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岐山

岐山初夏

夾竹桃花開了，石榴花開了。公路兩邊，紅紅白白。無風無雨的天空猶豫向睛還是向陰。

進入岐山，半圓形石拱小橋旁，兩個本地人在說話，一個坐橋礅，一個站。站著的婦人見人來，很高興，主動指路，“從這里上山，新修的旅游線路，還沒修好，可以走。”我們依舊停在橋頭。她有些急，以為不信她，“我就住前面那屋。”山腳下一棟三層的樓房，前對山背靠山，聳在群綠里，看上去很涼快。她又一次強調政府修路。政府修路的主導人就在我們之中，來的路上修路經過已聽得明明白白。見我們還是站著，生氣，挽竹蔞走了。笑著告訴她還在等人。她扭身答復，聲音被橋下的水聲蓋了。

石拱橋新搭，紅磚還是紅磚，青苔還沒來得及往上爬。上山的石板小路綠意潺潺。久不踏足的石板小路顯得寂寞。旁邊一座四柱小歇亭，亭上盡是爬藤，流蘇樣掛著。

按婦人指的新路上山。左邊是小溝，右邊是溪。溝只有一步寬，清澈平緩。婦人蹲溝對面，“撿飯石（音，即小貝殼，小指蓋大）。清溝，好多飯石（音）。”她說的飯石（音）是小貝殼。“這么小能吃嗎？”“熬湯喝。下身炎癥喝了好”。岐山多壽星，山里的珍稀山里人知道。

夜里下過雨，葉尖蕩著雨水。水泥板路面沒干，深淺黑白，落葉縱橫。陷在山石間的路段青苔漫衍。山似海綿，吸水。吸飽。嘀嘀嗒嗒暗里匯流。山腳石壁尋到出口，帶泥帶沙，奔騰而出。石壁上飛出一道洪水瀑布。人在山腳，扶水泥制的木頭型欄桿，前步落定，后步方抬。混濁的水相互撞擊，揚起白花，激出漩渦。競跑似的，下游奔去。水聲轟轟。尺遠的距離，前面說話后面聽不到。常日里，溪水深不過膝。水中多石子，淺黑。石子下藏螃蟹，銅錢大小，黑背白肚皮。《滇南本草》記載，小螃蟹有強筋健骨功效。岐山人家餐桌上的常菜。

樹縫里漏下暗光，天向陰了。折疊傘小巧，放背包。長柄傘扛肩上。山中多竹。挺立者有。倒歪者有。偶橫路中間者，人得弓腰駝背鉆過去。觸碰，水珠嘀嗒。川莓和爬山虎纏繞樹與竹，藤葉密匝，層疊向上，有風時招展，無風時絨絨。貯麻成群，風過時葉面背轉，勝似白花。野生植物遍地長，石縫里也長。識花軟件只識得其中小部分，可信度甚低。巴東過路黃是路上見過的唯一花朵，俗稱貓耳朵花。貓耳朵花不像貓耳朵，像風鈴，挨水泥磴匍匐生長。一只螞蟻停在花芯，像享受豐盛的早餐，又像傾聽叮叮當當的風鈴聲，對于從它身邊經過的行人，沒點驚慌。枯葉鋪了滿路，像婉轉的黃褐色的流。

綠里時或透出泉聲。拐手肘子彎處，綠里涌出小股白泉，瀑布樣從石塊上瀉下。又隱進綠里。逆流激水，清涼，柔軟。以水為背景，照片里只有小白點，如綠葉的亮光。

“誒———”人在山里拉長嗓子喊，聲音像甕在壇子里，環壁繚繞，經久不散。持長柄傘的人傘是登山杖。背折疊傘的人感覺到背包的重量。進山時冷得起雞皮疙瘩，不到十分鐘，汗就濕了衣背。貼背上，風一吹，又冷得起雞皮疙瘩。擦汗的毛巾墊背上，像舔出來的長舌頭。

空氣擰得出水。山浸在水里，咕嚕嚕冒水汽。人也泡在水里，還是覺得口渴。半山腰有弧形山洞，洞內有巨石，石上刻“神蛙石”。石洞像青蛙張著的嘴。人在其中，像小蟲。山洞外，山谷“T”型左右延伸。遠山茫茫，越遠越淡。一只綠色毛毛蟲從天而降，懸在半空，蕩蕩悠悠。

等在凈心林的朋友說，“比預計早到十多分鐘。”相顧神秘一笑，沒誰肯說毛毛蟲的事。

岐山是南岳衡山七十二峰之一，山多，密。凈心林是一座山的頂，又是另一座山的腰。往左，上山。路陡，彎急。

到山頂的山頂。山頂上有水泥坪。繞坪四周，為雜樹，為毛竹，為山中的霧和天上的云。左右有路，向左，去長康村。向右，去仙鵝嶺。去仙鵝嶺的水泥磴像搓衣板。老人坐路口，腳邊放白色蛇皮袋和鐮刀。“爺爺，您這是打草給豬吃還是給魚吃？”路邊的貯麻有新割的跡象。貯麻葉面有覆毛。捊貯麻葉時，莖里的漿會粘到手上，干后變黑。祖母說她的長輩用貯麻漿線做衣服，家里用的麻線都是以前自己漿的。沒見過漿線。用麻線扎過鍵子。難以想象棉麻衣服中的線是從葉子里漿出來的。老人雙手搭膝上，正同在旁的婦人說話。被我打斷，“我沒有打草。”“不打草，來爬山的？”老人抬頭看著我，“來割路邊野草，方便你們上山旅游。”“村里安排的？”老人笑了，“這哪里需要村里安排。我就住長康村，進出山時順便掃掃落葉，割割雜草，這點小事，呵呵……”我的臉瞬間紅了，趕緊走去一邊，假裝看遠山。

遠山隱逸。風升騰飄忽，和云和霧，或縷縷絮絮，或團團塊塊。人在其中，有仙意。分不清天上地下。靜謐里，細聽風經過竹葉經過松樹的聲音。

萬壽仁瑞寺

南岳衡山共有七十二座山峰，南以衡陽回雁峰為首，北以長沙岳麓山為足。鳳凰山是這七十二座山峰之一。清人題的《七十二峰》詩云，“快弛白馬追獅子，須識靈禽即鳳凰”，這里的鳳凰指的就是鳳凰山，即衡南縣岐山。

衡南縣岐山位于衡陽市境內西隅45公里處，坐落在衡南縣岐山森林管理局芳沖村，西南與祁東縣交界，西北與衡陽縣接壤，東連衡南永興。屬中低山地形，海拔為570.6米。整個地勢，西北高，形成西北部屏障，是岐山嚴冬溫暖的主要原因之一。東南低，溪流河港均向東南瀉入雙板橋水庫（現名鳳凰湖）。

岐山山上古木參天，是我國珍貴植物基因庫和標本園。中外專家認定岐山是我國南方唯一保護完好的原始次森林和珍貴樹木林。現為國家AAAA級旅游景區、國家森林公園、省級自然保護區，著名避暑、休閑、佛教勝地。

明崇禎10年（1637），正在雁峰寺修行的釋智大（俗名毛卓錫），逃避戰火浩劫，帶母親逃出衡州。走著走著，突然下起大雨，母子倆尋山洞躲雨，在山洞里卻巧遇白發高僧。釋智大拜白發高僧為師，留在洞中與白發高僧一起修行。過三年，也就是明崇禎十三年（1640），他遵照師傅囑咐，背母親尋找靈山建造寺院。到鳳凰山時，他見風景秀麗，便放下母親，說，“懶得再走了，不如放下來就在這里。”后來，人們稱他為懶放和尚。懶放從山主彭其山手里買下鳳凰山，并將它改名為“其山”。后來各種原因，寫做“岐山”。

岐山有遠近聞名的萬壽仁瑞寺。萬壽仁瑞寺依山而建，寺院四周，峰巒疊嶂，古樹參天，草木葳蕤。寺院的紅墻飛檐在蒼翠的綠里，若隱若現，十分美麗。

關于萬壽仁瑞寺的名字，有這樣一個故事。懶放和尚買下岐山，經過八年努力，于清順治五年（1648）建成岐山寺。到清同治五年（1866），游僧恒志用四年時間重修寺院，三進兩橫，總面積5000平方米，稱“岐山叢林”。清光緒十年（1884），寺院大殿被焚，住持田靜因沒錢修復，非常愁惱。其時，慈禧太后得病，久治不愈，皇帝張榜招天下名醫。田靜法師得知消息，上京揭皇榜，治好慈禧太后的病。皇帝十分高興，親書“萬壽仁瑞寺”匾額送給田靜法師，答應重修寺院，并送許多經書典藏等珍貴物品。“岐山叢林”改名為“萬壽仁瑞寺”。萬壽仁瑞寺名噪一時，譽滿江南。光緒十五年（1889年），兩江總督曾國荃也為萬壽仁瑞寺書寫“大雄寶殿”匾額。

在萬壽仁瑞寺前面，有一個石頭砌成的長方形月臺，月臺依山一側有石欄，欄板雕刻人物故事、花卉等圖案，右側有條石踏步。站在月臺上，看寺院圍墻磚角，飛檐畫棟，古色古香。淡淡的清香從山風里傳來，人的精神為之一振，心中的浮念頓時消散。佛法無邊，佛渡眾生，就這么站著，每個人都無由心生虔誠。

寺院坐南朝北，磚木結構，三進兩橫。左為禪堂，早年已拆，現為東風林場職工宿舍，右為齋堂，近年重建。

中軸線上，由北向南第一進為天王殿。殿面閣21.5米，進深13.5米。大殿門上懸著的清光緒皇帝親書的“（敕賜）萬壽仁瑞寺”豎額，殿內佛龕供奉彌勒佛，佛龕兩邊置聯曰：“大肚能容，容世上難容之事；慈顏常笑，笑天下可笑之人。”龕后為護法神韋馱。殿內兩則分立四大天王彩塑，造像高大，神態威嚴。

第二進為大雄寶殿。抬梁式構架，前出廊，硬山頂，小青瓦，施金字風火墻，地面鋪設四方青磚。殿門正中高懸的曾國荃題書的匾額“大雄寶殿”。格扇門和窗欞上透雕梅、竹、荷花、牡丹圖案，栩栩如生。走進殿廊，讓人感覺到穿越時光，回到古代。

第三進面闊36.6米，進深14.5米，下為方丈室，上為藏經樓，抬梁式構架，硬山頂，小青瓦，前出廊。藏經樓門楣、門檻、門栓、梁、枋、格扇門裙板、花格窗欞等均施蝙蝠、如意、珍禽瑞獸、奇花異草、神話故事、民間傳說等雕刻，鏤空雕、剔雕、浮雕、圓雕、線刻俱全，構圖造型精美，工藝精湛，堪稱一座木雕藝術寶庫。藏經樓在樓板上鋪設四方青磚的建造工藝亦十分罕見。

靜立寺前，敬畏之心油然而生。不染塵埃，無由塵埃，禪有禪的化悟，佛有佛的立意。莊嚴的萬壽仁瑞寺，它就像一顆藏在山里的夜明珠，在黑夜中引領每一顆心靈走向無明的光明。

鳳凰湖

我想和你一起看桑田變成滄海。

衡陽市華新車站坐上到雞籠鎮的中巴，換乘到岐山的車。自駕也行，婁衡高速岐山路口下，入岐山連接線，一段三級公路。

1958年，1958年是條分界線。1958年以前，那里是一片村莊，一片村莊養著一個集市口，養著養著就把集市養成了貌似小鎮的模樣，叫做雙板橋。雙板橋是說村口的一彎板橋和村尾的一彎板橋。“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我噠噠的馬蹄聲是美麗的錯誤……”，鄭愁予沖破街道的寧靜，說那是自己的一個錯誤。1958年，那一年的春天不算長，人們過得有些跳，說不清一股什么力道在身子里鼓脹。入了夏，開始動修水庫。村子挑著村口的板橋與村尾的板橋沉進水里。六年，六年之后橋與村均沉入水底，雙板橋后面的“村”字被一派大水沖走，換上了“水庫”———雙板橋水庫戳在歲月里與人們默默相望。

后來，雙板橋又多了個帶水的名字，叫鳳凰湖。去鳳凰湖前，我們先去岐山。去岐山你再備一雙鞋子為好。山地磨腳。遠處看不高，爬上去練你的腳力。岐山是南岳七十二峰中的一座山峰，越近岐山，峰巒越多，房屋像趴在山腰里一個不搖不動的盒子。樹竄高了，蓋住盒子，露一個角或者不露。煙倒是能鉆出來，順著樹與樹之間的縫隙游走，把樹托高，帶著濕濕的霧氣以及雞狗們的叫聲貼著山腳傳播。有人說崇禎十五年，武陵的名士毛卓錫逃婚帶著母親躲進山里，晚上聽到鳳凰叫，認為是佛祖的召喚，起了追隨的念頭，自我剃度做和尚，稱山為鳳凰山。鳳凰山另有主人彭岐山，見和尚占山于此，與和尚商量，不爭不怒，改了現名———岐山。

岐山山叢里隨便一座山上去，從那，遠遠地看鳳凰湖。山里的石板小路像從山頂上扔下的一道歪歪扭扭繩索，攀繩索上。山里的風是地底下倒抽出來的涼氣，冬天覺著暖夏天沉著涼，沒到半山腰，我們開始洋蔥似的脫，癟癟的背包張著大嘴吃。樹被山長老了，靠在你背后的樹，少說有兩三百年。

兩三百年，逆時間回退，你看到一棵樹在清朝出生———歷史之樹。

有環繞在樹干上的灰暗的藤和灰暗藤上翠嫩的葉，幽幽的、散發著古老氣息的青苔，植物年復一年吐出來的因濃稠而變得潮濕的空氣。

潮濕的空氣浸潤繩索樣的石板路、落下的葉子，以及葉子下一條弓著背的紫紅色蚯蚓。陽光像雨點滑落，地上黑一塊白一塊。

累了，對著密密匝匝的老樹喊一喊，山里負氧離子含量高，洗一洗你久居城市的肺。你站這邊山里喊，聲音在對面山里響。你可以肆無忌憚，把你的豪氣與沉郁都喊出來。

憋著勁順繩索到了山頂，像游水的魚，透口氣。坐下來歇歇還是瞅瞅鳳凰湖，依你的意思。

別害怕，山谷里沒有大章魚，沒有會伸出軟足把你圈進去的大章魚。它是湖，是我要帶你來看的湖———鳳凰湖。湖里的藍天白云也不是畫上去的。

鳳凰湖的水配上薄如細紗的煙雨和滑過湖空的白鷺才是撩人心魄。天開了，云朵從天縫里漏下來掛在空中，掛在水里。湖水均勻地將一座青山切割成兩座，一座朝上，一座朝下。面山遠望，蒼蒼莾莾，漸遠漸淡與天融合。近處，云動光移，光移影變，影變水閃———這陣勢，你會以為在夢里。

從山上下來，別急著往堤上跑，跟你說，這里最有名的零嘴是板栗子。板栗子的外殼像刺猬，不怕刺，我們現摘現吃。石子，石子好，削下樹，砸。去綠色刺殼、棕色硬殼，新鮮的黃色板栗肉有陽光的味道。

堤的入口，長出低垂的葡萄串樣紫黑色果實的商陸、翅羽已經豐滿的蒲公英、獨個或并蒂的紫紅色鑲邊的牽牛花，以及一對瞪眼呲牙的石獅子。石獅子發黑，風雨塵埃濺染出來的黑，斑斑點點。白日青天，狗尾草瘋長，長成陡斜的堤坡形狀。綠色的堤坡跟著風朝南朝北，柔軟涌動。其實，我挺想讓你跟我一起到堤坡上走———在秋天。坡上，你的長發，你的紅色長裙，被風拉得老長老長，狗尾草搖著狗尾淹沒半個小腿。躺下，躺狗尾草叢，你發現自己就像一棵狗尾草，在風的搖籃里入眠。

要不要坐船到湖里游游？我覺得滿值得一游。鳳凰湖的水是山里的泉水與地下的泉水匯成，與滄浪之水不同，不能洗腳，它冰涼，刺骨。若天空是樹，湖則是根，沿著山谷生長蔓延。置身湖中，湖的顏色即樹的顏色。機械船的突突聲空空蕩蕩，山谷顯得更加安靜。船頭劈開水面，波浪擠著后退，退到山腳停住。冰涼的湖水里面有魚，有鷸、野鴨，和鉆石般璀璨的陽光。

實際上有很多地方可以停船靠岸。山是岸，岸是山。我們選一處有人家的地方下船。蹚著野花野草，你看到三塊石碑，一筆一筆刻畫的碑文，下雨會存些水，順著碑面往下流，如老淚。你立腳的地方是座墓，閃著點，別驚醒了古人。

路邊的瓜果，我指給你看，冬瓜辣椒喜鵲豆，桔子橙子和杮子，還有昂頭站在曬谷坪上叫喊的狗，窩在野生爬地藤里巋然不動的母雞。我還要告訴你哪棵是櫟子樹，哪根是金銀花藤。櫟子磨粉做豆腐，你絕對沒聽說過，這是藏在鳳凰湖底的秘密。吃鮮磨的櫟子豆腐，最好是夏天來。干櫟子豆腐也有，不是最親密的人不易享受得到。

聽山里人講鳳凰湖的故事，有板有眼的，山上那棵梧桐樹為證，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真的在那棵樹上見過鳳凰。

春來雨水多，山里的水滴著滴著就成了溪。挽褲腳，水里走著，能讓人一下子清澈起來。那冷涼浸入骨髓，在你的骨頭內壁上刻字，刻下山的名字湖的名字，讓你走到哪兒都會想起來。輕著點再輕著點，撂外衣，慎揭溪里的石子。干凈的石子底下，還在長身體的螃蟹正睡大覺。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

作者簡介：謝冬梅，女，湖南衡陽人。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湖南省散文學會會員，著有散文集《此時，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