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棟磚混結構的三層建筑,在我住進去之前,就已經被稱為老樓了。它似乎符合我對一棟舊建筑所有的想象,磚紅色的墻體沒有粉飾,抬頭看看還有青瓦重疊而成的房頂。水泥臺階上已經有了大大小小的缺損,棱角不那么分明了。木制的扶手掉了紅漆但也好看,襯得白墻更亮了。
它是棟再普通不過的“筒子樓”。就是在這棟樓里,爸媽分到了他們的第一間房子,這是我長大的地方。全廠人一起搬家的那天,老樓用它天然而來的親切感歡迎我們這群新住客。原本空蕩的二層被一片喧鬧填滿,我們這間朝南,踮起腳,我才勉強能推開窗戶放陽光進來,灑在新鋪的碎花床單上,灑在剛拖過的水泥地上。那間屋子是我過五歲生日的地方,我十五歲時,也是老樓陪著我過的。
老樓的房間雖然都不大,卻不像現在的鴿子籠讓人倍感壓抑。住老樓的人們雖然不富裕,卻有著令人羨慕的鄰里關系。那時候十幾戶人家共用一個廚房兩個廁所,飯點兒到了,大家都端著大盤小鍋地進進出出,小孩兒更是歡喜吵鬧得不行。慢慢地,大家知道了誰炒菜手藝好,誰蒸魚鮮,誰家的媳婦懶,哪幾個孩子饞。我們都是吃百家飯長大的,這是托老樓的福。到處串門更是每天的必修課,我們也知道了誰家總放動畫片,誰的爸媽脾氣好,誰大方、誰小氣、誰愛哭。玩兒得晚了,爸媽們在樓道里喊名字,孩子們趕緊咽下沒嚼完的零食,割舍下沒看完的動畫片從各家奪門而出,準備迎接一頓痛斥。放學回家打開電視攤開作業,聽著大人們聊著天走過樓門洞,就趕緊關掉故作正經。這些都是只可能發生在老樓里的故事,現在去哪也找不到了。
那時從我家望出去是一片開闊的地方。有幾棵老梧桐還有一棵大槐樹?;被ㄩ_的季節,老樓周圍的空氣都甜得膩了。小花園里有我叫不上名字的紅紅綠綠,那里埋葬著我養死的白兔子和幾只彩色的小雞。幾株不高的樹總是在冬天貼著枝干開出玫紅色的小花,一團團緊抱著,后來才知道那便是蠟梅。冬天的老樓出奇地暖。樓里的暖氣烘得墻皮和地板都是溫暖的,而樓外卻堆著層層積雪。早晨拉開窗簾滿眼是白的,感覺再好不過了,雪水順樓頂瓦片流下一根根晶瑩的水柱,多好看吶!雪景太美,也只有這時候,才看不到樓外墻根下頑強長出的生命,他們包裹在雪被里舒服地睡著了。
春去秋來,老樓年復一年地關愛著我們。一些人搬走新住客又搬來,大家不再同用一個廚房,在自家門口開了灶。廠里的叔叔阿姨條件漸漸好了,搬走了大半。老樓失去了一大部分親密的舊友。他的古老和簡樸可能承不起木制的地板,雕花的墻紙,高檔的家具,那些在這里都格格不入。樓下的花園沒有了,成了開闊的停車場,裸色的外墻被漆上了時尚的灰色,它的鄰居也都成了現代化的小多層。老樓恰如一個鄉下來的老婦人,穿著不合身的衣服站在鬧市區,像個笑話。
搬走之后我又回去了幾次。老樓仿佛垂垂暮年的老者,看不出來生氣了。沒人去理會樓門口亂搭的電線和丟了燈泡的照明燈。墻皮落了更多,墻體壞了更多。從一層到二層共有十八級臺階,哪一級破損的多些我都記得,那是回家的路。在我心里,它們并不只是冰冷的臺階。
踏出門洞,該說再見了?;厝サ拇螖翟絹碓缴伲恳淮味己ε逻@是最后一次,害怕再也見不到它。也許這就是我對老樓的一種特殊的情感,它是有生命、有魔力的。我知道在那塊地上會建起一棟新樓,更高,更堅固,更漂亮。管他什么樓呢,老樓早就建在我心里了。
說“浪”
陜西話把“出去玩兒”叫“出去浪”。后來我知道“浪”這個字本身也有更多風塵的意蘊,便更感慨關中勞動人民語言表達的精準。出去浪的時候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的,連我自己也隨意發揮,假裝是一個文藝青年,一個詩人,一個藝術家。因此,說話也敢放肆,寫文也敢放肆。
我和包子在一年中最熱的月份坐上開往華北平原的火車。腳臭味,泡面味,中年婦女圍在一起嗑瓜子,半大孩子上躥下跳、嘰嘰喳喳,就像是坐在菜市場里。旁邊此起彼伏的是咒罵,大笑,口無遮攔。心情也變了,不是旅行,是逃難。你必須接受,坐火車的過程是你出去浪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出去浪就是為了看看這個世界別的樣子,不坐火車你永遠無法相信世界上真的有人可以站著睡著,摳著腳吃著泡面,你也無法領略到韭菜盒子真是威力無窮。睡在我倆對鋪的大叔盯著我們看了好久,我知道他對我們這種勾肩搭背一起睡的行為有偏見,他也想試探著問點兒什么,真是搞笑,我微笑一下,“叔叔,她喜歡男生,我也喜歡男生。”
我是一個怕水的人,受夠了天津這種大河穿過來繞過去的城市。游輪帶著我們在海河上浪,晚飯在我的胃里浪。我沒看到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兩岸是橋,各種各樣的橋,跟女士內衣的款式一樣多,他們能折疊,有的從中間打開,有的從兩邊變形。沿著河走吧,在西安人成群結隊烤肉啤酒的時間點,天津已經安靜了,這種退休老干部作風的城市,健康得讓我害怕。吹著海河邊兒上十點的涼風,我和包子站在馬路中央,沒有車也沒有燈,這個城市根本不會在乎你來了,連一聲喇叭也不舍得按。所有的都靜止了,我拉住包子讓她別動。時間凝固了,這個世界被點了穴。
坐在對面的姑娘又開了一瓶啤酒,白花花的沫子流了一桌子,索性對瓶吹了。她蹺著二郎腿滔滔不絕,昨天分手的已經是她的第二十一任男朋友了。我把凳子往前拉了拉,認真聽她講故事,隔壁的小哥抖著腿抽著煙,煙圈如鬼影一般浮在我倆之間,她帶著煙熏妝,我掛著熊貓眼,一個擼串的女娃竟然也這么有味道,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她也在誘惑著我。我扯了扯頭發,也想談個戀愛。這個城市每天都有人分手,每天都有人重新戀愛。
這個城市多大啊,每天有多少人來,又有多少人來過了。我的腳帶著我出來浪,想看看北京這個地方什么樣。我們坐著十路汽車一圈一圈在環內繞著,北京還不是北京,我們還不是我們。只是趕路,沒有感受。浪得不好,浪得實在不好。這是旅游不是浪。余秋雨是旅游,三毛是浪。我想我最愚蠢的地方就是把旅游當成了浪,把旅途的疲憊當作了浪的體驗,其實就是走了很多路,去不同的景點看人頭攢動,喝水,曬太陽,自拍,抱怨,踏上歸程。
耳機放著《平凡之路》,我坐著綠皮車穿越山河大海,那是火車在浪,而不是我。我學著電影里的樣子側目看看車窗上投出的側臉,此刻太陽下山,云和空氣都是金黃色。把臉轉過去的一秒,火車進了隧道。我挑個機翼旁邊的位置,透過舷窗拍攝一張云中的翅膀,這個大鐵鳥能在平流層里穿梭,可我只在地理書上學過幾百遍平流層,總之是飛機在浪,而不是我。我羨慕能寫出精彩游記的人,看得我都想去了的那種,可到了地方我還是趕路、拍照、吃飯、睡覺,滿腦子的吐槽,沒有思路也沒有想法,多么浪費??!
我決定得好好想想什么是浪,省得浪了白浪。
作者簡介:梁星宇,女,漢族,陜西澄城人,西北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