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樺 張奕 江南 先燕云 張賦宇
他用十幾年把破敗的小廠發展成亞洲第一、世界第三的煙草集團,1995年2月,一封舉報信終結了他“一代煙王”的神話,最終因貪污罪、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鋃鐺入獄
1979年,褚時健入主玉溪卷煙廠?!爱敃r組織部給了他兩個選擇,一個是到塔甸煤礦當廠長,一個就是玉溪卷煙廠?!倍視r健選擇玉溪卷煙廠的理由只是因為,“嫂子(馬靜芬)想去城市住,她鬧著哥哥去玉溪。當時的煙廠是誰也不去的地方,工藝水平特別差,整個廠子都是灰蒙蒙的,工資又只有其他廠的一半左右,當時所有人最想進的是化肥廠”,褚時健的弟弟褚時佐說。
從1979年擔任云南玉溪卷煙廠廠長開始,褚時健用十幾年把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廠發展成年創利稅200億元的亞洲第一煙草企業,把“紅塔山”打造成中國煙草第一品牌,當時有小學生考試答題,在“中國五大名山”中填上了——“紅塔山”。
并不愉快的開始
1979年10月的一天,褚時健舉家由新平戛灑搬往玉溪。玉溪卷煙廠派了3個人和一臺大卡車到戛灑,幫褚時健搬家。
到了玉溪卷煙廠,出現在褚時健和馬靜芬眼前的是一派破敗不堪的景象:地面污水橫流,無論廠房還是職工宿舍,一看就是年久失修,房子與房子之間搭著各種雞窩、煤棚,一派臟亂的景象。
卡車在坑坑洼洼的廠區路上搖晃到一排50年代修建的“干打壘”(土木平房)前,司機指了指其中一個門說:“廠長,就是這里了。”
房子只有20多平方米,包括一個房間一個廚房,房間里一張上下床就占去了大部分面積。“這咋個住?”馬靜芬問褚時健。褚時健也不好說什么,只打著哈哈:“先搬先搬?!弊詈螅患胰嗽谝欢涯景濉⒛緱l和木箱的包圍中住了一夜。
煙廠管生活的黨委副書記例行工作過來看望,褚時健問:“你們是不是和我住一樣大的房子?”副書記看了看房子,有些不好意思:“要寬點兒?!瘪視r健有點兒掛不住臉色了:“那怎么給我住這么小的?”副書記坐不住了:“我去問房管組的人?!钡诙炀屯ㄖf有一套48平方米的空房子,是前任廠長搬走后空出來的。于是褚時健又搬了一次家。
當時他還不知道,在玉溪卷煙廠,一個空降而來的廠長必然會受到如此“待遇”。卷煙廠歷來都有內部提拔干部的傳統,當時煙廠的領導班子不包括褚時健共有12個人,在這些人中除了有兩位是老革命干部外,其余的全部是內部提拔的。他們對于上級安排的外來“空降兵”有著本能的排斥。
褚時健進煙廠第二天,就到附近職工的宿舍了解生活情況。盡管有了心理準備,但看到的情況依然讓他十分震驚。
有一名在工廠工作多年的老職工,祖孫三代擠在28平方米的房子里。這還算條件好的,還有兩家人共住一個28平方米房子的情況。為了避免尷尬,房子中間就用草席隔開。住在里面的一家人要出門必須經過另外一家才能走出去。那時候廠里的經濟條件差,男職工很難找到廠外的女朋友,廠里的女職工也很難嫁出去。褚時健還聽說過好幾起男女戀愛分手的事件,都是嫌棄本廠的職工生活條件太困難。
廠房里的情況更是讓褚時健難以接受,在車間的生產線,很多時候都只有一名工人在干活兒,其他工人要么在圍觀,要么在閑聊、打盹兒。極少一些干活兒賣力的工人也被議論為“憨傻”,很多職工認為干多干少一個樣,干與不干一樣。況且當時煙廠干活兒越賣力,產量越多,積壓的產品越多,這無異于自找麻煩。
1978年,玉溪卷煙廠的產量是27.5萬箱。1979年總產量是30萬箱,但是有6萬多箱積壓在倉庫里,還有很多退貨。紅梅香煙是廠里的拳頭產品,退貨率也最高。一翻財務報表,有時某一天的退貨量比銷售量還要大。大多數退貨都是因為質量問題,一包煙本應該有20根,很多卻只有十八九根;一條煙是10盒,有的居然只裝9盒。香煙的外包裝箱質量也很差,經過長途運輸,很多紙箱還沒到客戶手中就已經破爛不堪了。因此,很多香煙銷售單位拒絕銷售紅梅香煙。
后來褚時健用一句話總結當時的玉溪卷煙廠:員工是軟、散、懶,車間是跑、冒(氣)、滴(水)、漏(原料)。
最為糟糕的場景出現在1980年初,云南省召開的一次大規模香煙評吸會上。褚時健非常重視這次評吸會,他從紅梅煙中精挑細選了一部分參加這次評吸會。現場的十多名專家在評吸紅梅煙時,只吸了一口就給出了評語:煙絲質量差,長短不一,煙梗較多,煙葉的成熟度不夠,缺乏煙草固有的香氣。卷煙用的紙張很劣質,薄、脆,輕輕一按就裂開,包裝箱也是又薄又差。
當評委當眾念出“辣、苦、嗆”的評語時,褚時健坐不住了,打了個手勢讓評委停下來。他站起身說:“謝謝大家,情況確實令人惱火。下次來我們一定爭取讓各位專家滿意?!?/p>
這次評吸會對好強的褚時健來說是一次痛苦的經歷,對紅梅煙的評價深深地刺激了他的自尊心。他很憤怒,很沉重,但他一點兒也不沮喪,相反有一絲興奮。因為他覺得自己需要做的事情比想象中要多得多,有挑戰和忙碌的日子是他喜歡的,正如他自己所說,“生活可以過得有點兒意思了”。
馬靜芬形容此后的褚時健:“整天只知道埋頭工作,有人拿榔頭敲他一下,他才抬起頭來:‘誰剛才打我?’”
“一個搞糖廠的老頭,要來搞卷煙?他行嗎?”
褚時健到廠里聽到的第一句質疑就是:“一個搞糖廠的老頭,要來搞卷煙?他行嗎?”
初到卷煙廠,褚時健這個從小鎮來的、不懂香煙的新廠長便受到了排擠。褚時健能感覺到職工們對他明顯的敵意。這敵意,來自于幾個方面。
第一,在傳統的國企里,在職工們的慣性思維里,褚時健是領導,也就是“當官的”,這樣的人就是來指揮職工們的,成天什么事兒也不干的。“廠長不就是喝喝茶,看看報,背著手走走?”職工們平日里大多都這樣評價領導。
第二,褚時健是一個煙草外行。在這些職工們的眼里,即使你官位再高,但作為一個新來的,從對煙的了解上來說,還不如一個老職工,這樣的外行,憑什么來領導內行?甚至在一次車間檢查過程中,一名職工扛著一箱煙絲,故意用胳膊肘碰撞褚時健,邊走邊喊:“讓一讓,讓開讓開!別擋著干活了!”
褚時健心里清楚,要想贏得這些職工的尊重,只有從內心深處替工人們著想,為職工們謀福利,快速積累煙草行業的專業知識,為煙廠的發展出謀劃策、指明方向,才能在職工們心目中樹立權威。在褚時健看來,權威不是發號施令、不是端著架子,是真正地與員工們融為一體。
褚時健曾經一再說自己的一個觀點:一個工廠領導,如果不懂技術,不了解工藝特點,那么即使能力再強也只會盲目指揮?!皹I務一定要好?!彼f。
鍋爐事件是褚時健年老后最津津樂道的一件。褚時健到煙廠工作不久,技術難題就來了。兩臺鍋爐中的一臺出現故障,需要大修。當時正是煙葉復烤的季節,如果鍋爐跟不上,煙葉就面臨霉變,損失就大了,而且還極有可能連帶造成工廠停產。褚時健立即找來了維修部門的負責人,詢問維修工期。
“以前革委會張主任帶著我們修一般都要四十八九天,褚廠長我看你還比較懂行,要不我們讓你8天,40天修好吧。”車間維修工貌似開玩笑,但實際上是挑釁。
褚時健也不生氣:“你要不要聽聽我的時間?4天!是我讓步還是你們讓步你看著辦。我如果讓步,對國家不好交代,你要讓步,大家都好說。”
維修工們不出聲,褚時健強調了一句:“4天必須修好?!薄澳俏覀兙筒桓倚蘖恕!本S修負責人準備撂挑子。
褚時健已經預料到他要這么說,卷了卷袖子:“你不是說以前的主任是親自指揮嗎,這次我也來和你們一起修?!?/p>
最終,原計劃4天修好的鍋爐,只用了3天半的時間就開始正常運轉了。褚時健轉頭問工人:“小雜種,你們不是說以前主任帶都要四十八九天嗎?你看這次幾天就修好了?!”褚時健很少罵人,每次罵人,“雜種”是必備詞。
工人回答得直接:“以前讓我們苦戰15個晝夜也不給我們喝一碗稀飯。不像現在,晚上還有加餐,那么大碗肉醬米線。”
褚時健來到玉溪卷煙廠做的第二件大事,就是蓋房子,解決了職工的住房問題。最終,褚時健在煙廠站穩了腳跟,贏得了職工的信任。
在褚時健掌管玉溪卷煙廠的第二個年頭,有身邊的親友提醒他:“為國企做事,小心是第一位,為什么太多人明哲保身,不求無功但求無過?是因為國有資產的經營管理不是簡單的事,稍有差錯或大意,極有可能為自己惹來大禍?!币灿腥藙耨視r健加緊在工廠安置一些自己的人,“沒有自己的人,拍巴掌叫聲好的人都沒有,實在勢單力薄”。這些話,褚時健聽了不止一次。不過,按他自己的說法,他生性簡單,不是一個瞻前顧后的人,在猶豫不前和義無反顧之間,他更愿意選擇后者。他說:“一個50多歲的人了,沒有很多機會了,談什么后路?不管了,動手干?!?/p>
“中國煙草大王”最大的特點:“很敢”
“哥哥很敢”,在褚時佐看來,這是一手締造紅塔集團,被稱為“中國煙草大王”的褚時健最大的特點。
剛到玉溪卷煙廠,褚時健就發現生產設備早已過時。他決定,更新設備,提高效率。正好云南省輕工業廳有兩臺英國制造的MK9-5煙支卷接機的引進名額。
1983年,煙廠由原來的輕工業部下放到各省管理后,企業融資體制由撥款改為貸款,并且在還貸后可以退稅,不過當時的政策規定,如果不能償還貸款的話,負責人就要被抓去坐牢,所以其他廠子的人全都不敢動了,只有褚時健敢。褚時健四處找貸款,他對褚時佐說:“要是貸款還不了,我被抓了,嫂子和侄兒侄女就交給你了?!?/p>
最終,玉溪卷煙廠幾乎攬下云南全部的外匯,購買了英國和美國的設備。從1984年到1986年,所有的進口設備陸陸續續調試完成,開始投產使用。這是當時國內所有煙廠里最豪華的設備陣容,馬靜芬對褚時健開玩笑:“這下廠里要飛上天了吧?”
機器迎進了門,也迎來新的難題:怎么才能讓這套設備發揮出最好的作用?擺在褚時健面前的,首先就是原料問題。怎么才能實現這原料的進口?褚時健選擇了和廣東人做串換。褚時健將成品香煙用出廠價與廣東商人串換低于國家調撥價的各種高級輔料。
有了這些輔料,在MK9-5卷接機開機短短兩個月后,玉溪卷煙廠便賺回了包括機器引進、原料采購等項的全部投資4875.7萬元。
第二年,玉溪紀委因為褚時健串換輔料,視之為“投機倒把”,給了他“黨內嚴重警告”處分。褚時健沉默了幾天,沒做任何申辯:“想想我們賺的錢,這個罪名我扛了?!?/p>
MK9-5安裝好了、輔料問題也得以解決,大家抱著很大希望,不料日產量只有設計產量的50%。技術人員一頭霧水,當初反對引進的人看起了笑話。英國專家說:“機器沒問題,你們的煙葉有問題,需要高質量的煙葉。”
褚時健決定直接進入煙葉種植環節,建立自己的煙葉供應系統。當時煙草是計劃的,能買多少煙葉,賣多少煙都是國家直接批的。這必然觸犯既有利益格局,被看作是“把煙廠的桶伸進煙草公司的井來舀水”。但褚時健不為所動,他繞過煙草公司直接找附近的通海縣委和縣科委,建了第一塊“優質煙葉生產基地”。具體做法是,玉溪卷煙廠提供資金、化肥,幫農民修建水庫和水管,徹底改造煙田,但所有煙葉都必須賣給玉溪卷煙廠。這就是著名的“把第一車間建在農田上”。1985年,他去美國考察,吸取經驗,指導農民科學種植,大大提高了煙葉的質量。
為了突破“統配(煙草)包銷(卷煙)”體制,褚時健向云南省煙草公司提出把玉溪卷煙廠、玉溪煙草分公司、玉溪地區煙草專賣局“三合一”。這是破天荒的改革想法,被省長辦公會議批準,褚時健又兼任了煙草分公司經理和專賣局長。
“第一車間”不僅為玉溪卷煙的騰飛創造了條件,而且也讓當地的農民富裕了起來,農民的收入比原來提高了二三十倍。
“第一車間”剛開始的時候,全國的同行們都在觀察褚時健到底想做什么;僅僅兩三年之后,當“紅梅”“紅塔山”等品牌香煙開始暢銷全國的時候,同行們這才醒悟過來,但是為時已晚。到了1987年,玉溪卷煙廠已經超越了大名鼎鼎的上海卷煙廠,坐上了全國煙草行業頭把交椅。
全國的同行都驚訝于這個60歲左右的老人,是如何把一個效益極差、在全國都排不上號的卷煙廠做到全國第一的。一時之間,貴州、河南、四川等種煙大省,都在當地政府的帶隊下,浩浩蕩蕩地開赴云南向玉溪卷煙廠取經。
到了1988年,“紅梅”“阿詩瑪”“紅塔山”已經成為暢銷全國的名煙。特別是價位較高的“紅塔山”,被人認為,它讓中國人抽煙的姿勢也優雅起來。
玉溪城里起碼有6萬流動人口是為了褚時健而來
如果說在1988年之前,褚時健成就了一個企業,那么1988年之后,他開始成就一個品牌:紅塔山。實際上,“紅塔山”師出有名。1959年,國慶10周年之際,玉溪卷煙廠就推出了“紅塔山”品牌的香煙,并且在上面印有“送給毛主席”幾個字,托人專門送到了中南海。這是一款帶著濃厚時代色彩的卷煙。
紅塔山品牌給玉溪卷煙廠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輝煌,利潤年年遞增,知名度日益提升。在90年代中期,玉溪小城因為煙廠變得熱鬧非凡,據說當時玉溪城里起碼有6萬流動人口是為了褚時健而來,當然,實質是為“紅塔山”香煙而來。幾乎每天都有上百人到玉溪卷煙廠參觀、學習取經。在煙廠附近的賓館里,住著各種各樣希望與玉溪卷煙廠達成業務合作的大小商家。甚至有人愿意拿出10萬元人民幣,只為與褚時健吃一頓飯。
找褚時健最多的,是希望拿到簽著“褚時健”三個字的批條,也就是批準從玉溪卷煙廠批發香煙的紙條,很多人也稱之為“煙條”。
按照國家香煙生產銷售政策,香煙的價格分為調撥價格、批發價格和零售指導價格三種:調撥價是煙草工業企業也就是煙廠賣給煙草公司或者煙草局的價格,相當于一級批發價。批發價指的是煙草公司賣給有香煙經營資格證的商戶的價格,然后就是零售價。以“紅塔山”為例,調撥價為每條30元左右,批發價為60元,零售價就到80元。中間的差價很大,因此就有很多人通過各種途徑希望以調撥價格購買。
除了正常渠道銷售的香煙之外,國家規定每個煙廠可以留出10%的香煙自主銷售。這個10%的銷售空間意味著兩方面:一是意味著拿到批條的人拿到了一筆財富;二是意味著褚時健的權力的確很大很管用,他的一張批條就意味著少則百萬、多則千萬的財富。褚時健的經濟權力無疑是眾多人垂涎的“商機”。
這是一項讓人如履薄冰的權力。有能力揣著準運證和準購證出現在褚時健面前的人,按當時的標準,都不“簡單”。他們要么手中握有許多進口優質原料,是準備和玉溪卷煙廠進行串換的商人,他們是“富”;要么背后有當權人物撐腰,他們是“貴”。這些非富即貴的人整天圍繞在褚時健身邊,別人看著風光,褚時健內心卻苦不堪言。批還是不批,這是個問題,很多時候還是難解的問題。來的人手里基本都有合格的兩證,但畢竟煙廠的煙有限,批給誰不批給誰?
“開在前頭是褚時健的車,后面接著的是鎮政府、市政府、省政府20多輛以‘O’開頭的政府車,褚時健停下來了,挽起褲管赤著腳走進田里,這些干部們站在路旁,遠遠地眺望。”這是褚時佐描述的1992年褚時健出行的盛況,“當時哥哥一刻鐘都脫不出身,時不時有人想和他說悄悄話,從村里、鎮里、市里到國家,不同的領導人都會突然造訪。我記得那時候,天天有人從四面八方包車要來見褚時健,但是他誰也不見。有一次我妻子車禍住院了,剛一住進去,就引來了各地商人守在旁邊,因為他們知道,哥哥一定會來看望的。我趕他們走,他們急了就對我說,‘大哥幫幫忙,我都找了他3年也等了他3年了’?!?/p>
褚時健有時只好躲起來。尤其到北京開會時,這里聚集了太多有權有錢的人。如果他們得知褚時健來到北京,必然會是擠破門的架勢。褚時健碰到過被堵在賓館房間里出不了門的情形,所以后來到北京,他都悄悄地住在總參謀部下屬的一家不起眼的四星級賓館。吃飯他也盡量選擇小餐館,主要是人少,其次也因為自在。后來成為褚時健辯護律師的馬軍,回憶起上世紀80年代與褚時健的第一次見面,印象深刻:“這個人很守時,我們約的是4點,還不到4點就下大雨,結果4點差2分,他的車停在賓館大堂門口,他下了車用一只手捂著頭跑進來;我們吃飯,他拿個大碗,把菜都裝到碗里,端著碗就吃,吃完以后放下碗,端起茶來含在嘴里咕咚咕咚漱一漱,然后喝下去了。”
有朋友帶他到北京著名的琉璃廠去逛,回頭發現褚時健不見了,折回去找他,卻看到他正和賣煙的小販聊得熱火朝天。褚時健敢做大事,但并不愛和所謂的大人物交往,和所有基層的、貼近生活的、干活兒的人打交道,是褚時健最擅長也最喜歡的事情。
朱镕基說:“老褚你別吹?!?/p>
在經過漫長的磨礪和等待之后,各種名譽也紛至沓來。1988年,褚時健被評為云南省勞動模范,同年被授予“全國優秀經營管理者”稱號。這年5月1日,褚時健以“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的身份,第一次登上了天安門城樓,也登上了他人生的高峰。
已經60歲的褚時健一點兒也不顯老,在一群獲獎者中,他率先登上了城樓。旁邊另一個獲獎者問他:“老褚,還打算干幾年?”褚時健哈哈一笑,隨口回答道:“人生六十才開始嘛!”
這一年,全國工業企業約10家稅利大戶中,一直名不見經傳的玉溪卷煙廠名列第五位,而一直在卷煙行業位居榜首的上海卷煙廠,卻屈居第八位。
1988年,對于褚時健而言,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年份。他還有另外一件人生大事——退休。中國的退休體制規定,國有企業的干部職工,60歲退休。
結果,上級部門挽留了他。據說,當時一位中央領導人視察玉溪卷煙廠之后大喜過望,對褚時健說:“領導干部不能搞終身制,但是企業家不同?!?/p>
此時的褚時健,沉醉在人生的事業中。在一次公開講話中,褚時健說:“古人說: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但我認為爭得夕陽無限好,哪怕已是近黃昏,才是一個共產黨員應具備的思想境界。”
也正是這一次“暫不退休”的決定,讓褚時健日后的人生道路發生了更為戲劇性的變化。這恐怕是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的。
1989年和1990年,褚時健又先后榮獲“全國勞動模范”和“全國優秀企業家”稱號,被授予終身榮譽獎“金球獎”。
1991年,云南省宣布褚時健無限期延遲退休。
在追求夢想的道路上,褚時健永不止步。
玉溪卷煙廠當時已經做到全國第一了,褚時健準備向世界一流的煙草企業進軍。經過分析后,他認為現在的廠區已經不適合未來的發展需要,玉溪卷煙廠急需修建一個新廠區,這個新廠區的準確名稱是:玉煙車間危房移地重建項目。
新的廠區選址在不遠處的關索壩。關索壩是一個小山溝,褚時健決定把這個地方填平,作為玉溪卷煙廠的新廠區。當他作出這個決定的時候,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對。有人說,關索壩的風水不好。風水先生說:“‘關索壩’這個名字不吉利:關者,關押,關卡;索,就是繩索加身;壩,則和罷諧音,含罷官的意思,恐對褚老板不利?!睂τ谶@些說法,褚時健一笑置之。
1994年5月26日,關索壩打下了第一根樁。這項工程占地近999畝,總造價為70多億元,全部由玉溪卷煙廠自籌資金解決。無論是規模還是設施,都是世界一流的,僅次于排名世界第一的煙草企業菲利普·莫林斯公司。
關索壩廠區落成之前,時任國務院副總理朱镕基前來視察。朱镕基問褚時?。骸斑@個投資完成,你的稅利能增加多少?”此時,玉溪卷煙廠已是全國排名第二的納稅大戶。
褚時健笑著說:“這個改造工程完成后,中央財政一年最少能增加130個億?!敝扉F基聽后有些吃驚地看著褚時健說:“老褚你別吹牛?!?/p>
褚時健說:“我對同行都不吹牛,何況跟您?等改造完成以后,您可以問問財政部是否拿到這筆錢了?!?/p>
褚時健沒有吹牛。事實上,在隨后的幾年里,玉溪卷煙廠都遠遠超過了當初的承諾。1994年,稅利157億元;到了1996年,玉溪卷煙廠的稅利一舉超過排名第一的大慶油田,成為全國排名第一的納稅大戶;1997年達到193億,每天就是5200萬元。
當年一位來自北京的官員在參觀紅塔集團后說:“老褚,你開的不是煙廠是中國的印鈔廠??!”有人戲稱玉溪卷煙廠的卷煙機應該叫超級印鈔機,真正的印鈔機是100元100元地印,而玉溪卷煙廠的“印鈔機”是200元200元地印,因為賺錢太快,利潤太高。
至此,當年一個瀕臨倒閉的小卷煙廠,已成長為亞洲第一、世界第三的煙草企業?!凹t塔山”的無形資產已經高達332億元人民幣,褚時健當之無愧成為了“煙草大王”。包括《人民日報》在內的中央級媒體也開始大篇幅報道褚時健和玉溪卷煙廠的事跡,褚時健在更大范圍內引起了世人的關注。
“中國民族工業的一面旗幟”“紅塔山奇跡”“紅塔山現象”……一時之間,各種名譽紛至沓來,褚時健憑借自己的敢想敢做,走上了人生巔峰。
1994年,褚時健在《云南人事》上撰文,里面有幾句評價自己的話:“人家說我治廠有方,其實,我只不過注重自己這個人的修煉罷了。我的最大興奮點是干事,表揚并不重要,榮譽也不重要,無論是連陰雨還是艷陽天,只要能干事,生命就有意義?!?/p>
1995年9月19日,云南紅塔集團和玉溪紅塔煙草集團有限責任公司兩個集團在同一天成立。褚時健不再擔任玉溪卷煙廠廠長,身份變為云南紅塔集團和玉溪紅塔煙草集團有限責任公司的董事長。
有人統計過,褚時健作為玉溪卷煙廠的廠長16年,玉溪紅塔的董事長1年,17年間,玉溪卷煙廠的卷煙產量從27.5萬箱增長到225萬箱,共實現利稅991億元,平均每年遞增43.93%,最高年份達到222%。從1988年開始,“紅塔山”的稅利一直保持在全國前10強的位置。在褚時健治下,玉溪卷煙廠做到了一公斤煙葉最高時為國家貢獻225元利稅,而即便是最接近玉溪卷煙廠利稅高度的同行,最高時也不超過40元。
1996年7月,國家體改委、國家經貿委等機構聯合組織了大批學者專家來到玉溪,在這里召開了“紅塔山現象”研討會,稱玉溪卷煙廠的發展與壯大是“一個奇跡、一個謎”。
“我不怕,我是說得清楚的”
1995年2月,一封遞給中紀委的舉報信,開始終結褚時健“煙草大王”的神話。檢舉信爆出了河南三門峽市一起投機倒把案,主案人是一個叫林正志的河南人。5月,馬靜芬的妹妹和弟弟因為牽涉林正志案,被河南警方從昆明帶走。8月,褚映群也從珠海的家中被帶走。9月,河南警方將馬靜芬從家中帶走。
據報道,褚時健的“女兒共索要和接受3630萬元人民幣、100萬元港幣、30萬美元,妻子及其他親屬共收受145.5萬元人民幣、8萬美元、3萬元港幣及大量貴重物品”。
馬靜芬被帶走時,褚時健正好從美國出差回來途經香港,按計劃要停留幾天。玉溪的同事很快就把這個消息傳遞給了褚時健。褚時健聽到馬靜芬被帶走的消息,大腦一片空白。褚映群被帶走的消息傳來時,他固然震驚、難受、著急,但他總覺得“僅僅是個調查,很快就會沒事的”。
香港的朋友都勸褚時健不要回去了,他們預感褚時健回到內地將會面臨危局。褚時健搖搖頭:“我肯定要回去,我老伴兒還在那邊,不回去不行。我不怕,我是說得清楚的?!彼斕炀突氐搅嗽颇?。
1995年的春節,褚時健過得異常沉悶。妻子和女兒都進了監獄,兒子又遠在日本,除了兩個照顧他生活的工作人員,家里冷冷清清的。他常常一回到家,就悶聲不響地上樓,把自己關在房間里。
1995年12月3日夜,褚時健在云南省委副書記令狐安的家中,兩人正在沙發上聊天,突然令狐安家里的電話響了,令狐安起身接電話,神情凝重。掛上電話,令狐安看著褚時健,沉重地說了一句:“老褚,映群在獄中自殺了。”褚時健當時就崩潰了,痛哭失聲。這是褚時健第一次在人前失控。
隨后,褚時健離開了令狐安的家,朝玉溪卷煙廠趕去。途中,他給玉溪卷煙廠的法律顧問馬軍打了電話。褚時健見到馬軍后,把褚映群自殺的事告訴了他:“姑娘死了,死在河南,自殺了!是我害的我姑娘。我要是早一點聽了姑娘的話退休,姑娘就不會有今天?!瘪R軍回憶說:“廠長的眼淚大滴大滴地往下掉?!?/p>
一直很愛穿灰色西裝的褚時健,在1996年的正式場合上,很少再穿灰色,更換成了黑色。褚時健的工作一切照舊,只是工人們覺得“廠長和以前的確不一樣了,以前愛在褲兜里揣把花生,走路時看見路上有一塊突出的石頭,就一腳踢飛它,現在廠長似乎不愛說話了,走路也緩慢了很多”。
一代“煙王”就此落幕
1996年12月,褚時健打算到新平去散散心,那個他呆了將近20年的地方,總給他不是故鄉勝似故鄉的感覺。但得知新平領導人準備隆重接待他,一心想安靜的褚時健決定臨時改道去紅河州的河口走走,同行的都是他身邊的人:司機、助理、朋友。
河口是云南省紅河州的一個邊境小縣城,和越南的老街隔紅河相望,一條中越大橋連接兩地。其實中紀委已經對褚時健下了限制令,不允許他離開云南,特別是到境外和港澳。但大家都對河口沒有想太多,云南本身就是邊境省份,去境外且當天來回對他們來說無異于趕一次集,來來去去早就習慣了。幾個人幾乎是空著手走向邊境檢查站要求辦理短期過境手續的,有了這個手續,他們就可以去河口老街逛一逛,然后回來。
邊境檢查站的人的觸角顯然比任何人都要靈敏,中紀委的名單其實早就下達到了各邊檢站。當褚時健出現在邊檢站的門口,幾乎在同一時間,消息就傳遞到了云南省紀委,緊接著便到了北京。
當褚時健發現情況不對時,簡單地說了一句:“我明白了,我不適合辦,那我們就不去了。”他轉身正準備往回走,邊檢站的工作人員伸手攔住了他:“褚老板,先別走了,我們領導想和您坐坐?!?/p>
一個正在被調查的人出現在邊境,這個嫌疑顯然太大了。褚時健就此失去了自由。他們一行人被轉移到河口賓館,每個人都單獨住在一個房間里,手機被沒收,整整5天一直處于被幽禁狀態。
1997年1月3日,元旦放假后上班的第一天,褚時健從河口賓館被帶走,住在安寧溫泉。一個多月后,回到玉溪監視居住,褚時健住在廠里小區新修的小樓里。廠里的職工經常到小樓的院墻外看看廠長,因為不能說話,只能放下送給褚時健的東西就走。他們看到散步時的褚時健,似乎沒有太多異樣,只是走得更慢了。
1997年6月,專案組人員在昆明連云賓館開會,中紀委決定,將褚時健移送司法機關。這次會議后,褚時健從玉溪被轉移至云南省看守所。兩個月后,褚時健又從云南被轉移到南京。
1997年8月6日,褚時健被正式起訴。云南省檢察院對褚時健提起訴訟的罪名是:貪污罪,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最主要的情節是,他把巨額公款直接劃到自己的名下。
褚時健后來有如此供述:“當時新的總裁要來接任我。我想,新的總裁來接任我之后,我就得把簽字權交出去了,我也苦了一輩子,不能就這樣交簽字權。我得為自己的將來想想,不能白苦。所以我決定私分了300萬美元,還對羅以軍(紅塔集團總會計師)說,夠了,這輩子都吃不完了。”
而且,還有一個細節頗值得玩味。褚時健沒有獨吞貪污款。他是非常自覺地將資財分給了與他一起打拼的兄弟們。羅以軍這樣回憶私分300萬美元時的情景:“褚時健對副廠長和總會計師等人說,弟兄們辛苦一場,現在有點外匯分給你們。開始時我們也覺得有些不妥,但多年來已經習慣了他的威信,他的話就是圣旨。”
“褚時健案”在全社會引起了廣泛的爭議。據當時的報道,要“法辦”褚時健,“有些人感情上接受不了。不少人認為,褚時健功勞太大了,過與功相比,算不了什么”。“有些人思想上有顧慮:查辦褚時健,會不會把企業查垮了,影響企業穩定,影響云南的經濟發展、財政收入?”
最后,中紀委提出:對褚時健,“過不掩功,功不抵過”,為這個經濟案定了調。
但是,在經過長達4年多的調查以后,對褚時健的量刑卻頗費周章,當時強調的,不是“以法律為準繩”,而是“判決一定要經得住歷史考驗”。
1999年1月9日,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一份據說是十易其稿的、被稱為“現代法律文書的典范”的長達8000字的判決書,宣布褚時健因巨額貪污和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被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一代“煙王”,就此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