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山上30年

今年是第30年了。

天地還沉浸在黑色的靜寂中，老劉起身了。他手腳利索地打開屋里泛著昏黃色燈光的燈泡，找到手電筒，披上一件大衣，便走出了房子。獨自登上20多米高瞭望塔，舉目四望，沒有火光。老劉一拍腦袋，“哎喲，原來那火光是夢啊，老糊涂了哦老糊涂。”老劉一邊想一邊笑，跟著手電筒明明晃晃的那束光走回了房間。

老劉半輩子都住在這里，16歲開始他就成了這片林場的瞭望員，這也是他孤獨的開始。林場有個好聽的名字——“云開林場”，老劉很喜歡這個名字，“守得云開見月明”，他相信，慢慢地守著這片林子，終有一天也會遇見屬于自己的光明。

老劉在林場一待就是30年，林場甚少人的軌跡，老劉在林場巡邏幾天也難得看見一個人，天地之大，只有自己踩在落葉上的腳步聲，細細碎碎。這里6點半的早晨，太陽在很遠很遠的山升起，慢慢地投下一層一層昏黃的光，時間久了，就變成了一片，但是林間的空氣還是涼的，老劉的大多數日子都是在冰涼中開始的。為了節約時間，及時查看火情，他大多數的時間得在瞭望塔上待一天，每天上塔前都得帶上一個裝滿水的壺和午飯要吃的饅頭，有時是白菜，在吃飯前，飯盒得緊緊蓋住，不然會涼。不只林間是安靜的，塔上更是寂靜，塔上連風吹過樹葉的聲音都沒有，一天下來，最熱鬧的聲音大概是飛入其中的鳥兒撲騰著翅膀撞向能看到外邊卻飛不出去的玻璃。這里常年是冰冷冰冷的，老劉把有的棉襖都穿上了，但站在比平地高好幾十米的塔上，還是會被風吹得身子骨涼透了。老劉是看著森林的眼，這些年來，他練就了一身本領，分得清云和煙，山下近百人的撲火隊等著他指路，出現一個起火點，他腦子里需要立即生成一條導航的路線。對于鄰近的森林，他的腦子里有一張張完整的地圖，那是上山后不久老劉自己拿著紙張和筆對著山頭標記出來的。等到了晚上，天地的光慢慢消失，冰冷再次襲來，老劉只能打著手電筒和冰冷同行，回到小屋。

老劉的母親就在眼睛所能看到的盡頭的山腳下，老劉每天都能看得見那座山，可是看不見母親。站在塔上的時候，老劉會想：“那頭的母親，在干些什么呢？”老劉想母親的時間比陪母親的時間還要長，內心也不是沒有愧疚，他都快50歲了，還是一個人，沒有成家立業，沒有能讓母親享受子孫滿堂的天倫之樂，“這個月就休一天假回去，陪一陪她。”老劉看著母親所在的那座山，平靜地想著。

帶上在林里巡邏偶然撿到的松果，老劉登上了站臺的火車。到達家中，已是傍晚，老劉從大院門口就看到了瘦弱的母親坐在門口的竹椅上，老劉大聲喊了一聲：“媽?！蹦赣H驚喜起身：“家寶回來了啊，快快快，媽給你做好吃的了，就等著你回來呢。”老劉眼底一酸，低下了頭：“媽，我先放好東西。”說完匆忙走進屋里，把背包放下的間隙，也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淚水。

母親把飯菜端上了桌，老劉看著桌上的腌豆子，心中明了這是母親特地準備的?！凹覍毎?，媽特地給你做了你愛吃的腌豆子，都做了好久了，你都好久沒回家，媽就天天盼著你回家這天呢！這一次回家待多長時間?。俊?/p>

老劉愣了愣，不忍說出實情：“媽，我明天一早就得回去了，山上沒人不行?！?/p>

母親雖早做好了心理準備，但還是不免失落。“你說你，回家就待上一天，這像什么樣?。俊?/p>

“媽，既然國家安排我做這份工作，我就得認真做好，每個人都做好自己的本分，那國家才得以繁榮富強。你知道的，如果林場著火了，損失是不可估量的?！?/p>

母親眨巴了幾下眼睛，不舍地看著自己的孩子，萬般無奈卻又更加心疼：“我知道，所以媽一直沒有催你下來，娶妻生子，我知道你做的事情對國家是有益的，媽也很欣慰，能當半輩子的瞭望員能有幾個啊，好在，我們家寶就是其中一個。咱不說這個了，娃啊，吃飯，我們娘倆好好吃一頓飯?！蹦赣H哆嗦著伸出手，輕輕地摸了一下老劉的臉，還是忍不住落了淚，“你是國家的孩子，也是我的兒啊……”

老劉最終還是只待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老劉背上包，在母親的目送下，離開了家，回另一個“家”。臨出門前，母親往他手心里塞了一張平安符：“家寶啊，這符是媽特地給你求的，你帶在身上，媽才放心。”

“好，媽，我回到那邊就給您打電話。”家里頭的母親在他轉身走出大院后，眼里的淚便止不住地落了滿臉。

很少人能像老劉那樣，堅持要當瞭望員一輩子，塔上的生活太無聊了，日復一日望著窗外，日復一日地看山、看樹和看水，日復一日瞧著有沒有火煙。老劉閑來沒事時，能抓一只螞蟻玩半個小時，把塔上的玻璃數了一遍又一遍，在樹林里走還能遇上黑熊，老劉也想過守在山上的意義是什么，“好像意義不大，只是想著把事情做好，就可以做些什么?！?老劉不是沒有夢，他也想過做些驚天動地的大事，一鳴驚人，為國爭光，但是他好像什么也做不了，天地之大，他只能幫國家看山，這一看，可能將是一輩子。小小的人，活在了山里。

回想起16歲上山那天，老劉覺得和如今相比沒有什么變化，天是干凈的，有大片大片的樹林擁抱著自己，他在其間仿佛聞到了自由的味道。他不是沒有向往過外面的世界，可是，什么是外面的世界呢？對于林場外的人而言，這林場也是“外面的世界”，這里邊只有老劉一個人，他想：“那為什么還要出去呢？”當領導跟班這些工作哪能適合自己呢？很多年輕人都出去打工，親戚總是跑來問老劉什么時候能給自己安一個家，老劉沉默，他喜歡森林，喜歡安靜，喜歡去山場湖邊坐沒人管理的小船，旁邊沒有人，他就在湖邊自言自語：“這兒多好啊，什么都有，山清水秀的?！睕]有人回答他，只有嘩嘩的流水聲滑過耳邊。

作者簡介

陳沛杏，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2017級本科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