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錦上的暗花（組章）

胡紹珍

神諭折多山

高原挺著脊背，任上蒼擊打。噼噼啪啪，噼噼啪啪……

折多山，短暫的偶遇，你以放蕩不羈的野性，檢驗我骨頭的硬度。

第一次翻越，給了一生的感動，一掃空山寂寥的錯覺。

折多山，再傾斜一些，我低矮的夢就會在你的影子上滑行。

你用所有的時間堆砌西部高原，撐起漫天風雪的屋宇。塵世間，我無法搬運你，移栽你。

一只鷹沿著你的險峰絕壁飛到頂峰，然后由頂峰滑翔到山谷。

我不是鷹，不能從高空俯視你。看不清你身上的每朵雪花每掛冰川，看不清你盛著雪山的萬千瀑布溪流。我看見你大樹上的一枚枚葉子，或者路邊的一叢叢野花。

一次相見，竟用了幾十年時間。

汽車盤旋至山頂，高原打開陽光，藍天白云茫茫雪山擠入我的視野里。

多么奢侈，在雪山頂上坐會兒。盛大的場面：露天佛堂，萬座雪山，經幡飄揚，經聲連綿，它們蜂擁而來。

折多山，窮盡一生，無法讀懂你、滲透你，看穿你所有的心思和成長過程。我只有默默地觀賞，朝靚。

風一次次吹拂，一團團白云移至雪山頂上，融入更為龐大的陣容。

折多山，站了幾萬年，自然的屏障，天空的及物動詞。

蒼茫堆積的高原，雪花飛過一遍，空靈就生長一遍。地球在雪花的舞蹈中旋轉，星月在時間和空間的跑道上，探尋宇宙世界的未知。

我初來乍到，看見那些牦牛羊群和藏民在最高的雪山，移動人類五千年的文明智慧。

向生命的頂峰進發，把飄雪的高原引向更高的星空。

神諭折多山，我們遵循一種生活態度。

雪壓過一層一層，冰積壓一年一年，無論堆積多高，不動搖不趴下不與濁世同流。

背一背高原的靈光，把經年壓彎的時間站直。

奔跑的紅石灘

幽深的峽谷扭彎了星云的視線。

紅石灘，纖塵不染的高原才有資格任意擺放你的千姿百態。

一條河流，以運載萬座雪山的發動機，搭載著你，流向哪里，我站在一場雪的翅翼上跟蹤……

紅石灘，隱藏于一滴水的夢中，返回生命的原初。

大地母親，生出一群天真活潑的孩子。不隨時間變幻心性，不穿四季的衣裝，以一河鮮艷的石頭在塵世奔跑。

一條滿載雪山的河流，源頭在哪，終點在哪？

雪山草地流云前赴后繼，卓瑪牽來羊群跟著你奔跑，一只羊長大成一座雪山，一顆紅石亮相于塵世之中。

穩坐高天的神靈，為你搭建寺院扯起經幡，遠遠地看護著你。

高原上有你，沉默的世界有了動感。

高原上有你，冰冷的時間有了溫度。

世間所有的欲望終止于你的信仰。

愛，就要緊貼大地流淌，以一河石頭奔跑的姿態。

愛，就要執著于隱藏在時間的深處，讓自己在最潔凈的位置悄然綻放。

初夏，萬物都在尋找，都在出籠繁茂。

我終于看到你生長的樣子，靜臥高原的樣子，奔赴遠方的樣子。

紅石灘，川西高原為你的奔跑而生長出萬座雪山。

蜀錦上的暗花

以倒影遮住半壁江山，這樣的擺放高度，一定是神靈的超級構思。

大自然的造化偉大而神奇，人類的認知渺小和局限，構成和諧的宇宙世界。

讀過無數雪山魂靈，至今還沒讀懂，風怎樣攀援至山頂，去扯太陽迷人的衣裙;時間翻過萬座雪山，還沒讀懂高原與太陽的親密關系。

寺院懸在山巔，神靈隱藏云霧深處，高原的鷹，可以隨意撞入太陽的宮殿。

我的想象朝著太陽奔跑，鷹飛翔的高度和氣勢，撞入神靈的地界。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帶著未出世的兒子，翻過秦嶺，穿越黃土高原，一路向西，在祁連山生下我的兒子……

土生土長的四川人，見過青藏高原的雪山草原藏民寺院，在太陽的照耀下熠熠閃光。

崇拜高原雪山，景仰神的造化，以川西壩子的虔誠，以都江堰的流淌方式，接納川西高原的陽光。

五月，兒子帶著我，翻越在川西高原上，藍天在我頭上晃動，白云在我頭上懸浮，陽光徐徐展開視野。

高原的版圖上，站滿了密密的樹，陽光與你，親切、自然、融洽……

川西高原，飛往高處是夢想，只想升高內心的海拔。近距離把太陽捧在手上，搓揉，端詳，揣摩，問她怎樣發光，怎樣投身大地照耀萬物。

你用雪水澆灌川西壩子，小溪河流縱橫密布。岷江的水是你淌出的血液，澆灌著一片片桑林和田園。

秋天，遙望成都平原熟了的蠶繭石榴谷子和高粱。

川西高原，以倒影織成蜀錦上的暗花。

蜀錦鋪出的絲綢之路與高原上的牦牛、藏民、瑪尼石、雪松、陽光一同生長……

絢爛時空，蜀錦壟斷了川西高原的雪山溪流和草木的顏色。

高山杜鵑

時間在這兒分蘗、發岔、成幾何倍數生長。

把詩心置放高原，讓她呼吸干凈的空氣，讓高山雪水滋養她。在高寒地帶，有植物生長的地方，我枯竭的詩心就會膨脹、向雪山頂上蔓延，混入雪花的舞蹈中，向宇宙擴散……

塵世的愛在這里冒出別樣的花朵。高山杜鵑，看你開得紛紛揚揚，即使柳下惠也要心亂。一個女子遇上另一個女子，也要亂插心扉。

大地的花兒，都嫁到高原來了，她們不遠萬里，不怕高山缺氧，不怕天寒地凍。她們翻山越嶺，尋找到世界今生唯一的戀人。

雪山，是花兒愛戀的對象，是扎根的地方，是純凈的地方。

是霧霾不敢靠近的地方，是印鈔機留不下陰影的地方。

神與花兒住在一起，欲念就會遠離。高山杜鵑，風吹著你長，高原把你點亮給世界。

攬夏日明媚于懷中，以花開的方式回報雪山，

嫁給高原，不改初衷，不改容顏。鐵下心來，矢志不渝地愛，給現代的速效愛戀注入清醒劑，緩釋劑，讓有情人跨過迢迢銀河相擁。

我愛了一輩子，還沒讀準愛的純粹來。

高山杜鵑，有冷風吹拂，有雪花彌漫，有高寒冰川，可以捧著太陽行走。愛情釀制的美酒和情思，只潑灑于西部的神性高原。

高山杜鵑，我想做一個神圣的宣傳員，你的愛戀需要普及人世間。

冰川上的火焰

一朵云，懸在高原的頭頂，天空鋪展出無盡的藍。

時間在想象的空間走動，我懷揣一顆石子的心來到冰川上。

時間在這兒凍住。我看見大自然幾萬年前的形態：那時，你像我的胎兒時期，穿著大海的胞衣，睡在地球的子宮里，地球一次跳躍翻騰，你以現在的形態出世了。

冰川瀑布，鑄成高原燃燒的火焰，卵石沙粒雪水溪流溝壑，這獨立的個體，以奔跑的姿式靜臥。太陽曬，暴雨淋，雪水沖撞，冬雪覆蓋，組成高原不可缺失的內容。

海螺溝冰川，所有天翻地覆的動靜都儲存在這里，你是懸浮在銀河神奇的空間站，與地球上的人類對接。

貢嘎雪山是一棵大樹，你棲在上面，就不再想家。

地球放任你長著怪異的肌膚與骨骼，在人跡罕至的川西高原。

把所有的悲喜都放在這里凍住，等我需要時，隨時來取。

一次次翻閱，一次次從中取出生命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