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慈觀
ESG是環境、社會及治理(environmental, social, and governance)的英文縮寫,近一年來,它頻頻在國內媒體出現,其中以ESG投資最熱門。這類投資依某種選股策略,把資金導入符合ESG標準的企業,以形成ESG金融資產,而常用的策略有剔除法、同類最佳法、可持續主題法、積極股東法、ESG融入法、影響力投資法等。ESG資產有公募或私募,標的有股、債或混合,各策略可單獨使用或合并使用。
從首只ESG資產(Pax World Fund)出現的1971年算起,這類資產在歐美崛起已近半世紀,
而近十年它更成為投資熱點,其投資組合占比不斷攀升,在歐盟高達五成,在北美近兩成五。與歐美相比,國內ESG投資的起步甚晚,首只產品(興全社會責任基金)于2008年才出現。不過,在政府大力倡導下,這幾年ESG投資備受矚目,蔚為風潮。
ESG投資占比屢創新高之際,相關學術研究也開始展開。除從投資學角度對回報、風險及多角化效果予以解析外,其投資動機的發掘更顯日益重要。投資人為何涉入這類投資?是因為ESG投資的財務回報較高,風險較低,還是因為其他理由?
當把金融資產簡單二分為“非ESG”與”“ESG”兩類時,我們可把投資“非ESG”資產者視為傳統投資人。傳統投資人系“單底線投資人”,財務回報是唯一關切,而極大化回報、極小化風險為其投資動機。反之,ESG投資人追求“雙底線回報”,其中包括財務、社會兩類,而兩種回報同時形成投資動機。因此,針對投資人為何持有ESG資產,相關命題有兩個。
第一個命題涉及投資的財務動機:與非ESG投資相比,ESG投資的財務回報較高、風險較低,投資人因此而持有ESG資產。
第二個命題涉及投資人的社會動機:與非ESG投資相比,ESG投資能滿足投資人的社會情懷或聲譽需求,投資人因此而持有ESG資產。
關乎財務動機的第一個命題,它對投資人所預設的是傳統的效用函數,其中不存在社會動機,故命題聚焦于ESG投資的溢酬。針對于此,業者常從營銷立場,強調溢酬存在,以誘導投資人認購。譬如,以同類最佳法形成的道瓊斯可持續指數,其官網就宣稱“可持續投資帶來alpha”。但學者以多種資產類別、投資策略、行業等數據,對本命題展開嚴謹檢測,迄今未能得出一致性結論。實證結果大體指出,ESG投資可降低系統性風險,但并不存在超額收益。因此,現有證據拒絕了第一個命題,表示投資人不是因為財務動機而涉入ESG投資。
作者在此須補充說明,常有人把第一個命題和另一個問題混淆:ESG實踐好的公司,是否財務表現更好、市值更高?這問題只是把企業的ESG實踐與財務表現相連,并不涉及投資溢酬。依過去二十年的研究發現看,多數結果肯定這種關連關聯性,亦即,ESG實踐好的公司,財務表現更佳、市值更高。但這結果取決于某些條件,須依具體情況調整,譬如ESG新聞的正負面性質、企業ESG實踐引發的代理人問題等。
其次,當ESG投資不存在超額回報,財務動機難以解釋投資人行為時,第二個命題就更顯重要。在此,投資人的社會動機分為兩種情況。第一種情況聚焦于投資人之社會關切的偏好,而這是一種內在的、本質上的關切。因此,有別于傳統的效用函數;第二個命題下的投資偏好函數里,除財務回報及風險外,還有社會情懷,而情懷是驅動ESG資產持有的主要理由。第二種情況強調社會形象的功能,認為投資人并沒有內在的情懷,但追求社會贊許的形象,以此來增加聲譽,而提升其社會形象是驅動ESG資產持有的主要理由。
但是,非金錢動機能夠影響資產配置,向來是個未經檢測的假說,欠缺數據,也欠缺直接的實證證據。針對挑戰,近年學者開始以知覺訂價法(hedonic pricing),或發掘投資人的社會偏好函數,或估算社會情懷的代價,研究結果肯定了社會動機對ESG資產持有的重要性。
社會情懷的代價,是投資人為了這種情懷而愿意付出的金額,或是自愿放棄的財務回報。筆者在此介紹的,是一項由Barber等三位教授進行的研究,他們刻意挑選了影響力投資,以檢測投資人是否知情地接受較低的財務回報,以換取非金錢的效益。相較于其他的ESG投資,影響力投資對社會回報的要求更明確,因而更易看出財務回報與社會回報之間,是否存在可相互折讓。
研究結果發現,投資人在做影響力投資決定之前,就已知曉其預期財務回報會比傳統投資低,卻仍自愿地犧牲財務回報,以換取社會回報。這種折讓是自愿的、刻意的,會依投資人特質、投資類別等因素而有額度差異,卻不是無上限的,而最高折讓額度大約是7%。
社會偏好及社會訊號的研究,筆者介紹一個由Riedl及Smeets完成的項目,其方法學亮點在于以創意方法解決數據欠缺問題。為發掘投資人的社會偏好,他們對投資人展開了一套動機賦予實驗,由實驗結果反推社會情懷,以取得這方面數據。本研究涉及多類型數據整合,其中包括社會偏好數據、問卷調查數據及實境投資數據,以得出能反映投資偏好及具體投資行為的完整樣本,用以進行實證研究。
這項研究有幾個具體發現。第一,從這套數據已實現的財務回報或風險看,ESG資產與非ESG資產在統計學上并無顯著差異,故財務動機本身不能說明投資人何以持有ESG資產。
第二,投資人的內在社會偏好,是決定其ESG資產持有的重要因素。在認購ESG資產之前,投資人
須能跨越這類投資在偏好上的障礙,但在認購之后,其投組占比并不重要,重要的反而是持有
的事實。另外,某些投資人會愿意犧牲財務回報,以進行符合其社會價值觀的投資。
第三,社會形象效果會驅動投資人持有ESG資產,越好吹噓個人投資的自私投資人,越可能持有ESG資產,縱使其投組占比往往很低。第四,與非ESG資產持有者相比,ESG資產持有者的慈善捐贈會高出四成,表示慈善捐贈與ESG投資并非替代品。
以上兩項代表性研究的結果,都肯定了投資人社會動機的存在,也對“雙底線投資人”提供了證據。特別是,當ESG資產并未帶來溢酬時,資產持有人的財務動機就只能扮演次要角色,而社會動機更能說明其投資行為。投資行為中非金錢動機的存在表示,投資人對資產有“品味”考量,個人品味決定個人資產配置,而市場整體品味則會對資產價格產生長期影響。總而言之,學者現階段提供的社會偏好證據,應能引起更多相關研究,以優化亟須更新的現代投資組合理論。
(作者是上海交通大學上海高級金融學院全職教授,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博士,專業領域為金融倫理學、可持續性及責任型投資、綠色金融、微型金融、企業社會責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