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樹的懷念

很久以來，我對榕樹就懷有敬仰之心。日子一長，這種感情也變得越發(fā)強烈。

在我的故鄉(xiāng)，到處是榕樹。有的村莊榕樹特別多，干脆連名字也冠上“榕樹”兩個字，比如榕樹寮、榕樹坳。從我們村子面前流過的那條清澈的河流，叫做榕江。我們的縣城，就叫榕城。就在那條河流的靠近我們村子的一個渡口，大家叫它“渡船頭”的地方，有一株特別粗、想必年紀(jì)也很大很大了的老榕樹。這株參天古樹，從人頭高的樹干上，向四面八方伸出蒼勁有力的臂膀。有的遠遠地俯身到河中間去，像是要傾聽流水的低訴，又像是要痛快地喝一個夠;有的像駿馬似的昂起頭來，望著河對岸的寶塔。在它的軀干和丫杈上，爬著許多發(fā)育長大了的“氣根”。它們緊緊地貼附在樹干上，有些實際上已與樹干成為一體。有的筆直，有的彎曲，有的平伏，有的隆起。就像是它皮膚上暴突的血管，又像是一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戰(zhàn)士，周身披掛。古榕的這副外貌，使人感覺到一種凜然的剛勁。但是，那些從枝丫上垂掛下來的一束束“美髯”，隨風(fēng)飄拂，又給人們帶來一種和藹可親的印象。它既像一位天不怕地不怕的錚錚漢子，又像是一位飽餐風(fēng)霜的慈祥的老人。

我無法說出這株古榕的年齡，究竟多大。打從我開始學(xué)會走路，跟著母親到河里去洗衣服，或者到河灘上去漂夏布的時候起，這渡口的古榕，就屹立在那里，并且就是那樣的龐然大物。它的軀干是那么雄偉，顏色又是那么深沉，要是沒有那向四面八方伸展的枝丫，以及樹枝上長滿的又濃又密的葉子，真像是從地底冒出來的一塊黑黝黝的巖石。那時我自然是不懂什么的。但我和榕樹的感情，事實上從那時便開始了。繞著它的軀干轉(zhuǎn)圈子，從地上一粒一粒地撿那紫紅色的熟透的榕樹子，在當(dāng)時都是莫大的樂趣。長大了一點的時候，便時常和小伙伴們，脫光衣服，爬上老榕樹，撲通、撲通地往水里跳。

平日，我們也喜歡爬到老榕樹上去，讓身體靠在長著蘚苔的丫杈上，順手摘一片光滑的嫩葉，卷成哨子，悠然自得地吹著。從樹葉的隙間望上去，天上一片片浮動的白云，緩慢地飄過，好像是聽到了哨聲，翩翩起舞。我們這樣一直在樹上呆得很久，不肯下來。

每逢舊歷正月十五日，我們鄉(xiāng)下的風(fēng)俗，家家戶戶都要“采青”。這份“差事”，往往都是由我們小孩包下來。吃過早飯，便興致勃勃地采擷了一大抱帶樹子的榕樹葉，還有一些竹葉子，抱回家去插在大門兩邊。這時，老人們就教我們唱：“采榕，健過龍！采竹青，牛雞滿崗嶺！”熱鬧了一陣。這是取個“人畜兩旺”的吉祥之意。

也許正是由于兒時的這些記憶，深深地印入自己的腦海，所以每次出門，在各地看到蒼勁偉岸、盤根錯節(jié)的古榕時，我都感到無限神往。

去年夏天，忽然聽到傳說，故鄉(xiāng)渡口的老榕樹坍倒了。我不知怎的，感到怪不好受。但我執(zhí)拗地不相信真的有這么回事。老榕樹已在風(fēng)風(fēng)雨雨里屹立了多少年。當(dāng)我能夠記得起的時候，它就是那個樣子，穩(wěn)重，沉著，無所畏懼;而當(dāng)我?guī)啄昵盎氐焦枢l(xiāng)去時，它依然是那個架勢，而且枝葉比過去還要繁茂。古樹逢春，我當(dāng)時深深相信它是穩(wěn)如泰山的。固然，什么事情都會變化，會不會是古榕太蒼老了，經(jīng)不起強風(fēng)暴雨的推折？我曾經(jīng)這樣反詰自己，但隨即我又推翻了這詰問，依然一個勁的不相信那株榕樹會坍倒。理由何在？我一時也說不清楚。

不久以后，我出發(fā)到北江的清遠縣去，在江邊渡口上也有一株古老的榕樹。去年北江的洪水來勢特別兇猛，渡口給沖壞了。老榕樹根座的表土，被水沖刷掉一尺多，埋在地下的樹根，露出了一截。這時，我才驚異地發(fā)現(xiàn)，原來榕樹的地下根叢，是這么奇妙，這么洋洋大觀。我俯身張望，就像從一座神奇的建筑物的窗口往里瞧一樣，只見密密地豎立著千百根扭曲的圓柱，每根圓柱底下又分成若干較少的柱子。有的平行插進地下，有的互相交織著;有的像蛟龍出海，有的像猛虎下山。千姿百態(tài)，樛曲萬狀。它們默默地埋頭往地下鉆，一點也不輕浮，一點也不松勁。它們好像知道自己肩負的使命，既不圖僥幸，也不存幻想。

至于這千萬條向四面八方蔓延伸展的根叢，它們盤踞的面積的大小，就更是可觀了。榕樹是一種有著又厚又密的綠葉，覆蓋面極寬的喬木，一棵古榕，就像一座小山。即使是單株的大榕樹，它的濃蔭也足夠蓋住半個籃球場。據(jù)說它的地下根所伸展到的地方，面積比葉子的覆蓋面還要大。榕樹有這么發(fā)達強勁的根部，根叢扎得那么深，散得這么廣，穩(wěn)扎穩(wěn)打，因而也就有著極其倔強的生命力。難怪在兇猛的洪水面前，這株古榕卻泰然自若。盡管至今它的枝丫、葉子和氣根上，還掛著洪水留在那里的枯枝敗草，但咆哮的洪水只能沖刷掉它根座的一層表土。它那根叢同心合力地緊緊攫住大地，大地也毫不吝嗇地敞開自己的胸懷，護衛(wèi)著它。就這樣，洪水雖然強暴，也不能得逞，結(jié)果只好悄然退走。古榕，這倔強的老人，依舊巋然屹立，面對著北江的滾滾波濤。

直到我們上了渡船，駛向江心時，我還連連回頭望著這株北江岸邊的古榕。它那像山一樣穩(wěn)重，沉著，又像巖石一樣堅定的形象，深深地打動了我的心。隨著渡船的搖晃，眼前仿佛閃過了一個又一個革命前輩和先烈們的塑像。他們那炯炯有神的目光，迸射出對敵人的仇恨，同時又充滿著無比的自信。正是他們，在長期的曲折的斗爭途程中，發(fā)揮了中流砥柱的作用。任何風(fēng)雨雷電，都刮不倒，打不垮，劈不開，擊不碎。這種不屈不撓的性格，難道不正是我們從古榕身上所看到的嗎？我的腦子里還掠過了十年前土地改革運動中的許多畫面。那時我們背著簡單的行囊，奔跑在剛解放的農(nóng)村里，開展扎根串連運動。我們的扎根工作做好了，腐朽的封建地主階級，就被千百萬貧苦農(nóng)民用有力的臂膀扔進歷史的垃圾箱里去。“扎根”，“扎根”，這口號提得多好，又是多么重要啊！根深葉茂，今天，我們的革命事業(yè)，在黨的領(lǐng)導(dǎo)下，正在蒸蒸日上，欣欣向榮。就像這北江岸邊的那株古榕一樣，它那茂密的綠葉，迎風(fēng)擺舞，洋溢著青春的活力。江水在為它歡呼，風(fēng)兒在為它歌唱。雖然渡船離它越來越遠，我就要登上對岸了，但是它那山一樣的形象，卻越來越顯得高大。它雖然沒有華麗的花朵，一年四季就是那件深綠色的外衣，但是我卻覺得，從它身上，時時刻刻都在閃爍著一種美麗的不滅的光輝。

這時，我又想起故鄉(xiāng)渡口的那株據(jù)說不幸坍倒了的古榕。不過，現(xiàn)在我越發(fā)不相信這個傳聞了。難道能夠這樣認真扎好自己的根，有著這么發(fā)達強勁的根叢，緊緊地同大地同呼吸、共命運的參天古樹，竟會坍倒下來嗎？

最近家里有人從鄉(xiāng)下來到省城，我第一句話就是詢問故鄉(xiāng)渡口老榕樹的遭遇。她笑著說：“那是一次大洪水，把榕樹旁的茶亭沖垮了。老榕樹，過去怎么樣，現(xiàn)在還是怎么樣。”

我不禁吐了吐舌頭，但隨即又輕輕地舒了一口氣。這場洪水，既然能把一座用灰、石修建起來的那么堅固的茶亭沖垮，那的確是夠厲害的了。但是，那株古老的榕樹，卻巋然不動。這恐怕不是單用“奇跡”兩個字所能說清楚的罷。

1962年1月

賀青簡介：

張漢青，筆名賀青、聞道遲。廣東揭西人。歷任中共中央華南分局、廣東省委宣傳部干事，廣東省委《上游》雜志編輯，省委政策研究室研究員，中南局辦公廳、中央辦公廳秘書，《南方日報》副總編輯，廣東省委副秘書長、研究室主任、辦公廳主任，廣州市委副書記，市政協(xié)主席、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第八、九屆全國人大代表、中國作協(xié)廣東分會主席團成員、廣州市作協(xié)理事、廣東行政學(xué)院客座教授、廣東省社科院特約研究員、廣東社會科學(xué)大學(xué)教授、嶺南詩社社長、廣東省人大制度研究會會長、省精神文明學(xué)會會長、中華詩詞學(xué)會顧問。20世紀(jì)50年代開始發(fā)表作品。1959年加入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1979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著有雜文集《挑燈集》，散文集《故鄉(xiāng)的榕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