛)嚴格區別和隔離,于是就必須‘取于異姓,所以附遠厚別’。……從這種‘別’‘區別,或‘男女有別,出發,才有‘父子親’。”這也即是《郭店楚簡,六德》中所謂“男女不別,父子不親”。換言之,唯有確立了“父子有親”,人類才真正有了倫理道德和禮義廉恥,從而擺脫了禽獸世界。
就此而言,母系氏族社會的狀況,好比母親“愛上了一個不回家的人”;而其最終為父系氏族所取代則意味著,那個“只管生不管養”的男人回歸了家庭,開始承擔起家庭的責任和父親的義務。我們固然可以批判父權極端化帶來的種種社會弊端,并力求改善之,但不能釜底抽薪地認為,家庭和父權的形成從根本上就不該發生甚至慘無人道!新文化運動對于孝道的批判就常與對“父權”的批判結合在一起。如吳虞在《家族制度為專制主義之根據論》中說:“君臣關系的‘忠’,完全是父子關系的‘孝’的放大體。因為君主專制制度完全是父權中心的大家族制度的發達體。”這種基于“進化論”和“現代性”的對于傳統文化的批判,初心未必不善,卻常常過猶不及,以至在邏輯上陷入“循環論”。比如,順此理路,就有主張人類社會進化到一定程度,家庭、婚姻和私有制都應該被消滅的,這種貌似深刻、進步和革命的論調,若從人類學的角度看,無異于主張人類重新回到“叢林社會”和“禽獸之域”,其實充斥著對人類文明的誤解、偏見和無知,因而尤顯顢頇和荒謬!以為只要是對權力的批判,就天然占據某種道德制高點,這是激進主義者常犯的“左派幼稚病”。對積重難返的君主集權專制和父權中心予以嚴正批判固然無可厚非,但為了批判而徹底否定作為“人之大倫”的父子一倫則顯然屬于釜底抽薪、無知者無畏了。如前所述,從文化人類學的角度看,家族制和父權的確立恰是人類文明的一大進步。
最后,還須明白,孝道也不僅限于東方文明。西方文化雖無“孝道”這一概念,但親子之“愛”一直被主流文化所強調。《舊約》中也有一些和孝道相似的箴言,如基督教十誡第五誡即“孝敬父母”。新的人類學研究發現,“使用工具、自身意識、運用語言符號、政治權術等,都在動物中發現”,因此也不是人特有的,唯有“孝”,這種需要“更深長的內時間意識”才能擁有的情感,才使人成其為人。“動物特別是鳥類和哺乳類,也有親代對子代的不忍之心,但缺少子代對于親代的不忍之心。人從能孝開始,才算是與其他動物有了不同生活世界的人。”
總之,我們理解傳統孝道,僅以空間維度的“中西之辨”和時間維度的“古今之辨”為參照顯然不夠,只有掘井及泉,將作為人類文明之始基的“人禽之辨”納入視野,才能徹底激活和理解傳統孝道的人學價值和歷史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