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東
大師身高體闊,面放紅光,用寬大厚實的手與我握了握,說,幸會,大名鼎鼎、如雷貫耳的李更,了不起的暢銷書作家,請坐!
我不好意思地笑著,坐在大師對面。
大師一邊燒水泡茶一邊說,十多年前你還是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我們一起參加過活動。那時你有大量的讀者,粉絲們瘋狂地圍著你,哭著喊著請你簽名,與你合影,卻沒有人搭理我,那讓我懷疑自己的寫作。活動結束后,我到書店買了本你的小說讀了一下,實話說我讀不下去,也想不通那些讀者為什么會喜歡你的小說,卻不把我的小說當回事兒。
我不好意思地說,慚愧!當年我成績實在太差,自知高考無望才想要寫作出名。我用了三個月寫成了一部小說,沒想到成了暢銷書,發行了一百多萬冊。第二部還沒開始寫,就有書商帶著一箱現金和漂亮的女編輯前來約稿。第二部小說雖說粗制濫造,沒想到比第一部還暢銷。第三部作品,那部發行量一千萬的小說,被影視公司花重金買下來改編成電視劇,電視劇的女二號成了我的老婆。說實在的,我到現在也沒弄清楚,那些讀者為什么放著讀不完的世界名著不看卻喜歡我那些胡編亂造的東西。這次來拜見您,是想請教如何才能寫出不暢銷、不賺錢,卻可以稱得上經典、可以流傳后世的小說。說起來,我思想上的轉變還緣于六年前那次國際文學論壇,那時您獲得了重要國際文學獎項,成為公認的大師,當時許多人圍著您合影,我想擠都擠不進去。回家后我讀了您的小說,發現我以前的小說不過是嘩眾取寵,沒有一點藝術價值。我想放棄以前的寫作路子向您看齊,問題是想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我已經有六年沒有寫出一篇像樣的小說了,但寫作的渴望卻沒日沒夜地折磨我,讓我變得面黃肌瘦,皮包骨頭,可憐兮兮。
大師示意我喝茶,然后閉著眼聞著茶香,過了一會兒,他說,在你這個年齡時,我也遇到過創作的問題。那時我常拿自己的作品和那些大師的去比,對比之下我也會心虛氣短,否定自己,恨不得從此不再寫了。有位文友對我說,既然寫不出滿意的作品,倒不如出去走走。我走出了北京,回到了生我養我的故鄉。站在小時候熟悉的那片田野,我閉著眼睛想,誰是我心目中的大師呢?莎士比亞、巴爾扎克、托爾斯泰、博爾赫斯、卡夫卡、卡爾維諾、福克納、馬爾克斯、奈保爾、曹雪芹、蒲松齡、魯迅、沈從文……默想著那些大師,那些他們寫過的我也認真閱讀過的作品,結果有了發現——他們已被蓋棺論定,我卻有無限可能。我不該生活在他們的陰影里,而是站在他們的肩膀上。在田野里,我看著金色的陽光從灰藍的天空中照射下來,均勻地落在茁壯成長的玉米和大豆上,它們綠油油的一片,就像上帝穿著的外衣,我腳下的泥土散發出沁人肺腑的芳香,仿佛有著神性的力量。路旁三三兩兩的楊樹和柳樹在風中搖擺,幾只小鳥嘰嘰喳喳躲在樹蔭里歡快地唱著跳著。那些鳥兒也許并沒有什么遠大的理想和沉重的心事,也不像我有著對文學的野心。經過反思,我發現自己也不過是個有著七情六欲和自身局限的人,不過是個熱愛寫作心存美好卻也難免自私的家伙。我沒有什么了不起,所有的人不管是總統還是乞丐都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大家都該有顆平常心,吃好、睡好、玩好、做好要做的事。你看現在的我,都快七十歲了還紅光滿面,整天樂呵呵的,這也得益于那次回鄉。那次我從河渠邊弄來干草和干樹枝生了一堆火,把掰來的玉米和摘來的青豆放在火上燎。我吃著半生不熟的玉米和豆子,覺得它們遠遠勝過了山珍海味,那種美好的感受差點兒令我淚流滿面。我的嘴巴和胃獲得了特別的獎賞,那對我后來的創作產生了重要意義。那時我已離開家鄉二十多年,以前偶爾回去,也并沒有認真去體會家鄉對于我的特別意義。可說是豐富多彩、眼花繚亂的都市生活令我淡忘了家鄉,也淡忘了那個曾經天真純粹的少年。為了找回丟失的、模糊的那個自己,我在鄉下住了半年。那半年我什么東西都沒寫,整天無所事事地吃了玩,玩了睡。很快我身上有了肉,心態也發生了變化。那時我決定放下各種思想包袱,做個簡單快樂的人。回京后,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夜以繼日地投入到工作和寫作中去了,我規定每天寫作和閱讀的時間不能超過八個小時,雙休日節假日該陪家人的陪家人,該見朋友的見朋友,結果我發現那樣的生活才是值得過的生活,那樣的寫作才是適合我的。我送你一句話——不會生活和閑著的人就不適合寫作。
我鄭重地點了點頭。
大師說,如果你認為我說得在理,不妨也試一試——走出去,閑下來,胖起來。來吧,讓我們到外面走一走,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我起身與大師并肩走出別墅,外面正落著雪。雪花不緊不慢地飄著,大師伸出雙手去追雪花,臉上浮現出孩子般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