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膠南方言的定語領屬結構

丁建琳

摘 要：膠南方言根據定語領屬標記的不同可分為五類基本領屬結構：“領有者+被領有者”；“領有者+第+被領有者”；“領有者+個+被領有者”；“領有者+指示代詞+被領有者”；“領有者+人稱代詞+被領有者”。筆者根據領屬搭配的不同，對眾多領屬結構及其領屬標記進行了具體地分析和總結。同時筆者還對領者為人稱代詞的情況進行了著重考察，發現膠南方言的親屬稱謂都具有很強的“認同/依存”語義； 得出了膠南方言屬者名詞的私有化等級序列，即“身體部位名詞>指物名詞>方位名詞>親屬稱謂名詞> 社會稱謂名詞>所屬單位名詞”。

關鍵詞：膠遼官話；領屬標記；人稱代詞；親屬稱謂；私有化等級

一 引言

膠南是一個舊地名，今已并入山東省青島市黃島區，地處山東半島西南部，東臨膠州灣及原黃島區，北鄰膠州市，西接日照、諸城，南瀕黃海海域。膠南方言屬于北方官話區的膠遼官話-青州片-膠萊小片，與青島老市區方言基本相同但也存在著差異。本文以膠南市區、 泊里鎮和藏南鎮語料為主對膠南方言的定語領屬結構進行探究。

二 膠南方言的定語領屬結構

領屬關系反映了人們對客觀世界中“一方領有或具有而另一方隸屬或從屬”關系的認識， 用來表示這種關系的語法結構就是領屬結構。領屬結構涉及的兩大實體分別是領有者和被領有者，下文我們簡稱為領者和屬者。本文我們著重對領屬結構中的定語領屬結構進行探討。

膠南方言的定語領屬結構主要分為以下五類：

（a）領者+屬者

（b）領者+“個”/“第個”+屬者

（c）領者+“第”+屬者

（d）領者+指示代詞+屬者

（e）領者+人稱代詞+屬者

其中，領者可以是人稱代詞、指人名詞、指物名詞、時間名詞和表示所屬單位的名詞， 屬者主要由表示親屬關系、社會關系、所屬單位、方位、身體部位以及物品的名詞充當。下面，我們就從領屬搭配的角度來看膠南方言的定語領屬結構。

三 領者為人稱代詞

膠南方言的人稱代詞主要有“我”“俺”“咱”“你”“恁”“他”“他兩個（人）” “他那些人”，詳見表格。第一、二人稱代詞“俺”和 “恁”都是復數形式，呂叔湘（1985）[1]認為它們是在單數人稱代詞“我”“你”后面加復數標記（“滿”“每”或“們”）合音而成。膠南方言中的“俺”和“恁”單數化比較徹底，既可以表示單數意義，又可以表示復 數意義。當表示復數意義時，一般需要借助語境或加“都”才能判斷出來。為了強化其復數 意義，常常在其后加數量短語 “三個（人）”“倆（人）”等或復指短語“那些人”。

當領者為附加短語式人稱代詞時，無論屬者為何種類型的名詞，都必須借助于領屬標記 “第”。在后面的部分中，當我們提到“人稱代詞”時將不再單獨對此類附加短語式人稱代 詞做說明。

（1）*俺兩個人師傅我們兩個人的師傅

（2）恁倆人第兒你們兩個人的兒子

（3）俺三個人第老師我們三個人的老師

（4）他那些人第工資他們的工資

3.1領者為人稱代詞，屬者為表示親屬關系、社會關系、所屬單位的名詞

3.1.1直接組合式：領、屬二者間不添加領屬標記

與普通話經常借助領屬標記“的”來構成典型的領屬結構不同，膠南方言的領屬結構常 常排斥“第的”的存在，領、屬二者直接組合成為其最基本的領屬結構。在現實交際中，這種領屬結構的使用非常自由，不需要依賴語境。

（5）俺膠南我們膠南

（6）恁單位你單位

（7）俺語文老師我們語文老師

（8）恁大舅你的大舅

（9）*我姑我姑

（10）*俺第侄女我的侄女

社會關系或所屬單位名詞私有化程度很低，在語義上缺少獨立性，必須使用復數人稱代詞表示單數意義，如例（5）（6）。隨著獨生子女的出現，很多親屬關系事實上已經為個人獨有，但由于語言演變的滯后性，表達這類領屬關系時仍然用復數人稱代詞來表示單數意義， 如例（8）。總之，在表達親屬稱謂、社會稱謂、所屬單位領屬時，無論領者實際上是單數還是復數意義，都只能是用復數形式“俺”“恁”，排斥單數形式“我”“你”，如例（9）。

唐正大（2014）[2]據關中方言提出了“認同/依存”和“擁有/支配”兩組領屬格式語義，認為親屬稱謂的親疏程度越親近輩分越高，“認同/依存”語義就越強，而“擁有/支配”語義就越弱。在形式上表現為越來越排斥領屬標記“的”的使用以及對人稱代詞復數的依賴。并據此對關中方言的親屬稱謂內部的獨立性等級進行了區分。在此我們借用了唐正大文章中的對比測試來檢驗膠南方言親屬稱謂名詞的獨立性，如下：

（11）話題鏈中的領有者零形回指測試：

〈普〉他很有背景，父親是縣長，舅舅是書記。

〈膠〉他剛子有背景，他大是縣長，他舅是書記。

（12）并列結構刪略測試：

〈普〉你大姐和二姨都嫁給了有錢人。

〈膠〉恁大姐和恁二姨都嫁起有錢人了。

（13）賓語中的領有者零形回指測試：

〈普〉我很想念外婆。 張明給二舅買了一件襯衫。

〈膠〉我想死俺姥姥了。 張明起他二舅買了個襯衫。

以上三例以長輩或血緣平輩親屬為領者的一組句子中，領者人稱代詞均不能被刪略，表明這類名詞對人稱代詞的依存性很強，缺乏獨立性。如例（11）（12），不同于普通話的承前省略，膠南方言中屬者名詞必須與其前的人稱代詞連用。例（13）中，如果將人稱代詞刪略，句子將不合原意。如“張明起二舅買了個襯衫”中的“二舅”是指聽說雙方共同的二舅， 而非句子原意中張明的二舅。

（14）話題鏈測試：

a.張明是個福人，他兒是縣長，（他）閨女是大學老師。b.翠花這閨女命不好，他男人叫人家把腿打折了。

（15）并列結構測試：

a.恁外甥和（恁）侄女都考上大學了。 b.他老婆和（他）孩子都轉成城鎮戶口了。

（16）賓語測試：

a.我想死俺兒/媳婦/外甥了。

b.張明把他閨女/媳婦/孫子送了村勒去了。

以上三例中屬者為非血緣平輩或晚輩，相較于長輩或血緣平輩來說其“認同/依存”語義有所減弱，表現在形式上就是開始允許刪略人稱代詞。但這種變化僅僅是對“人稱代詞+ 名詞”基本結構的微弱松動。從例句來看，原因主要有兩點，一是屬者獨立使用的現象并非 廣泛分布，而是只出現在領者承前省略的情況下；二是括號里的人稱代詞可以出現，也可以被刪略，但總體上仍傾向于保留人稱代詞。

雖然這兩組親屬稱謂的獨立性程度有所不同，但是總體來看膠南方言的親屬稱謂具有很 強的“認同/依存”語義，其內部差別很小，遠不如關中方言的差異度明顯。筆者推斷，語言上表現出的依存性可能與膠南地區重視家族親緣關系的民風有關。

3.1.2領者+“個”/“第個”+屬者

膠南方言的量詞性定語領屬標記主要是“個”，屬者由不唯一的親屬關系名詞或社會關 系名詞充當，如下：

（17）俺個侄女我的一個侄女

（18）他個學生他的一個學生

（19）*俺個劉經理我的一個劉經理

“個”特指眾多對象中中某一個，而例（19）中“劉經理”本身就是特指，所以不使用 領屬標記“個”。

除此之外，“第個”也可以作為領屬標記，我們將其看作是“個”標記的一種變式。“第 個”與“個”的不同主要體現在其特指語義的弱化，屬者既可以是不具有唯一性的名詞，也可以是具有唯一性的名詞，如下：

（20）俺第個領導我的（一個）領導

（21）他第個二姐姐他的二姐

例（20）中的“領導”不具有唯一性，此時“第個”表示“的一個”的意思，語義和“俺個領導”基本相同。例（21）中的“二姐姐”具有唯一性，此時“第個”的語義重心在“第” 上，不強調屬者的唯一性。

3.1.3領者+指示代詞+屬者

膠南方言中可以做領屬標記的指示代詞包括“這”“那”“這個”“那個”。在現實語 境中，除了表達理性意義以外，受語用因素的影響，這些詞還常常帶有褒貶、羨慕等情感色 彩。一般來說，“這”“那”只表示色彩意義，不表示理性意義；“這個”“那個”有時表 達色彩意義，有時表達理性意義。

（22）俺那娘我那個娘

（23）恁這個經理你們這個經理

（24）a.他那個舅他那個舅 b.他那個舅一點兒也不孝純。他那個舅一點也不孝順。c.——小東他舅從淄博回來了？

——不是他那個舅，是開發區他舅。

例（22）的說法用于背稱評論自己的母親，一般都帶有埋怨、發牢騷等貶義色彩。因為 “娘”具有唯一性，所以“那”不表達理性意義。

例（24）中的“那個”只有放到具體語境中才能判斷表達的是哪一種語義。b 句語境中“那個”帶有貶義色彩，表達的是非理性意義。c 句語境中“那個”是特指淄博的舅，表達的是理性意義。

3.2領者為人稱代詞，屬者為表示方位的名詞

領、屬二者只能直接組合，中間不允許添加任何領屬標記。

（25）你后邊你的后面

（26）俺東邊子我們家的東邊

3.3領者為人稱代詞，屬者為表示身體部位、物品的名詞

3.3.1直接組合式：領、屬二者間不添加領屬標記

（27）你綴俺頭發奏什么？你拽我頭發干什么？

（28）我眼勒進沙了。我眼睛里進沙子了。

（29）我手機木易電了。我的手機沒有電了。

（30）他把俺眼鏡弄木有了。他把我的眼鏡弄丟了。

例（27）至例（30）的屬者為身體部位名詞或一般名詞。這幾類名詞的私有化程度較高， 領者人稱代詞除了復數形式的“俺”“恁”以外，也開始接納單數形式的“我”“你”。兩組人稱代詞在表達單數意義時并沒有什么區別，只是受普通話的影響年輕人更傾向于使用單數形式。（賈全紅，2005）[3]

在大多數方言中，由于身體部位名詞的私有化程度很高，所以在表達這類領屬關系時， 一般要帶領屬標記（例如“的”）。但在膠南方言中則不然，我們認為膠南方言中這類領屬類似于一種“整體—部分”語義關系，結構上與同位語非常相似。

3.3.2領者+“第”+屬者

領、屬二者為人稱代詞和名詞時，一般來說膠南方言排斥領屬標記“第的”。但有時為了強調領屬關系，會允許在領者和屬者之間插入“第的”，這種用法主要見于屬者為身體部位名詞或一般名詞時。

（31）卡第是我第腿，不是你第，你當然不疼啦。磕的是我的腿，不是你的，你當然不疼了。

（32）你看著我第鑰匙木易？你看沒看見我的鑰匙？

3.3.3領者+指示代詞+屬者

（33）你這個眼怎么通紅通紅第？你這個眼睛怎么通紅通紅的？

（34）你看他那手席論席論第。你看他的手真嫩。

（35）我那個帽子淶？我那個帽子去哪了？

這里的“這（個）”“那（個）”同樣可能包含理性意義和色彩意義兩種語義。例（33）

（35）中的“這個”“那個”表示的均為理性意義。例（34）中的“那”表示的是色彩意義， 強調對別人細嫩的手的羨慕之情。

綜上，領者為人稱代詞的情況基本證實了陳玉潔（2008）[4]提出的“私有化等級”理論，在其基礎上我們對膠南方言得出如下的等級序列：①身體部位名詞>指物名詞>②方位名詞>③親屬稱謂名詞>社會稱謂名詞>所屬單位名詞。從語義上來看，從右到左屬者名詞的私 有化程度越來越高。根據上文其構成領屬結構的不同，可以將它們分為三組，即①身體部位 名詞和指物名詞；②方位名詞；③親屬稱謂名詞、社會稱謂名詞和所屬單位名詞。 屬者為①組名詞時人稱代詞需要用復數形式來表達單數意義，屬者為②③組名詞時則允許直接用單數形式來表達單數意義；①②組名詞與領者人稱代詞傾向于直接組合，③組名詞除了直接組合外，也開始允許插入助詞“第的”作為領屬標記。總的來看，從左往右隨著名詞私有化程度的減弱，越來越傾向于用人稱代詞單數形式表單數意義，傾向于允許使用領屬標記“第的”。

四 領者為名詞

4.1領者為指人名詞

指人名詞充當領者時不能采用直接組合式，必須借助于“第”“第個”“這（個）”“那（個）”“他”“咱”等領屬標記。

4.1.1領者+“第”+屬者

“第”標記的使用最廣，可用于各類名詞之前。

（36）建軍第三輪車建軍的三輪車

（37）英紅第外甥英紅的外甥

（38）志強第伙計志強的朋友

（39）張華第學校張華的學校

4.1.2領者+“第個”+屬者

（40）張華第個同學張華的（一個）同學

（41）志強第個表弟志強的（一個）表弟

4.1.3領者+指示代詞+屬者

（42）老張那閨女老張的女兒

（43）志強那個徒弟志強那個徒弟

4.1.4領者+人稱代詞+屬者

由人稱代詞“他”“咱”充當領屬標記，屬者一般為親屬關系名詞、社會關系名詞和所 屬單位名詞。

（44）文明他娘文明的娘

（45）恁姑他領導你姑的領導

（46）張華他單位張華的單位

（47）云濤咱鍋鍋咱哥哥云濤

例（44）至例（46）中的人稱代詞“他”是“他的”的意思，可以和“的”相互替換而 意義出入不大。

例（47）中的“咱”則不能和“的”替換使用。“云濤”和“咱鍋鍋”指的是同一個人， 二者構成復指關系。

4.2領者為所屬單位名詞、地名

4.2.1領者+人稱代詞+屬者

通由人稱代詞“俺”“恁”“他”充當領屬標記，屬者為親屬關系名詞、社會關系名詞。

（48）洪河川恁姑洪河你姑

（49）北京俺侄兒北京我侄子

（50）郵局他二大大郵局他二叔

4.2.2人稱代詞和其他領屬標記組合使用

有時人稱代詞也可以和量詞“個”或者指示代詞“這個”“那個”連用作為一個新的領 屬標記，表達更加豐富的含義。

（51）黃島恁那個干姨你在黃島的那個干姨

（52）造紙廠他那個徒弟他在造紙廠的那個徒弟

（53）二中俺個同學我在二中的一個同學

4.3領者為指物名詞、時間名詞

膠南方言中另一種無標記的定語領屬結構是將名詞與名詞直接組合，常用來表示“整體—部分”領屬、空間領屬和時間領屬。

領者和屬者均為指物名詞時，表示“整體—部分”的領屬語義，后者為前者的組成部分。 領、屬二者語義關系十分密切，類似于復合詞。

（54）瓶子蓋瓶蓋

（55）桌子腿桌腿

（56）雞爪子雞爪

（57）貓耳朵貓耳朵

領者為指物名詞，屬者為方位名詞時，表示的是空間領屬語義。

（58）電視柜底兮電視柜底下

（59）豬圈邊兮豬圈旁邊

（60）花壇前邊花壇前面

領者、屬者均為時間名詞時，表示的是時間領屬語義。

（61）夜來后晌昨天晚上

（62）頭年夏天去年夏天五 結語

本文在整理語料的基礎上，對膠南方言的定語領屬結構做了較為全面的總結和描寫，填補了該領域的研究空白。膠南方言的定語領屬結構類型符合方言語法的一般規律，根據定語標記的不同分為無標記、人稱代詞和標記詞三大類（葛娜娜，2018）[5]，具體表現為“領有者+被領有者”“領有者+第+被領有者”“領有者+個/第個+被領有者”“領有者+指示代詞+ 被領有者”“領有者+人稱代詞+被領有者”五種。同時標記詞也可以組合使用，如“第+個” “人稱代詞+個”“人稱代詞+這個/那個”。在眾多領屬結構中最強勢的是領、屬二者直接組合的形式，它廣泛分布于以人稱代詞為領者的所有結構和以指物名詞或時間名詞為領者的所有結構中。

我們對人稱代詞做領者的典型領屬結構進行了重點探究。調查中我們發現充當屬者的親屬稱謂內部的親疏和輩分高低，對領屬標記的選擇影響不大，所有親屬稱謂都不能接受領屬標記“的”。通過唐正大的兩組對比測試，我們發現這是因為膠南方言的親屬稱謂名詞總體上具有很強的“認同/依存”語義，對領者人稱代詞具有很強的依賴性，自身的獨立性很弱。 雖然在屬者為非血緣平輩或晚輩時表現出一些獨立性，開始允許刪略人稱代詞，但是只存在于人稱代詞承前省略時，并且仍以保留人稱代詞更為自然。在陳玉潔的“私有化等級”的基礎上，我們得出了膠南方言屬者名詞的私有化等級序列：①身體部位名詞>植物名詞>②方位名詞>③親屬稱謂名詞>社會稱謂名詞>所屬單位名詞。從左往右三組名詞的私有化程度越來越低，并且越來越傾向于不用復數人稱代詞而是單數人稱代詞的形式表示單數意義，越來越傾向于允許使用領屬標記“第的”。

參考文獻：

[1]呂叔湘.近代漢語指示詞[M].學林出版社，1985.

[2]唐正大.認同與擁有——陜西關中方言的親屬關系領屬及社會關系領屬的格式語義[J].語言科學，2014.

[3]賈全紅.膠南方言研究[D].蘇州大學，2005.

[4]陳玉潔.人稱代詞復數形式單數化的類型意義[J].語言教學與研究，2008. [5]葛娜娜. 領屬范疇的類型學研究[D].上海外國語大學，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