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鎮
耶律楚材的一生經歷了三個王國政權,他生于契丹皇室,又先后奉世于金國和蒙古汗廷。在為蒙古政權服務的三十余年間,耶律楚材將狹隘的異族觀念置諸度外,以天下為己任,主張中華民族實現大一統,并為此于政治、文化、經濟諸方面創造了豐功偉績,是一位卓異的政治家和思想家。耶律楚材同時又是一個被杰出的政事才能所掩蓋的書法家,他精通書法,曾在軍營中任文書一職,對筆、墨頗有講究:寫字喜用“遼東筆”和“玉泉新墨”。《送劉滿詩卷》是耶律楚材唯一存世的書法作品,亦成為后世評其書法風格的獨一圭臬,作此篇時他已時年五十五歲。明初宋濂在評價此書時頗有贊詞:“此蓋其晚年所作,字畫尤勁健,如鑄鐵所成。剛毅之氣,至老不衰,于此可以想見。”可見其字承襲了金石之氣,堪為北方雄強書風之典例,但這種宏壯書風在元初趙孟頫追古崇晉的書風策動下須臾謝幕,耶律楚材雖不如趙孟頫在書法史上的意義重大,但其書法亦可稱為金代至元初書法過渡的一個里程碑,值得深入鉆探。
劉熙載于《書概》中言:“書,如也。如其才,如其學,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此言論概述了一個“書如其人”的觀念,即書家作字常將其“才情”“學識”“志趣”“性格”等蘊喻其中,而通過對書家書法作品中的形式分析,亦可得知“其人”特征,可見“其書”與“其人”有著密切關系。本文則通過對耶律楚材《送劉滿詩卷》中的書法形式分析,探究“其書”與“其人”的對照關系,希望以此來加強學界對耶律楚材書法藝術性和“其書”與“其人”關聯性的關注。
觀《送劉滿詩卷》之點畫,沉勁凌厲、堅毅勁健,提按頓挫間盡顯筆線的張力,這似乎與耶律楚材在多舛的命途下形成的堅忍頑強之性格不無關系。耶律楚材是東丹王耶律突欲的八世孫,卻沒有享受過一日的皇室生活。他在民族更替、社會動蕩的金元鼎革之際,選擇以天下為己任,致力于幫助蒙古政權實現天下大一統,各民族和諧共存的偉大事業,這也注定了耶律楚材的一生都無法過安逸閑適的生活。作為遼金的雙重遺民,耶律楚材雖懷有啞隱的亡國之痛,但為再現堯舜輝煌的愿景,他選擇忘卻華夷之分,成為了各民族間和解的推動者,這無疑彰顯出其堅忍頑強的性格特征。奈何窩闊臺死后,執政的乃馬真后對耶律楚材的治國策略頗為不滿,將其于政事上摒除,使其憤憤不平,郁悶而終,享年五十五歲。而《送劉滿詩卷》正是于窩闊臺逝世之年而作,字畫間固然難掩耶律楚材的堅忍負重之意。
無論是顛沛流離的亂世生活,還是身為遺民者在蒙古政權中的夾縫生存,似乎都磨練了耶律楚材堅忍頑強的性格。耶律楚材在《送劉滿詩卷》中則很好的將其含垢忍辱之意和性格中的堅忍頑強通過點畫和運筆呈現了出來。
觀《送劉滿詩卷》之氣韻,豪巖闊達、雄肆莊重、氣勢開張,雍容大度,不拘于點畫間的繁縟,既保留了以往北方書風中潑辣雄勁的氣韻,又不為古法所牽制,自成一格。“其書”宏壯雄渾之氣韻自然與其自身北方游牧民族豪放雄強的性格相關,但筆者認為“其人”博厚雄強之氣魄才是形成此作品風格的主導。
耶律楚材曾在其詩文中多次表達了希望“華夷一統”的政治理想,如在《贈遼西李郡王》中言:“我本東丹八葉花,先生賢祖相林牙。而今四海歸王化,明月青天卻一家。”在此詩中,耶律楚材明確提出了“南北東西總一家”的強烈念想,認為不管出身為何族人,既然如今都歸順于蒙古汗廷,就應該與其同心同德,一起實現各民族大一統的偉大事業;在《洞山五位頌》中耶律楚材又言:“涇渭同流無間斷,華夷一統太平秋。”他認為各民族之間并無界線,只有華夷一統才能達到天下太平的盛世景象。從耶律楚材的詩文中即可體味其寬宏闊達的民族觀念和處事態度,而他為蒙古汗廷服務的三十余年間也一直是這樣做的。耶律楚材致力于實現國家的大一統,并將“華夷一統”的多民族共存觀念施行于政治、經濟、文化等各個領域的治國政策中。他推行漢法,強調以儒治國,在維護中原文化的同時,穩固了蒙古政權于中原地區的統治,并且加強了中華民族的統一。
可見,耶律楚材并不是有著狹隘的“夷夏之辨”的殉節愚孝之臣,而是為了使干戈亂世變成千秋盛世,以天下為己任,致力于輔佐蒙古政權完成統一大業的民族融合的推進者。無論是從耶律楚材的書法風格還是治國戰略上,皆可領略其闊達大度的胸宇與襟懷 。
觀《送劉滿詩卷》之筆法,古宕含蓄,凜然剛正,頗具一代忠臣顏真卿的用筆精神。耶律楚材亦在詩文《和張善長韻》中道出自家師承之軌則:“銀鉤老字學顏體”,足可見其對顏書之推崇。對比《送劉滿詩卷》和顏真卿《顏家廟碑》、《多寶塔碑》等帖中“高”“之”等字的起承轉合與提按之筆勢亦發現二者相差無幾。而究其承襲顏風之因,恐怕離不開耶律楚材對顏真卿忠君澤民品格的欣賞。
蒙古太祖十三年,耶律楚材離開中都,應召進入新生的蒙古政權,他以“扶持天下敢為先”的人生信仰行道行義,為了各民族的和諧共存殫精竭慮,成為了一代賢臣。他在《西游錄》中言:“大丈夫立志已決,若山岳之不可移也。安能隨時而俯仰,觸物而低昂哉!”字里行間顯現出其忠君澤民的人生志向。在《送劉滿詩卷》的詩文內容中,耶律楚材亦激勵劉滿在南北分裂的亂世背景下體恤民生疾苦,主動出仕以安民治國,同樣體現了耶律楚材的憂國憂民之心。而這種忠君澤民的人生志向都通過凜然剛正的筆法于其書法作品流露了出來。
觀《送劉滿詩卷》之結構,撇捺呈舒展外放之勢,頗具黃庭堅之構,而僵直挺立的筆調,中宮收緊的結構又有柳公權之影。正如黃惇所評:“耶律楚材此卷既不飛動、 圓轉,也非顏、坡之間,而當在顏、柳之間,且略有黃山谷之構。”黃惇指出了耶律楚材書法承襲之另外二家:黃庭堅和柳公權。將《送劉滿詩卷》中的部分單字和柳、黃二人書法作品中的單字比較,委實能找到耶律楚材對二人結構的沿襲之處,如“吏”“劉”“天”“千”等。究其結構外放內斂的原因,自然離不開取法的緣故,但耶律楚材出世與入世的矛盾思想似乎也對其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耶律楚材自幼在儒學的教化下成長,在其任職蒙古政權期間又提倡以儒治國,致君澤民,是一個積極用世之人。但他同時沉浸于佛法,法號“湛然居士從源”,常表露出隱逸出世的觀念。耶律楚材這種出世與入世的矛盾思想不難理解,雖然他感激蒙古汗廷對其的恩光渥澤,致力于蒙古統一中原的政治事業,但自身遺民的身份始終無法令其視舊國之不顧,在金國覆滅之初,深受禪宗思想的耶律楚材也曾歸隱山林,或亦想過像身邊的忠義烈士一樣以身殉國,其在《懷古》詩文中闡釋了出世的思想:“歷代興亡數張紙,千年勝負一盤棋。因而識破人間夢,始信空門一著奇。”但耶律楚材終究無法背離其“以唐虞吾君為遠圖,以成康吾民為己任”的人生志向,認為像堯舜時代一樣的太平盛世才是天下黎民百姓安家立業的根基,而在天下蒼生的共同利益下,只有用一種超越民族和種族矛盾的心態為民服務才能實現國泰民安的盛世景象。也正是在這種出世與入世的矛盾思想下,耶律楚材成為了蒙古汗廷杰出的政治家和思想家。而觀《送劉滿詩卷》之外放內斂、呈中宮緊收的結構,似乎可以體會出耶律楚材矛盾的書寫心態。另外,在《送劉滿詩卷》的成書之年,也是窩闊臺死后耶律楚材被乃馬真后排擠的憤懣晚年,耶律楚材同樣將其郁郁不得志卻又不舍朝廷終將歸隱的糾結之情于此卷中展露了出來。
耶律楚材的書法藝術一直被其政治才能所掩蓋,其唯一存世的書法作品《送劉滿詩卷》也難以得到世人的推重。本文則通過分析此卷中的書法形式要素,探尋“其書”與“其人”的相互關系。一方面,肯定了耶律楚材書法藝術的價值和歷史意義,以此來加強學界對此研究的重視。另一方面,證明了耶律楚材“其書”與“其人”的相關性,認為“其書”中的字畫、氣韻、筆勢、結構等特征皆可與“其人”中的性格、志向、理想等相互關照,為耶律楚材的研究增添了新的創新性研究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