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沂海

南有錢莊,北有銀號。上海開埠后,西方對華經濟擴張加劇,進出口貿易日漸活躍,銀錢業因資金融通之迫切需要而日漸繁盛。面臨外資銀行的入侵,中資銀行的崛起,夾縫中求生存的錢莊雖然規模有限,設施簡陋,經營方式陳舊,但“小有小的好處”,在一定的歷史背景下,私營錢莊依然保持著靈活的競爭力與頑強的生命力。伴隨著上海解放的隆隆槍炮聲,身份殊異的錢莊發揮著拾遺補缺的金融職能,迎接社會主義經濟建設的新洗禮。
潛伏:黃浦江畔的“紅色地下金庫”
“奔騰急,萬馬戰猶酣”。抗日戰爭取得節節勝利,華中抗日根據地設立蘇皖邊區政府,華中銀行隨之開張。華中銀行是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建立的區域性銀行,肩負著統一華中解放區貨幣的歷史任務。其時的蘇皖邊區,地理位置險要,經濟百廢待興,如何打破重重封鎖,籌措軍需物資,建立一條從蘇北到上海的地下金融通匯線,成了當務之急。這時,華中銀行第二分行行長鄧克生想起了一位社會關系“絕對可靠”的生意人,正是他多年前在桂林結識的書店老板、如今活躍在上海金融界的愛國民主人士許振東。
1946年春節剛過,冰封的淮河開始消融,鄧克生與許振東秘密會面,謀劃一樁“大買賣”——創建一條馳援解放區的地下金融“交通線”。經往高郵一帶實地考察,最終商定在高郵、揚州、鎮江、上海等處各設一個辦理匯兌的錢莊,股本總額約合黃金800兩,由華中銀行和許振東經營的上海仁泰錢莊各出一半,設在解放區的錢莊由鄧克生負責,而設在國統區的錢莊則由許振東主理。告別時,許振東正式向組織提出了入黨愿望,但鄧克生認為他暫時不宜入黨,這樣潛伏上海灘“放手放腳”為黨工作更為有利。
當機立斷,說干就干。許振東回到上海后,著手籌建鼎元錢莊,辦公地點設在金陵東路79號仁泰錢莊樓上,上海地下黨組織也派出了謝甲孚、陸鑒崖、陳秀橡三位同志協助工作。沒過多久,鼎元錢莊在四川路滇池路口開門揖客,按照既定方案,做的頭號生意是“外匯”業務(當時根據地把國統區的貨幣成為“外幣”),開拓票據交換、匯兌等金融服務渠道,突破國民政府的經濟封鎖,達成蘇北與上海之間的款項轉匯,同時想方設法挖轉國統區銀行的資金,支持共產黨駐滬企業發展之需。淮海戰役打響后,上海與蘇皖邊區交通斷絕,匯兌業務戛然而止,腦筋活絡的許振東多謀善斷,當即通知錢莊將匯款結余全部購買黃金存儲起來,以防國統區貨幣貶值,又設立了數家進出口商貿公司,依仗鼎元錢莊的資金調度,采購緊俏的軍需物資暗中運往解放區。
在鼎元錢莊泛黃的賬簿上,記載著多筆重要業務的經營軌跡:注入20%的股金,支持中共在香港創辦寶生銀行;投資260兩黃金,扶助左翼作家夏衍在香港成立大光明電影公司;撥出100兩黃金,用于采購軍用膠鞋和搪瓷碗,全部運抵東北戰場以解軍隊燃眉之急……到1948年底,鼎元錢莊向黨組織上繳的黃金達900兩,中共投資的本金悉數收回并有盈余。
是資金“加油站”,是情報“氣象站”,也是人員秘密往來的“樞紐站”,鼎元錢莊在兵戈擾攘的時局里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當時,許振東寓處經常有蘇北根據地來客借宿,衣著打扮通常與大都市格格不入,容易引起猜疑,許振東夫婦就把自己的衣服改了讓他們穿上。一次,許振東囑夫人陪同解放區同志上街采購物資,進入一家絨線店時發覺有人盯梢,趕緊與同行者使了個眼色,加快腳步穿過幾條弄堂,甩掉了“尾巴”。長期生活在如履薄冰的危險環境中,許夫人變得十分機警:“我們剛進去,就有兩個男的跟了進來。哪有男人逛絨線店的?!”
1949年5月27日,中國人民解放軍挺進上海,鼎元錢莊的特殊使命行將結束。依傍滔滔黃浦江水,鄧克生和許振東的兩雙手又緊握在一起,他們之間交流,再也無需使用以往的聯絡暗語和商界行話了。
脫胎:暗流涌動中的“金融整編”
上海天亮了!掐指算到潰敗結局的國民政府逃往海峽對岸,原本存放在滇池路74號大樓底下“遠東第一金庫”里的450萬兩黃金被搬運一空,留給人民政府的只是數目“聽上去很美”的21萬億金圓券,其實早已淪為廢紙一張。
新政權建立后,最讓人民政府撓頭皮的事情,便是重新恢復和發展遭到嚴重破壞的申城經濟。幾乎在上海解放的同一天,上海市軍事管制委員會金融處發布公告,代表新生的人民政權對金融業實行接管和監管。而此時此刻,滬上私營金融業雖然飽經戰火侵擾和經濟風潮,整體資金實力已江河日下,但仍有119家私營銀行、80家錢莊和5家信托公司勉強維持經營。

錢莊業何去何從?進城的解放軍在南京路上席地而睡的場景,讓親眼目睹這一幕的“上海灘錢業巨子”秦潤卿百感交集。秦潤卿從1920年代開始,就以福源錢莊經理的身份出任上海錢業公會會長、上海總商會副會長,在順流、逆流中引領錢莊業砥礪前行。從錢莊學徒、跑街到經理,秦潤卿在程氏錢業旗下的福源錢莊摸爬滾打,一干就是32年,直至晉升為經理。當躺在病榻上的程氏錢業掌門人程覲岳彌留之際,做出驚人決定:將程家龐大的錢莊業務全部托付給秦潤卿,并要求程氏子弟日后不得干預錢莊事務。無疑,秦潤卿不僅成了程氏家族的“托孤之人”,也是整個上海錢業的“托孤之人”。
“八月十五是中秋,有人歡喜有人愁”。對于絕大多數不具備“紅色血統”的錢莊來說,因為前途未卜而產生恐慌情緒的業主大有人在,金融資本家中流傳著這樣的說法:“共產黨軍事上100分,政治上80分,經濟上只能得0分。”6月2日,上海解放不滿一周,秦潤卿受邀參加了上海工商界代表座談會,會議宣傳了中央“發展生產、繁榮經濟、公私兼顧、勞資兩利”的政策,表達了對正當私營企業的保護之意,陳毅市長還請銀錢業主要人士“擺龍門陣”,共同商討上海的經濟恢復問題。這令秦潤卿吃下了一顆“定心丸”。
如何同新的社會轉型和制度安排接軌,使錢莊業務得以良性發展?秦潤卿熟讀新民主主義經濟綱領,深諳其精要,“作為一種向社會主義經濟過渡的經濟形態,新民主主義經濟將以社會主義性質的國營經濟居于主導地位,各種經濟成分在國營經濟領導下,分工合作,各得其所,以促進整個社會經濟的發展。”與1940年代中后期的時局動蕩、政治敗壞、經濟失序等社會亂象相比,人民政府與金融監管當局的清明、廉潔和高效,讓經風經雨的秦潤卿看在眼里,記在心里。為此,福源錢莊積極配合政府的金融政策,在允許的市場空間內施展身手辦理業務,為上海解放初期工商經濟恢復、市場穩定助力,交出了不俗的“盈利答卷”。

當時的上海,局勢并未隨著解放而水靜無波,市場投機之風肆虐,物價跌宕起伏,一些私營銀行、錢莊的違法行為陸續被報章披露。1949年10月末,《解放日報》先后刊載《虛設賬戶,買賣金鈔,謙泰錢莊永久停業》《進行投機違法營利,22家行莊手處分》《有部分暗賬不依限呈報,增資股款套用業務資金,27家行莊受警告》等報道,私營金融機構信譽一落千丈,令奉公守法的錢莊也連帶受到沖擊。老百姓不愿把手頭的余款存進錢莊,生怕打了水漂,私營工商企業亦不敢跟錢莊打交道,結果整個錢業存款銳減一半,普遍出現“日落西山三億三(指每天舊人民幣虧損數)”的窘境,生存遭遇前所未有的困難。
事成于和睦,力生于團結。秦潤卿審時度勢,在中國人民銀行的指導下,秦潤卿麾下的福源錢莊會同存誠錢莊、金源錢莊、寶豐錢莊以及數家私營銀行,率先組成上海市私營金融業第一聯營集團,“眾人拾柴火焰高”,以集體的力量共同承擔風險,以充分償付能力提增信用,經營方針和實際運作竭力向公營銀行靠攏,業務狀況一度“轉危為安”。

當然,舊金融業的“生意陋習”依然揮之難去,滋生出錢莊之間無序競爭的傾向。譬如為了招攬存款,不遵守利率管理委員會的規定,擅自抬高利息,用“業務津貼”、“獎金提成”為誘餌盲目激勵職員兜攬存款,甚或以“特約營業員”名義拉攏外界人士,給以傭金作為吸收存款的酬勞……針對諸多經營過程中的“胡腔野調”,一方面由政府主管部門予以查處和制止,另一方面由同業公會加強行業自律,闡明惡意競爭的危害性,“希望各會員加強團結,向公營銀行學習,配合政府政策,發揮所有的力量,克服一切困難,為新中國的建設事業奮斗。”
重生:撥響“公私合營”第一聲算盤
與錢莊一道跨進新時代的秦潤卿,從私營錢業的聯營、聯管到全行業社會主義改造,都表示出對新政策積極擁護的態度,以身作則,躬行踐履,被人民政府評價為“上海錢業界的元老,極有威望”。1950年初,為解決新中國的財政困難,國家發行“人民勝利折實公債”,其還本付息的金額以當時若干種類和數量的生活必需品市價加權平均折算,以免受物價波動的影響。發行伊始,“共和國掌柜”陳云預判到重重障礙:“目前工商業尚未正常生產和經營,公債派下去可能會‘叫’的。”然而,秦潤卿非但沒“叫”,自家的福源錢莊率先認購了15000份,價值舊幣2.5億元,還動員滬上金融同業“運用集體的力量,量力分擔,聚沙成塔”,超額完成206萬份的認購任務,令上海市副市長潘漢年贊不絕口,稱其為“金融模范”。無獨有偶,朝鮮戰爭爆發后,福源錢莊經理又自掏腰包,共同捐獻1000萬元,鼎力支持抗美援朝運動。
眾人同心,其力斷金。上海解放初期,私營棉紡業遇到資金困難“嗷嗷待哺”,而銀錢業好似“夜行迷路”貸款缺失方向,在中國人民銀行的牽線搭橋之下,開展了兩次以私營錢莊為“主力陣容”的聯合放款業務,引導游資支援生產建設之急需,減少私營金融機構投資的盲目性:一次加盟的錢莊最多,共有存德、順康、元盛、致祥、聚康興、惠昌源等錢莊76家,籌措貸款10億元;另一次放款金額最大,計有寶豐、福源、振泰、仁昶、信裕泰等錢莊28家,集聚資金100億元。而后一次因有公營銀行注入貸款,碰擦出“公私合營”的第一道火花。
這個時期,私營錢莊在業務上得到政府一定的支持,如被準許協助中國人民銀行開展內匯業務,資金調撥上得到便利與優待;被準許在某些地區(外埠)設立分支機構;資金周轉困難時,可以獲得中國人民銀行一定數額的拆款等。而且,通過公股董事參加行政管理部門,還可促使勞資雙方開誠協商,討論精簡節約和改善經營方式等問題,使勞資關系在新的基礎上得到整合。
穿新鞋,走新路,成為那個時期私營金融業主的行為自覺。自上海財經金融工會掛牌成立后,秦潤卿執掌的福源錢莊也建立了基層工會,錢莊64名職員全部入會,“以主人翁的態度推動業務,擺脫過去的買辦性、封建性、投機取巧作風,為人民服務,幫助社會發展和工業基礎。”事實上,秦潤卿一貫作風務實低調,為人謙和親民,與職員們“朝夕相處,感情深密”,他表示“希望每日晚上談話,不分階級,不拘禮教,坦白地交換意見”。工會的成立逐步取代了原先的董事會,錢莊職員坐進了本來只有董事、經理才能參加的業務會議會場,提高了職工在錢莊中的地位,當涉及公私關系的糾紛時,由勞資協商會議用“公私協商”的辦法解決。錢莊每年還按職員工資比例,提取1.5%的文教經費,用于工余開設銀行會計、合作經濟、速記、俄文等課程的文化培訓。
秦潤卿的生活,依然蟄居在閘北海寧路浙江路口一個叫“咸寧里”的舊式石庫門弄堂里。即便年事已高,德隆望尊,他仍每天堅持步行到錢莊視事,以至于其他經理也不得不放棄某些“資產階級的生活作風”,改變乘坐小汽車的習慣,或者解雇了原來給他們拉車的黃包車夫。有人勸秦潤卿在家里多多休息,有事可以上門請教,他說:“人民政府對我這么關懷照顧,我怎能無功受祿?”
早于整個工商業的公私合營,1952年,私營銀錢業最先實現全行業改造,統一的公私合營銀行破土而出,秦潤卿被推選為副董事長,那一年他已經76歲了。同年7月1日,他把錢莊厚厚的賬冊移交給了黃浦區政府財貿辦公室,還將自家的藏書樓“抹云樓”房產以及4萬余冊家藏圖書捐贈國家。經過清產核資,程氏錢莊(包括福源、福康、順康三家)凈資產在上海錢業中穩居前三,程氏家屬也由政府安排了工作。與程家同存共榮的秦潤卿,以特有的方式完成了程覲岳的臨終托付。
從此,上海的錢莊作為一個歷史名詞,被收進了金融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