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舟
如果我們相信進步史觀,那么人類歷史差不多可以看作是一部不斷運動、變化并前行的宏大戲劇,而對歷史研究來說最重要的便是揭示導致社會發展的結構性動力。這不僅是19世紀歐洲思想的核心之一,在中國也是如此:按阿里夫·德里克的看法,自傳統的歷史編纂學衰落之后,近百年來中國占主導地位的便是一種唯物史觀,強調著眼于經濟活動等社會要素層面來探索中國歷史的變革動力。
不過,這種突出生產關系的解釋通常都聚焦在“文明史”時代的社會狀況上,因為它的興趣不僅僅是解釋歷史,還隱含著創造歷史的沖動。在這樣一個解釋框架中,地理空間只不過是個固定不變的舞臺背景,而漫長的史前年代則投射著對現實政治的不滿。從這一意義上說,張經緯在《四夷居中國》中提出的東亞大陸人類活動模型可被視為一次矯正:他試圖在充分重視空間結構的基礎上,將史前階段與文明史結合,構建起完整的人類史,由此理解從族群遷移、社會變動到國家起源等一系列歷史發展的動力機制。
地理的宿命?
毫無疑問,這背后的抱負大得驚人;不過,其切入點則相當巧妙:緊扣歷史文獻記載中有關人群遷移的記錄,將之轉化為數據,再投射到東亞大陸的地理空間結構中,由此追蹤各大區域在歷史上群體互動的總體趨勢。在此隱藏的一個預設是:在前現代的條件下,地理構造對人類社會活動的制約是決定性的,人們很自然地會沿著一系列地理阻礙較小的固定路線(他稱之為“通道”)進行遠途遷移,而人群的遷移、互動、交流本身造成了一系列的歷史變遷,是歷史發展的基本動力。
在此,張經緯以簡潔的框架全面審視了東亞大陸的地理構造:一方面是山脈等構造帶造成的天然邊界,另一方面則是在不同區域之間通行的路徑,這些“開闊縫隙”正是人類往來各區域時的必經之路,曾在中國歷史上扮演關鍵角色的那些重要關隘(無論是山海關、函谷關還是武關、蕭關)則是與“通道”相對應的“塞子”——掌控通道的開閉本身,就是重要的政治權力。

在這里所隱藏的第二個關鍵預設是:被這些構造帶和關隘所隔開的各大區域,在很大程度上受限于自身相對封閉的地理環境,因而形成不同的地方性文化;而在遷移必經的“走廊”地帶,則出現了一波波前后相繼的不同民族奔忙的身影。換言之,這個歷史-地理圖景是基于前現代交通技術條件下的“有限流動”:雖然這里強調人群的移動,但區域文化自身特色的形成,實際上本身就需要一定的封閉,是對特定環境長期適應的產物。也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書中才強調:“這種人群之間的遭遇,與其說是一種不同族群的互動,不如說是不同環境適應方式之間的遭遇。”或可修正的一點是:這種環境適應的地理范圍并非固定不變,而是常常會隨著氣候、技術的變化而流動。最顯著的例子便是長城沿線的農牧混合地帶,在歷史上雨量、氣溫和農作技術的變化,常使農業區的邊界來回擺動,族群之間的邊界和身份認同自然更易于受政治力量的興衰而搖擺。
這未必是地理決定論,但確實是某種歷史決定論,因為它預設了在這樣的結構性條件之下,歷史演變別無他途,因而也談不上有多少“自由意志”——至少在當時的技術條件下是如此。這里倒不像傳統的地理決定論那樣認定地理環境對整個文化起到決定作用,但與布羅代爾那種“地理歷史結構主義”的模式相通:歷史是人在一定時間、空間內的活動,三者構成一個有機體,其中地理對長時段歷史演變的結構性影響尤為巨大,地理構造幾乎就是生活在其中的人群的宿命。
由這一角度來解釋歷史,確實能看到一些隱藏在歷史現象背后的結構性問題。正如書中對吳越爭霸別開生面的重新闡釋所表明的,歷史文獻中有限而碎片化的“事件”,很可能并非孤立發生的,而是受群體力量推動時躍出水面的浪花。這樣,越國之所以能戰勝吳國,靠的便不是勾踐的臥薪嘗膽,而是它能不斷獲得資源和人口上的遞補,“排除表面上的資源競爭與政治報復的因素,實際上來自更深層的人口壓力傳遞過程”。
確實,這個解釋相當新穎,但同樣需要一系列前提假設:“人口壓力”帶來不竭的動力;沒有人為的政治行動能對抗這種“自然”力量;歷史人物與其說是自主的,不如說是這種歷史動力不自覺的承受者。如果是這樣,那么在這種動力之下,就算不是勾踐,或勾踐不臥薪嘗膽,越國遲早也會滅了吳國,歷史的結構是早已確定了的。“人口壓力”看起來能解釋很多問題,但問題在于,在古代稀疏的人口密度下,是否已經到了這樣持續釋放人口壓力的程度?照此說來,人多地少的福建為什么沒早些移民臺灣和南洋?此外,在這一模型中,非常強調人口壓力的單向傳遞,似乎人群的遷移有推力(push)而無拉力(pull)——若是照著“人口壓力”的說法,那明末為何不是關內人口向東北遷移,反倒是滿清入關來?所有的人口遷移都是因為人口壓力嗎?
歷史上族群多米諾骨牌式遷移浪潮的現象確實有,但其最典型例子其實出現在開放且生態環境較單一的歐亞草原上;這種遷移波浪也很少是因為自然增長的“人口壓力”,而常常是政治風暴:A部落攻擊了B部落,B部落敗走時又轉向攻擊C部落。不難看出,這種壓力傳遞本身有賴于兩個要素:一是地理環境的障礙小;二是游牧生活本身的流動性帶來的全民遷移。實際上,“人口壓力”與文化的穩定性本身就存在一定的內在矛盾,因為后者意味著長期在固定環境下的生存適應,這就意味著除非戰亂等特殊情形,否則跨區域流動的人口規模不會太大。在有些情況下,與其把人口遷移看作是歷史變動的結構性動力,倒不如反過來說:正是歷史上的政治變動才推動人口遷移,畢竟,蒙古帝國激起的連鎖反應可也不是因為那些年蒙古高原的人口暴增,以至于生態壓力達到了臨界點。
朝貢:中央帝國的再分配機制
人群遷移只是歷史上不同文化群體之間結構性相互作用的一種形式,但對中國這樣一個自古以來就具有強烈向心聚合力量的強大文明來說,要討論其國家起源形態,還需要回答另一個重要問題:這些文化群體是通過什么互動機制逐步融合的。在這一點上,像中國這樣向心發展的情況其實是頗為特殊的,歐亞草原上族群的波浪式連鎖反應并未導致產生一個穩定的共同體。
這意味著,中國文明既是多源的,又早有穩定的中心;因此,外族入侵既不導致原有的城邦和族群被徹底取代,也沒有出現文化上的大斷裂——他們常常只是被吸收重組,豐富了原有的機體。這是從大時空尺度把握中國史的一個基本出發點,因此張經緯在討論時,其實已經默認族群遷移在東亞不會導致像中東歷史上那種徹底的取代、滅絕,各大區域/異質文化族群之間互動時,所帶來的只是一個在彼此交往基礎上形成的穩定結構:農業人群和游牧人群各自導向生產專門化,由此慢慢建立農產品-畜牧產品基礎上的交換機制,這“最終將農業帝國邊緣的游牧群體卷入了農耕社會的政治-經濟機制”。
這樣一種相互需要的機制自形成之后就帶有巨大的張力,因為歷代政治家都不難注意到一點:農業文明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自給自足,但游牧文明卻必須與外界進行不斷交換,這就造成后者對前者的需要遠大于相反的作用。按布羅代爾的觀點,游牧民族的定期劫掠和海盜行為一樣,在本質上均可被視為一種“強制交換”。自秦代形成統一大帝國之后,中國歷史上的很多政治變遷的風暴起于長城沿線的接觸地點,這不是偶然的,因為在農業帝國形成之后,外部的游牧世界就成了推動它的最重要的外部軍政力量,直至西方的堅船利炮在鴉片戰爭的陰霾中抵達中國海岸。
與傳統觀點有所不同的是,本書著重的并非農業帝國的消極自足,相反突出它在這一互動中頗具主動性的一面:以北宋時期西北邊境的黨項游牧生活為例,交換經濟在使其“種落愈繁”的同時,也促使邊境官員強買強賣的壓榨加劇。一個傷害性互動的機制于焉成形:無節制的掠奪(“或利其善馬,或取其子女”)漸漸破壞了游牧者生活的物質基礎,也造就了緊張的族群關系,導致后者選擇暴力方式回應,并逐次增強;而農業帝國則以剿、撫兩手回應。
這一模式在中國歷史上確實有跡可循,甚至可以把書中所提出的在西周時周人與渭河平原周邊人群的物質互動再往前推一千年:至遲到公元前2000年左右,中原為中心的文化區就已形成凌駕于其他區系之上的中央王國,并以軍事、政治為紐帶將周邊的族群和文化圈聯結在自己周圍,迫使各區進貢自己的文化精華與資源,在加以消化、提煉后,創造出更高層次的文明成果。這個“向心吸收”的過程又伴隨著一個同步的“向外輻射”過程,從而加速了周邊群體的發展,同時削弱其獨立性,將它們一步步納入中華帝國的軌道。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整合互動過程中,政治扮演了相當重要的推動力,恐怕不像本書所暗示的那樣僅是一個“自然”的過程。
這也可以解釋本書未予回答的一個問題:既然在開放的格局中,所有區域都存在人群遷移和文化、物質的交換,那么中國史上為何唯有北方邊境的游牧民族對歷史的推動作用特別大?至少南方各族雖然人口眾多,卻并未像鮮卑、沙陀、蒙古、滿族那樣進占中原建立自己的王朝。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中國自古的朝貢體系在向心吸收消化/向外輻射的機制上對南方而言是相當有效的,但對北方邊境各族就不止一次導致自身社會的塌陷。僅僅簡單地認為,這是長城內外農牧兩種生活方式的差異所致,恐怕是不夠的。因為歷史一再證明,真正能建立起穩定統治的征服王朝的,往往并不是“純粹”的游牧族群,而是像鮮卑、女真那樣原本就過著半農半牧或漁獵生活的族群。簡單地說,長城外的族群并不純然就是被動地反應,由中央王國推動的交換經濟事實上正是他們發展壯大的重要動力——此時,一個半農半牧的文化往往更能抓住這一契機,將之轉化為自身的力量。
在此倒不如這樣說:朝貢體制如果自公元前2000年左右逐步形成(那倒真與傳說的“禹貢”契合),那么它在一度成功為中國文明帶來向心聚合又向外輻射的重要功能之后,到后來已內化為政治體制的結構性存在;但棘手的是(自中古以降尤為明顯),這一機制在與北方邊境各族互動時,反倒為彼所用,造成了新權力中心的興起。正如愛宕松男在《契丹古代史研究》中證明的,如果不是中原王朝推動的交換經濟、軍事動員機制和政治模式,原本松散的契丹政治聯盟很可能缺乏刺激而無法那么快出現國家形態。借用內藤湖南那個著名的比喻,那些族群原本只是豆漿,來自中央帝國的推動力則扮演了鹽鹵的催化劑作用,彼此結合才能形成豆腐。
(摘自2018年10月29日《經濟觀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