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失名字的幸福

馬文靜

金色的陽光下，我看見一個水一樣透明的、山核桃那么大的小人兒，坐在碧綠的芭蕉葉上，抽抽搭搭地哭。

“你是誰，干嗎躲在這兒流淚？”我忍不住問。

水一樣透明的小人兒抬起頭，水汪汪的眼睛就像鹿的眼睛一樣，一片溫柔卻流露著藏不住的憂愁：“我把名字弄丟了。我只是躺在葉子上睡覺，睜開眼，它就不見了?！?/p>

這么蹩腳的謊話，誰會相信？可看著那鹿眸般無辜的眼神，我結繭的心漸漸化為水，一句話不假思索地跳了出來：“跟我回家吧，直到想起名字的那一天。”說完我就后悔了，因為我猛然想起，一個丑陋的蟲妖，最好像別人認為的那樣，一直孤獨下去。如果有過朋友，哪怕只有一天，孤獨就會變得難以忍受。

“你只是忘了自己的名字而已，有時候我還真希望，一覺醒來就忘記自己是誰?！碑吘?，對于大家都心生厭惡的蟲妖來說，忘記自己是一件再好不過的事?？上?，蟲妖的記性天生很好，一千年來，每一天的孤獨，都在記憶的地窖中，醞釀成不同顏色的酒。這些顏色不同的酒，味道卻驚奇地相似，像濃茶一樣，透著淡淡的苦。

水一樣透明的小人兒耷拉著腦袋跟在我身后，他滴答滴答的眼淚，澆著我的尾巴尖兒。

“嗨，說不定好好睡一覺，醒來你就記起自己的名字啦！”我希望他能好受一點。

“也許我的名字走掉了，也許它厭倦和我在一起，永遠也不會回來了?！?/p>

“如果名字真能長出兩條腿，我的名字會第一個離開。”我苦笑著說。

“是嗎？你的名字是什么？”

“蟲妖。”提到自己的名字，我會突然緊張得全身僵硬。

水一樣的小人兒卻笑著說：“蟲妖，我喜歡這個名字！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在沒找到自己的名字之前，先借用你的名字?！?/p>

“我當然不介意！”我大喊出聲。

“你真好?？墒牵绻医栌昧四愕拿郑憔蜎]有名字了！”水一樣的小人兒有點不好意思。

我一邊向前走，一邊揮揮手，無所謂地說：“那從現在起，你叫我‘喂就行了！”

“喂！那你就叫我蟲妖。”

“蟲妖——”我第一次大聲喊出這個名字。塵封的記憶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劇烈震蕩。

“喂！我現在很快樂——”水一樣的小人兒蹦蹦跳跳的，迸濺的水珠落在我的臉頰上，涼絲絲的。

“蟲妖——我也很快樂——”不知道為什么，當有著鹿的眼神的小人兒，使用這個被人厭惡的名字的時候，我突然覺得，“蟲妖”這個名字也很不錯。

水一樣的小人兒使勁一跳，落在一朵粉紅色的荷花上：“喂！蟲妖喜歡你，做蟲妖的朋友吧？”

“傻瓜，我們已經是朋友了。蟲妖，快想起你丟掉的名字吧，那樣我們就可以交換名字了?！蔽蚁?，他的名字一定十分美好吧！

水一樣的小人兒從一朵花跳到另一朵花：“你也幫我一起想想吧！我只記得，不管是誰，說出我的名字都會微笑?！?/p>

“也許你的名字很好笑?！蔽夜室舛核?，“臭豆腐？洋蔥頭？鼻涕蟲？”

“不是這樣的，我的名字你一定會非常喜歡。噓！我聽到了它的腳步聲，我的名字就在附近?！彼粯拥男∪藘簤旱吐曇粽f。

我也小聲猜測：“春天？”他搖搖頭。

“風？”他搖頭。

能讓人微笑的名字，那應該是一個能帶來好運的名字：“運氣？”

他還是搖頭。

金子？皇冠？知識？玫瑰？都不對。

“算了，我們不找它了。反正我已經聞到了它的氣味，它正悄悄地跟蹤咱們呢！”水一樣的小人兒胸有成竹。

好吧！我很開心有個叫“蟲妖”的、眼神像鹿、身體卻像水的朋友。因為他，我幾乎愛上了“蟲妖”這個名字。一剎那，那些記憶里像濃茶一樣渾濁的酒，突然變得像水一樣清澈純凈。

“蟲妖——和你在一起，我很幸福！”我忍不住大聲說。

“喂！遇到你，我也很幸?！彼粯拥男∪藘阂泊舐暫暗?。

“幸?！腋！睔g快的回聲從遠處幽深的山澗傳來。

突然，不知從哪兒冒出許多個水一樣透明的小人兒，將我團團圍住。

“你們是誰？”

那些小人兒異口同聲地回答：“我們的名字叫幸福！”

其中一個小人兒走出來：“喂，謝謝你，因為你說出了我的名字，所以它回來了，還帶來了更多的同伴?！?/p>

“可是你們不可能每一個都叫‘幸福，大家應該有不同的名字，不是嗎？”

“如果是幸福，就可以。因為幸福的模樣，總是相同的?，F在，你已經被幸福包圍了。幸福！”交換名字的事，我不過隨口說說，他卻十分認真，“從現在起，你的名字也是幸福了?！?/p>

“被你們這樣團團圍著的感覺，真的很幸福！”我笑著說，“不過，你該把名字還給我了，叫我‘蟲妖吧！”其實，當我的名字離開我之后，我才發現，我開始喜歡起它了。

因為，我突然明白，不論有什么樣的名字，如果想要變得美好，其實只需要讓自己變得美好。那樣，幸福就會與你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