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刻的善良

王長軍

快要過年了，北風呼嘯天寒地凍，孤身老人牛老爹正窩在家里烤火，門外有人大聲喊道：“老爹、老爹在家嗎？”

是村主任的聲音。牛老爹忙答應一聲，起身打開門，一看之下嚇了一跳，門外面站著的不止村主任一個人，還有好幾位。

只見村主任滿面春風地說道：“老爹，縣上的黃局長來看您了！”

話音一落，一個高個子大步走過來，伸出雙手一把握住牛老爹的手使勁搖著，熱情地說：“老爹，我給您拜年來了，祝您老身體健康、長命百歲啊！”

牛老爹哪見過這陣勢，早就窘迫得手腳都不曉得往哪放了。村主任忙讓大伙進屋，幾個人又是面又是油的拎進來。黃局長進了屋四下打量著，只見屋內空空的，連張像樣的桌子都沒有，屋子又破又舊，怕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建的了。

黃局長動情地說：“老爹，您受苦了，我們來遲了，這個是政府的一點心意……”說著掏出一個紅包，忽然頓了一下，轉過身、掏口袋，再轉過身，把紅包遞給牛老爹，說：“老爹，不要嫌少，先收下，等開春我再送您幾對品種好的羊，村里再幫幫你，您老日子一定會好起來的。”

牛老爹抖著手接過紅包，他知道此刻該感謝一下，便漲紅著老臉說：“這個，你們留下吃飯好不好？”

“哄”的一聲，大伙笑了起來，黃局長再次握住牛老爹的手，大聲說：“老爹，既然您有這個心意，那咱們約定一下。明年這個時候我再來看您，那時候一定跟您老喝酒。不過我有個條件，就是您一定得脫貧，不然我可沒興頭來了。”

黃局長他們頂著寒風走了，牛老爹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打開紅包一看，里面是五張大票子。

黃局長一口氣看望了好多貧困戶，回到家疲憊地躺在沙發上時卻有點發愁了：送了一整天溫暖出去，可誰又知道自個也需要別人送溫暖呢？自己雖說是個局長，可收入有限，要老命的是在省城工作的兒子談了個對象，人家只有一個要求：在省城買套房。我的個天，省城那房價多貴，就是把自個賣了也湊不齊啊。可兒子都30多了，因為沒房已吹了好幾個對象，這要是再耽擱下去……

正愁得不行，老伴走了過來，一臉欲言又止的樣子。黃局長問怎么了，老伴從身后遞過來一個包，說：“有人送了這個，他請你在工程上照顧一下。”

黃局長一愣，接過包打開一看，隨即就像被火燙了一樣驚跳起來，包內全是大鈔！他忍不住怒吼起來：“你竟敢背著我收錢？”

這要擱在以往老伴早就害怕了，但這回老伴眼睛一點也沒讓，反而一臉挑釁地迎上來，大聲喊道：“就收了，怎么著？有本事就打死我！嗐，打死我算什么本事，給兒子買套房才算本事哩，人家做到你這級別的干部哪個沒有幾套房子，就你死腦筋。告訴你姓黃的，你可以做清官，我也可以跟你守窮，但兒子要是打了光棍，我死也饒不過你！”

黃局長萬沒想到一向口拙的老伴竟一口氣說出這么一長串話，頓時僵住了，站在那兒半晌作聲不得。

黃局長沒有食言，春節一過，村主任真的送來了幾對羊，有公有母。村主任鄭重說道：“老爹，這羊金貴著哩，一定要好好養，有什么困難我們會幫你的，黃局長再三囑托了，一定要幫你脫貧，可不能辜負了他的一片心。”

牛老爹用力拍著胸腔答應了，實際上接下來他也是這么做的，把心血全撲在羊身上，羊一有什么小病小痛的就找村委會，村干部也是全力以赴幫他解決。老爹只有一個心思：人家黃局長這么熱心，千萬不能讓他失望。

時間飛快，黃局長送的羊品種果然好，竟一連生了好多小羊，牛老爹又賣了幾只肉羊，生活一下子大變樣。口袋里有了錢底氣也足了，便一次次跑村部，說：“黃局長啥時來啊？他說來看我的，還要跟我喝酒哩。”

村主任哈哈笑著，說：“人家黃局長那么忙，會跟你喝酒？你掙到錢脫了貧比請他喝酒還好。”

牛老爹不相信黃局長說假話，眼看著又要過年了，這天又來問村主任，想請村主任催黃局長來。誰知村主任一聽就把臉沉下來了，說：“請他喝酒？哼，他這輩子怕是來不了了。”

牛老爹一驚：“怎的了？”

村主任板著臉說：“他啊，坐大牢了。”

牛老爹回到家一夜沒睡，第二天做出一個重大決定：看望黃局長去。不去看他一眼，不弄清楚兩件事，他心里堵得慌。

路途好遠，不過也終有趕到的時候，最后，在一座監獄的會見室里，他見到了黃局長。

眼前的黃局長跟一年前相比皮膚松弛得厲害，精氣神明顯沒了，一年前油黑的頭發竟然花花斑斑的白了好多。

牛老爹心里像扎了針似的難受，說：“黃局長，你受苦了。”

誰知出乎意料的是，黃局長一臉的詫異，問道：“這個，您老是誰啊？”

牛老爹一驚，黃局長才多大的人，記憶力怎么這么差？便說：“我是老牛頭啊！你去年年根到我家看過我的，還送了我錢和幾對羊，你還再三囑托我一定要脫貧，還說今年要到我家喝酒……”

黃局長聽了眼神猶豫了一下，似在回憶，然后一臉難為情地說：“哦，對的，是有這么一回事。對不起，我送溫暖的人家太多了，都記不清了。”

牛老爹不計較黃局長記不得他了，他有更重大的事要辦。便壓低聲音說：“黃局長，你肯定被壞人冤枉了是不是？你告訴我他是誰，我要給你申冤。”

牛老爹看過好多古戲文，戲文里常有好人被壞人冤枉的故事，然后告御狀什么的，最終好人總是勝利的。

誰知黃局長不僅沒有高興，反而把個頭低了下來，低聲說：“沒有人冤枉我。”

牛老爹急了，說：“這兒沒有外人，你怕什么？你快告訴我壞人是誰，我一定告他去。”

黃局長抬起頭，神情痛苦得不得了，長嘆一口氣，說：“老爹，你問壞人是誰？好，我告訴你，他就在你面前——我就是壞人！我收了好多錢，我是罪有應得，唉，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牛老爹懵了，不相信似地盯著黃局長看，黃局長不敢迎他的目光，別過臉，說：“你現在后悔來看我了吧？告訴你，自從我出事后還沒有一個人來看我哩。”

牛老爹猛一跺腳，叫道：“你糊涂啊你……還有一件事，我再問你，去年你看我時，好像從你自個兜里掏了錢裝在紅包里，是吧？”

牛老爹這一說黃局長想起來了，說：“是有這么一回事。本來紅包里是200元，我見你家太窮，便臨時添了300元……”

牛老爹打斷他：“這么說這300塊錢是你自個的，不是公家的是不是？”

黃局長點點頭，牛老爹大叫起來：“那我就不后悔來看你了。我們農村有句老話，叫慈心一閃，就是菩薩，至少在那當兒，你是個好人！”

這時探望時間到了，牛老爹該離開了，他站起身斬釘截鐵地說：“我下個月還來看你。你也不要太難過，大不了從頭再來唄。聽著，好好改造，我還等你到我家喝酒哩。”

牛老爹都走出老遠了，忽然聽到身后響起哭聲，撕心裂肺的，哇哇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