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故宮博物院的締造者之一,易培基在去世時背負了“監守自盜”的惡名。最后時刻他仍希冀國家能還他清白
1937年10月,故宮博物院首任院長易培基在上海寓所辭世。作為故宮博物院的締造者之一,他不但沒有收獲公眾應有的尊重,反而在去世時背負了“監守自盜”的惡名。一樁莫須有的“故宮盜寶案”,因為構陷對象是易培基,也成了轟動一時的“易案”。
彌留之際,易培基將一份陳情書托老友轉交給國民政府。他寫道:“惟是故宮一案,培基個人被誣事小,而所關于國內外觀聽者匪細。”最后時刻他仍希冀國家能還他清白。
一樁毫無懸念的冤案,竟長達17年不能結案,它成為管窺國民黨政治生態的一個標本。
悍婦的舉報信
1932年8月29日,一封匿名信寄到北平政務委員會,舉報故宮博物院院長易培基擅自處理故宮物品,盜賣故宮古物。當時,故宮正在公開出售清宮與歷史藝術無關的物品,以此來貼補運營經費。
其實早在1927年,故宮博物院就曾經提出過“處分(即處理)消耗品”的計劃。當時,控制北京的奉系軍閥與北伐的國民革命軍激戰正酣,根本沒心思管故宮。故宮博物院的經費來源,除了門票收入,再無其他。許多職員經年累月領不到工資。為解燃眉之急,故宮博物院決定處理一批宮內生活用品。但“處分物品”計劃還沒有實施,就被人告到了警察廳。檢舉者說,故宮“處分物品”是為了給南方國民政府籌錢。于是,北洋政府下令緩辦。第一次“處分物品”計劃就這樣胎死腹中了。
易培基出任故宮博物院院長后,重提舊事。1931年11月,經過精心籌備,“處分物品”公開出售。據記載,故宮博物院先后進行過三次“處分物品”,而易培基被人舉報時,正是在第三次“處分物品”之后不久。
接到舉報信兩個月后,南京監察院派來兩名監察員周利生、高魯,專程到北平調查此事。他們在故宮調查了兩個星期,雖然沒查出什么問題,但他們還是向國民政府政務官懲戒委員會提交了對易培基的彈劾材料。
消息傳來,故宮博物院上下一片嘩然。大家一致認為,時任故宮博物院文獻館館長張繼的夫人崔振華舉報的嫌疑最大。
因為不久前,崔振華聽說故宮在出售皇家用品,也趕來選購。選購者照例是要買了故宮的參觀券才能進入,崔振華認為自己是館長夫人,于是昂然直入。門衛并不認識她,硬是攔住不讓進。她怒不可遏,大呼小叫起來。故宮的一名職員看到這一幕,連忙告訴門衛:“此乃文獻館張繼館長的太太。”門衛一聽,趕緊請她進去。
崔振華一路罵罵咧咧來到售賣室。正巧,當天是易培基的女婿故宮博物院秘書長李宗侗值班,崔振華見了他一通發泄。李宗侗脾氣耿直,當即說道:“你又沒告訴我今天要來買東西,門衛不認識你,怎能怪我?”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互不相讓,鬧得不可開交。
易培基素知崔振華是個“瘋婆子”,事后并沒有責怪李宗侗。但崔振華不肯就此罷休,于是她和張繼一起策劃了舉報易培基的驚天大陰謀。
結怨于人事
多年后,故宮博物院的老人回憶起這場風波都說,崔、李之爭其實只是“易培基冤案”的一個導火索,其更深層次的矛盾,早在幾年前的人事安排上就埋下了。
1924年故宮收歸國有后,清室善后委員會成立。從那時起,易培基和李煜瀛一直都是故宮博物院管理層的核心成員。1928年北伐成功后,李煜瀛、易培基、張繼三人均被推為常務理事,易培基被委任為故宮博物院第一任院長,李煜瀛被委任為理事會理事長。張繼本應被任命為副院長,但李煜瀛和易培基認為他資歷尚淺難以服眾,遂建議其任故宮博物院文獻館館長。張繼與李煜瀛、易培基也因此結怨。
就在周利生、高魯發出對易培基的彈劾不久,北平《快報》記者謝振翮等7人聯合向北平地方法院檢察署檢舉易培基圖利瀆職。他們舉報,故宮博物院在出售金器的時候價格太低,而且還處理了具有歷史文物價值的金八仙碗。這次舉報隨著媒體的介入,變得人所共知。易培基不得不在1933年1月向國民政府呈文,為自己申辯。
易培基指出,“處分金器”是經過故宮理事會和國民政府批準的。所謂的“金八仙碗”其實是殘品,“制作惡劣,絕無美術可言”,而且故宮里類似的八仙碗很多,就連尋常金店里也有銷售。臨時監委會認為,它們并不具備歷史和藝術價值。至于把出售之款用于發工資,更是無稽之談。“處分物品”的收益均作為基金,專款儲存,賬目清清楚楚。
易培基的答辯有理有據,彈劾自然落空了。然而,張繼夫婦并沒未善罷甘休,他們很快又羅織罪名,卷土重來。
報錯電報露了底
1933年5月1日,南京最高法院檢察官朱樹森拿著天津高等法院的介紹信,以參觀的名義來到故宮博物院。當庶務科虞科長接待他時,他卻提出來要查看院里的文件卷宗。虞科長連忙打電話請示。易培基得知此事后,本待應允,可故宮博物院“維持會”副會長吳瀛卻覺得不妥:“他拿著天津高等法院的介紹參觀信,如何能看文件呢?”于是,經過雙方商議,朱樹森只在院內參觀,但經手過“處分物品”的人員要隨時聽候他問話。
第二天一早,朱樹森來到故宮,李宗侗、吳瀛等參與過“處分物品”的人紛紛到齊。剛開始朱樹森問了問“處分物品”的經過,并沒什么新發現。正待作罷,負責“處分”綢緞的書記員尹起文忽然站起來說:“就是有一筆秘書長同院長購買的3000元錢的綢緞皮貨……并不是在星期日買的。大家都有一些……”朱樹森抓住這個“話柄”,連忙追問李宗侗有關細節。
原來,“處分物品”時為了促銷,故宮方面規定購買2000元以上者打七五折,購買3000元以上者打七折。李宗侗起初買了二三百元皮貨,后來又買了二千五六百元東西,尹起文便建議他把兩次購物的錢算在一起,這樣可以打七折。李宗侗一琢磨能省點兒錢,便欣然應允,他買東西那天也確實不是公開售賣日。
其實,這并不是什么大事。頂多只能算程序瑕疵,絕對不算違法,但在朱樹森的追問下,李宗侗竟然支支吾吾道:“我……我……我記不大清楚了。”當時也在場的吳瀛見李宗侗這副表現十分氣惱。事后他對李宗侗說:“物品公開發賣,為什么你買不得呢?你今天不該吞吐,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什么叫‘記不清’呢?你顯得軟弱心虛。這事昨日他們預先有接洽是無疑的!”
吳瀛所料不虛,尹起文正是崔振華介紹來故宮工作的。上一次,因為無憑無據,檢舉落了個空。這一次,他們在搬來最高法院的同時,還從故宮內部挖了許多黑材料。
不久前,故宮博物院會計科職員秦漢功因沾染不良嗜好,被故宮免職。他向張繼夫婦告發,會計科負責人蕭登青趕著辦理積壓數年的報銷,讓文具店老板改開了幾張單據,做假賬。
根據這個爆料,朱樹森查賬后,發現蕭登青“虛報賬目”一說是子虛烏有。很快,朱樹森便返回了南京。
1932年日本人的勢力已經逼近平津,為保國寶無虞,故宮人開始醞釀“國寶南遷”事宜。如今看來,“國寶南遷”在戰亂年代保全了中華民族的文脈,無疑是明智之舉。但在當時,無論是社會上還是故宮內部,反對的聲音都非常大。吳瀛就曾開誠布公地表示:“古物一出神武門的圈子,問題非常多,責任既重,閑話也多。”不過,在易培基的堅持下,第一批國寶還是上路了。
朱樹森造訪故宮時,第一批國寶剛順利運抵南京不久。易培基、李煜瀛等人以為,發難者是沖著“國寶南遷”來的。不過,隨后從南京發來的一封電報,令他們恍然大悟,原來搗鬼的是張繼夫婦。
一日,電報局將一封寫著“長安飯店,朱樹森先生”的電報送到了吳瀛家。朱樹森當時已返回南京,電報無法投遞。由于電報局的工作人員是吳瀛的朋友,知道朱樹森是為故宮博物院而來,因此便將電報送給了吳瀛。電報上這樣寫道:
佳電緩辦,即查古物有停運否?俾轉政院,勿藉案停運。張囑尹即來,費先籌給,程已保外否?并電復!烈蒸。
故宮眾人分析,發電人“烈”,應該是最高法院檢察長鄭烈,“張”即張繼,“尹”則是尹起文。鄭烈是張繼的門生,他能謀得最高法院檢察長一職多虧張繼提拔。此番恩主有事相求,他自然是不遺余力。尹起文是崔振華介紹到故宮工作的,張繼讓尹起文速來南京,自然是要商議下一步的行動。
故宮博物院的締造者之一吳稚暉看到這封電報后,怒不可遏。張繼夫婦一回北平,他便拿著電報去找他們對質。面對吳稚暉的質問,崔振華惱羞成怒,供認不諱,還完全不顧顏面地撒潑起來。這樣一來,雙方矛盾完全公開化。
易培基辭職
接連遭張繼夫婦兩次構陷,易培基忍無可忍,決定反擊。易培基的學生、當時正在故宮博物院任職的余蓋回憶,就在這時秦漢功見勢不妙,見風使舵,將張繼夫婦給他賄金,讓他誣告易培基的事和盤托出。易培基令秦漢功寫了一份坦白書。因為怕遭張繼夫婦報復,秦漢功在易培基的安排下搬到了上海,再也不敢露面。這樣,易培基手里就握有了張繼夫婦構陷他的證據。
1933年10月,易培基向中央監察委員會提出反訴,詳細說明了張繼夫婦聯合鄭烈、朱樹森,買通證人,蓄意誣陷他的經過。與此同時,他將這篇文章投書《申報》《大公報》等媒體,還編印了一本名為《故宮訟案寫真》的小冊子到處散發。然而,他的種種努力都石沉大海,并未引起多大反響。
易培基反擊未成,張繼一方更加有恃無恐。此時,李宗侗早已借護送古物南下的機會,躲到了上海,并且向故宮理事會提出辭去秘書長一職。張繼夫婦看出李宗侗生性膽小,于是請故宮博物院副院長馬衡和北平圖書館館長袁同禮找李宗侗調停。馬衡和袁同禮轉達了張繼夫婦的意思:“只要易院長辭職,以后雙方都不攻訐,萬事全休。”早已六神無主的李宗侗,一聽此言立馬答應去說服易培基。
10月15日,吳瀛在報紙上看到了易培基已經向故宮理事會辭去院長一職的消息。吳瀛替易培基抱不平,易培基也是追隨孫中山革命的國民黨元老,何以讓人擠兌成這樣?在案情沒有結論的情況下,提出辭職,反而讓人覺得他做賊心虛。易培基無奈地對吳瀛說:“我本不肯辭院長,玄伯(即李宗侗)鬧了許久,我并沒有聽他的。14日那天晚上,我已經睡了,曾經吩咐傭人不要他進來。他不由分說地闖進房來,我是9時要睡覺的,他糾纏到12時還不走。我生氣的同時也實在受不了,方才說:‘聽你的罷!’他就替我打了一個電報辭職,我真沒辦法啊!”
然而,易培基的息事寧人,并沒有讓事態平息下來。1934年10月,江寧地方法院對易培基、李宗侗、蕭瑜、秦漢功等9人提起公訴。一年前,南京地方法院對易李的指控僅是違法舞弊,而此次竟然升格為“盜賣古物”。起訴書中提到,易培基借“國寶南遷”之機,調換珠寶,占為己有。
含冤身死
1934年11月4日,全國各大報紙都刊登了江寧地方法院對易培基的起訴書。“國寶南遷”期間,故宮博物院院長竟“監守自盜”!一下子將故宮博物院推向了輿論的風暴眼。
一時間,各種假消息見諸報端。有的報道“江寧地方法院通緝易培基、李宗侗;易培基畏罪逃往國外”;有的報道“蕭瑜(原農礦部次長)代易培基盜運寶物往法國,在馬賽被法國海關查出扣留”。而另一方面,易培基等人的辯白文章,卻因沒有檢察機關核準,而屢屢被各地報館退回。
易培基和李宗侗自辭職后,便住進上海的租界區。雖然暫時不用擔心安全問題,但是他們在北平、上海的房產均被查封,財產也被沒收了。
吳稚暉、李煜瀛等人沒想到,一場人事糾紛竟會鬧得沸反盈天。吳稚暉憤憤不平地對張繼說:“寅村(易培基的別號)今后居滬養病,不再與聞博物院事。你為什么又憑空捏造寅村逃往國外的消息來?真是荒謬!”吳瀛、余蓋等人紛紛勸易培基反訴。
然而,易培基對形勢的認識,則更清醒。他一語道破:“此案是政治問題,非待政治好轉,沒有辯訴平反的希望。”江寧地方法院對他發出通緝令時,他曾經咨詢過法律專家。他們均認為,當時的中國司法實際上是有權有勢者操縱的工具。易培基若投案反訴,法院可以將他羈押偵查。一事辯清,另生他事,東拉西扯,纏訟不休,不把他拖到皮焦骨枯,誓不罷休。當時易培基已經是肺病晚期,經受不起無休無止的官司。
1937年夏,吳瀛收到長女吳珊的信,得知易培基已經病入膏肓。他連忙從南京趕往上海去見老友最后一面。當時易培基還幻想著,希望能有“政治解決”冤案的一天。可吳瀛知道,易培基是不可能活著看到冤案昭雪了。
果然,吳瀛回到南京不久,就傳來了易培基的死訊。當時,日軍的鐵蹄已踏上上海,滬寧已不通行。易培基離世時,身邊極為寥落,只有吳稚暉和吳珊代為料理后事。
1945年,抗戰勝利,國民黨大員們忙著到敵占區撈錢,對易培基的未了之案,絕口不提。直到1947年,張繼暴死,法院才對“易案”作出不予受理的結論。
沉冤昭雪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吳瀛看到了冤案平反的希望。
1913年,易培基擔任過湖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校長。當時,他對還是學生的毛澤東青眼有加。1920年,他聘毛澤東在一師任教,并支持他的共產主義運動。后來,毛澤東向同窗好友周世釗說:“我那時能在一師范搞教育,還能在軍閥惡勢力下宣傳馬列、組建黨團,多虧易培基先生這個后臺老板硬喲!”
吳瀛認為,毛澤東與易培基是故人,一定了解他的道德操守。因此,新中國剛剛成立,他便給毛澤東寫了一封信,替易培基鳴冤。
新中國肇始,百廢待興,要忙的事情千頭萬緒,但毛澤東仍立即對“易案”給予了關注。他將吳瀛的陳情信轉批給了時任最高人民法院院長的董必武。論起來,董必武與易培基也是老相識,辛亥革命時,他們同在湖北軍政府共過事。對于吳瀛的信,董必武也非常重視。
然而,與“易案”有關的雙方當事人——易培基、張繼都已不在人世,崔振華、鄭烈、李宗侗去了臺灣,證據也多毀于戰火。怎樣才能平反昭雪呢?
毛澤東、董必武都不主張走法律途徑,而是希望在輿論上給易培基一個說法。
1950年4月,上海市委統戰部秘書長周而復登門造訪吳瀛,把馬衡新編訂的《關于鑒別書畫的問題》一文交給他。馬衡在這篇文章后面加了一篇言簡意賅的“附識”:
此文為易案而作。時在民國廿五年,南京地方法院傳易寅村不到,因以重金雇用落魄畫家黃賓虹,審查故宮書畫及其他古物。凡涉疑似者,皆封存之。法院發言人且作武斷之語曰:帝王之家收藏不得有贗品,有則必為易培基盜換無疑。蓋欲以“莫須有”三字,為缺席裁判之章本也。余于廿二年秋,被命繼任院事。時“盜寶案”轟動全國,黑白混淆,一若故宮中人,無一非穿窬之流者。余生平愛惜羽毛,豈肯投入漩渦,但屢辭不獲,乃提出條件,只理院事,不問易案。因請重點文物,別立清冊,以畫清前后責任。后聞黃賓虹鑒別顢頇,有絕無問題之精品,亦被封存者。乃草此小文,以應商務印書館之征。翌年(廿六年),教育部召開全國美術展覽會,邀故宮參加,故宮不便與法院作正面之沖突,乃將被封存者酌列數件,請教育部要求法院啟封,公開陳列,至是法院大窘,始悟為黃所誤。亟責其復審,因是得免禁錮者,竟有數百件之多。時此文甫發表或亦與有力歟。著者附識。
一九五〇年一月
馬衡在這篇小文中,明確表示“易案”乃是一場冤案,算是在輿論上公開為易培基平了反。兩個月后,吳瀛在《大公報》上發表了《談文物處理工作》一文,再次聲明“故宮盜寶案”是一樁“憑空捏造”的冤案。至此,這樁歷時17年之久的冤案,終于塵埃落定。
(責編/林佳 來源/《“故宮盜寶案”始末》,黃加佳/文,《北京日報》2017年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