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宇辰
“人生就是一個被緩慢錘騸的過程。”
——王小波
蟬先是一只聒了,成百上千的便也聒了。聲浪賽焰,一波繼一波地頹頹潮涌,給青鎮人心底炙灼得賽一批炕旁焦干的柴薪,發梗發枯。秋陽竭力從瀕臨殆盡的殘熱中汲出至高至熱的毒,輻射針砭著蕩蕩的街巷。打更的柝響確也頹弱了,蔫巴地哀響著,讓昏憩的狗抬開眼又蓋上,死了般昏也似地貼在陰涼地兒。
幸是東南崗猶正清洌。那里只有一戶人家長住——“護林人”欒東來。他是青鎮里頂頂的碑匠,孑孑一身守著幾百畝的石碑林。欒東來是個七尺的“銀眼鏡”兒,白凈、干瘦、高挑,三十幾個春秋鴉青布掇子從不脫身,但那雙纖細瘦弱的手卻長滿了群蟻排衙似的繭子,蘊著無禁的膂力!——當他輕握方鑿圓枘,那手便開始與碑面親吻纏綿,鑿子便開始在碑石上跳起舞來。自硘迸裂的齏粉簌簌地給夕陽照澈,登時賽千百簇蛺蝶在其周遭翩躚。若有“背夫”“山客”邂逅,定會驚叫失聲,絕了!復而頓下伐子怔望那兩朵“花兒”。風和光亮在庭院里嬉弄著吞吐地氣的碑林,她們早已習慣了那“梆梆梆梆”的鑿碑丁丁,悠揚,像是把生命的韻律賽面團般拉長,和在那雙手上,既而牽引著枘,宛若輕攜妙齡女郎的柔荑白皙。當欒東來刻歡了,便長坐在石階上,細細卷上一根黃煙葉樺皮筐蘿里的喇叭煙,就著新鮮的太陽火,掏將出凸透鏡給其導引過來,于是咳嗽、旱煙霧、啼鳥輕佻、光影蔥翠。這便是東來與碑林的清晨與黃昏。
子夜賽一層涂了墨的薄生宣,再給輕剜出一洞透著光亮的圓,那圓又浸漬成了月。遠處的涇水倒映著涌起又潮落的銀輝——但欒東來卻覺得那里月光里淌流出一條銀河。他分不清水中月、山里云、霧中星,總覺得月中滲泉、云靄透山、星火漫霧,又愈發驚覺過于幻玄。
山月漸復澎湃。東來癡癡凝望自己的碑。這碑林確也久遠——后梁檄文、前唐布告、盛清臨帖、起義敘文,皆示現出古拙而又繁紛的肌理紋路。還有一塊碑,是他自己鑿的,隱現出數十道乳白與黛青交織的紋絡,千溪奔流的樣子,令他欣喜不已,這讓他認為是閃電催生的花朵,煞是好看。
“西南崗的玄武面料改天要夯牢一下;渦領的方巖面料不瓷實,緊夠耐看;方塌縣石料上乘;龍馬關的墨石料盤子硬,但刻起來順手……”東來喃喃,白凈的臉兀地脹得通紅,喘著粗氣用癡迷的醉眼給每一塊碑都暈洵上酡紅。他用指節摩挲著碑的糙面,這使他感受到大地的源源偉力正注入他的脾臟,讓他舒暢。——這時他又覺得每塊碑都賽只眼睛,月光隱現在碑面上恰似那眸子眨啊眨。于是他給碑眼的柔光滌著,碑眨巴眼,隨那山溪、山月便也呼應地交相明滅。東來想大吼一聲,可仰天了,天上的月兒正釘在廬頂晃晃亮照著。他不知是興奮還是別的,激激地大吶一聲,那聲音賽一支穿林箭似地化作一股熱流,嗖嗖地從他趾底匯入百骸,全身上下頓像川流融雪般麻醉、麻酥,勃發了驚心動魄的力量與生氣。這又讓他感到了百舸千帆的壯褒,他是碑的“舵”,駛著碑帆,劃開星火的漪,擁入大地的脈搏……
秋氣從遠山跋涉而來。土地把黃泥的染缸失手碰翻,于是淺層的鵝黃便濺到了松林、巉峰、涇水河、坡崗,而中層的青黃與底層的深黃被一只無形的手給攪混,織成了大片大片猗郁的生機的黃色,叫人驚嘆嘖舌。秋在青鎮跳起探戈。她拂上了群山的披巾,當披巾從猗郁的蒼翠既而漸變出略微瑟索的鵝黃,賽是墨跡般蜿蜒到臂肩,這時在土壤上汲取一輩子養分的躬耕的子民們便昂起那暈有土地顏色的臉龐,抹去兩季播犁刻烙出的皸紋與汗珠,驚喜地慨嘆出土地的慰語。于是大地也泣下甘霖,那洇濕了一生的汗水就在剎那與雨汽融為一體、不分彼此了。
緊接著夜里北翼“紅”了。山脈的圖騰像是北邊給朱筆狠狠批下一大塊,凸出妖治的紅色。濃黑的煤煙夭矯飄直而又被烈風吹散,火舌舔舐著植被,賽一汪紅墨水在羊皮氈上被打翻,濺著、沁著、暈著,惟余紅色在青鎮的版圖上漸變渲染。灑水車的呼嘯、南北翼人隱約傳出的呼喝、淅瀝飄起的灰雨,西坡給“剃下”的“青瓢頭”“地中海”。粟地在順流淌下的火舌里的嘶叫與怮哭、紅與熱的山山蔓延……
東來感到恐懼了。他感到青鎮在蛻化——但不知是向新潮質變,抑或是回到更古遠刀耕火食生活的退化?他驀地想起了栓成,他覺得栓成也是因為這份愛衍生出的恐懼走出了青鎮。他不忍多思,無目的地坐在方石料上吸旱煙,賽是跨上一只頹馬,馬蹄聲蹋撻在碑林。只有碑是靜默的,她們顫栗于亙久的可怕。月光浮出她們的目光,她們柔藹地撫慰著欒東來,也慰藉著蕓蕓山林……
翌日,東來披著褂子出屋晨練,可方凝神便呆怔了。
——千百塊碑盡數給山煙漆將上臟灰的斑漬,賽是豆蔻少女白皙的嫩頸給無情地剜下一大塊惱人的瘌疤。碑眼湮了那種乳暈中蘊著大慧大智的山光的色澤,光斑帶來強艷的即視感卻也黯淡了。東來仿佛聽到碑林哀怮的飲泣!
欒東來孑立著。他狹長的眼倏地怒目圓睜,迸出兩條烏光的射線。不濃密的細胡須賽是抹了蠟般戟張著,白凈的憋成豬肝色,咬肌緊繃著賽是下死勁攢箭的弦,脹成醬色。東來的潤澤的兩瓣嘴唇此時卻抿成青灰的淺白。但見他食指并齊中指,打著哆嗦指向前方不存在的物;嘴皮給咬破,翕著、嗡著,全身賽篩糠般抖將起來,宛若在風中狂舞的穗!他又閉了眼,輕輕地嘟囔道:“報應啊……”
“山林有眼——”
沉重而低緩的嘆息。又若囁嚅。
晚間瀝起了小雨。涇水河上層浮起的油污給一點點刷剔,江面泛起迷朦大霧,把什么美、惡、真、偽皆遮將掩將起來,叫人墜在幻境里似的辨不出天雨、地河,直覺得雨自地淌,河從天溢,混作一物。雨點漸復激增,仿佛要修補被西坡、北翼上怪獸制造的污穢與煙氣似地,拼命向地上峰上潑。倏爾,峰頭幾塊巖石滾將下來,一路攜去泥沙、石礫,愈裹愈大,最后竟排拌上雨水成了山洪!怒吼的雨水滂沱劈下,削起成塊成塊給挖得板結的煤土,混著青黛的閃電剎時從峰巔鞺鞳奔流直下,挾裹起那幾只渺小的機器鋼怪,將三十噸無煙煤土倏地推進嘶吼翻涌的涇水河!
青鎮亂作一團,只有欒東來在雨夜顫打著碑。他的眼鏡跌碎了,惟余手上的石料與鑿枘在節奏地律動著。他緘默地看著殘損的文跡。任由雨水在臉上、背上、臂上恣肆淌流。他蹣跚拄起身子,血液里只有黃昏矗在荒原。東來活絡一下酸麻的筋骨,又矮身敲鑿著,只是微不可覺地低喃著:“山林有眼。”
雨漸熄了,林也沉默了,那幾條紅幅給狂風撕成碎片,山林發亮,又時而發黯。
時不時有幾塊碑石碎塊掉落在地上,賽只眼在雨夜眨巴眼,閃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