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月的深影

桃花源里看梨花

白是紋絲不動的沉默之影。

但梨花白的白，

有著酣眠的鋒刃。

空氣焚燒起來，就有“霜滿天”的白。

在意識里逆行，就有

“輕風吹到膽瓶梅”的白。

是我在體內驗證過的空闊的白。寂靜的白，

是喧囂的回聲。

白色的波浪涌動。異鄉的春天在遠去的路

上，那個把自己從白里救出的人

又回到白里。

沒有一把利器可以收走孤獨和寂冷

梨花白的白，應該是慶幸的。

鐵橋上

總有一些細小的物什，有著

堅硬與孤絕的力。

我說的是一顆死心塌地的鉚釘，在浦陽江的

老鐵橋擰緊著一塊鐵皮。它硬了冷了，它的

永恒。

就在我轉身的瞬間——

看見一輛三輪車駛過鐵橋，

看見背著竹簍的農婦走過鐵橋，看見年輕的

女人在水邊

畫著鐵橋。

一群詩人進入畫里，

像一群消失不見的鉚釘。

歲月

我想挪動方塊的文字

像挪動生活的音準

讓迅疾的去聲慢慢傾斜

我還想把這笨拙的年華

挪身進屋

在下雪的冬天

聽煙火烤一段難以拒絕的經文

我們從茶水中拾撿嫩芽

將它歸還給枝頭

或者縫補一個感傷的瓷瓶

把它趕回古畫

爐火有仁慈的緘默

光，在菜蔬的領地收割冰雪

那在鐘盤里趕路的人

依然行色匆匆

只有新鮮的墨汁，從筆套取出

包圍房屋的陰影漸漸淡去

旗袍謠

她用最簡省的筆墨抵達花樣年華

在空白之城

她

用鵝黃、草綠、粉白、靛青

填滿空白

動人心魄。美的事物

從美的身體出發

身體里有飛向四季的風信子

羽翅扇動，輕盈，低徊，

優雅地飛

她露出海派曲線和纖長造型

她邀來悠久的天籟

她藏匿高貴的情緒

唯有空白，最適于

被歲月剪裁。那些顫抖的枝條

正分娩出她的

黃金的舞蹈

輪回

葉片落盡。它們脫離虛空的過程

并不是死亡：它們最終將進入泥土，

從一種寂靜抵達另一種寂靜。

所有葉子都不會被時間融解，那些飛鳥

銜走果實的氣味，正在溢出天空，

如同親近過樹的悲喜。

我的身體里若有一棵樹，

樹下一定有光，有清醒的虛無之手

撥弄浮游的、追逐著落葉的月亮——

那些舞動的文字，那些在煙塵里低飛的蜂蝶，

那些盲竄的針尖。我看到的悲傷和歡愉

都在虛實中變幻著色澤。

凋零無處不在。我認出超然的事物，

我感知的向導，我屈坐的陰影，認出

一棵樹如何在命運中巧奪天空……

忽明忽暗的葉片涌向我的雙臂。我趕到冬天，

那種清明的、越界的痛覺，像雪水

擦過身體。我穿過風

接住交織著糜爛氣息的瞬間。

我聽說泥土里藏著命運的聲音

但我被淚水耽誤，呼吸著別樣的誘惑，

哪有提頓之機？這是一種迷狂的承受，

我的雙乳哺育過從未出生的猛獸，

它細微的皺褶在樹里抱緊鳥兒飛過的痕跡。

多少年了，余生有比荒蕪多七倍的寒冷，

我顫栗，我羞愧，我依賴對語言的感情，

我讓眼睛回到高高的樹梢。

在不可言說的憂傷里，你無法理解一棵樹

那些注定的真實，那些跟隨的潰敗，

那些被樹蔭包圍的暗啞之物；

我想念出的綿密的雨，

不能輕盈如初，不能如此在的空白，

可我依舊能撼開決絕的風景。

當我回到人群中走動，誰會跌入內心的空

曠——

塵俗的雕塑無可選擇，它們在烏云的中心

已無榮枯，已無四季；

一棵樹，怎能夢著天空的倒影

而且窮盡一生，沒有淚，沒有聲音，

在時間坍塌的現場又把風雨抓住不放。

我深思過的朝露與落日都不在此際，

那些白色的光是我秘密的通途，

那些雨水，屬于我剝開晝夜的透明之血。

血，在消失與誕生之間徘徊——

哀鴻漫過骨頭，與太陽相觸。一棵樹

自有招回所有落葉的玄機。

一棵注視著自己的樹，聽得見地底下

自由的根須在委身之土擴張方向，

在黑暗的一端塑造自己；

一棵注視著自己的樹，捧著自己，

持續它平緩的而非真實的生長，

釋放出成千上萬種被光線蝕輕的羽毛。

而我在自己的身體中站穩，

我的語言契合樹的沉靜與孤立，

在多瓣的空洞里擦去存在的灰塵——

我從前世歸來，仍可撫摸前世的相遇與苦

痛，

時間穿過我的欲望匆匆趕路，

而我一次又一次以回憶的方式逃遁。

我站在風中，我聽得見河流沖出峽谷

又回望重巒疊嶂的喧鬧；我在酒中照見自己

漫長歲月中周而復始的容顏。

我想念出的那些綿密的雨，

出現于不自由也不敞亮的宗教之域，

在所屬宗教里人們生于死、死于生，

而我創制的只是屬于一棵樹的信仰，

靈魂不懼劫難，只與天空交歡——

虛無的晶體多么方便生命伸展懶腰。

與女兒在鄱陽湖

什么樣的水流能夠隔開塵世？

手伸向草原，便有一匹瘦削的白馬

馳過未完成的句子。

灘涂上，漁夫消失在新鮮的貝殼里。

湖面有不知名的鳥聲。

湖面有一雙眼睛，穿過碧草如絲。

當你指著天空，那高高的天空

就現出一個鳥巢。

冬天的馬不要太溫順。我們想。

馬是我們花枝上的鄰居，而行蹤不定。

只有那空中的鳥巢會飛出水晶，

落在我們的腳踝

我們在月色下支起帳篷，去貝殼里

尋找隱去的星光。讓那匹白馬

為我們馱來訂制的湖鮮。

微醺記：在曲院風荷

靜荷滿池，斜暉脈脈，

此處宜懷古，宜抒情，宜驚鴻照影。

誰會迷失在畫眉深淺中？只見

花瓣攀升，隨風逐雨，

暗想中的神秘事物拒絕著愁心片片。

湖若是一張大網，水就是漏網魚。

荷香是網中物，壓著小桃紅、束腰盞、

云紋短劍。看不見那個

在網中掙扎的人——人間造業

已無需表明。

雨水突然降臨，孤客心存異思，

“百年都是幾多時”，燈下花與酒，

不妨望月，不妨問鳴蟲。

深夜記：在白堤

午夜的湖水是恬靜的。

午夜的色澤會流進孤立的心。

在白堤，午夜像一塊浮板，

托住白晝殘余的倦怠。

而我鐘愛之物不會減色。

放走的空杯子，又被風吹回。

此時沒有虔誠的漁火，

也沒有生動的遠景。

此時的白堤，白不是它的碩果，

斷橋下的水是一方古硯。

與姚綬說起大云寺

《竹石圖》中飛出的葉子，都是刀矛。

丹丘先生，不管你在何處下馬，

這人間的草木，皆會彎腰。

我未曾去過大云寺，我有新鮮的孤獨

憑空三尺起伏的浪。我能想象

那里的屋頂，棲著慵懶的鴿群。

而今天的落日像巨大齒輪，從

山林滾出。丹丘先生，

如果你仍在寺中，請不要離開——

與我面對面，用唇舌重新打開水墨。

一起聽，銀杏裂出白果，鴿群

撲翅撞向袍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