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時,她珠光流盼,說歡迎他下次再來,可當今天又一次來時,她卻隱身不見了,他沒想到這是人家的客氣話。于是他靠在亭邊裝瞇盹,手里還捏著那一枚古殘片。終于,他發現那位女士出現了,他便忙把殘片對她舉起,陽光的光束反射在她的陽臺上,她的臉部探出那陽臺窗口,如綠葉蕩現。
他要問她,“這古殘片來自哪里,是做什么用的?”
他再一次睜開眼尋望,可這次確實是想象了,一切不過是幻影。易平鼻子發酸,收起古殘片,從衣兜里又摸出一面小鏡子,他的臉曬得越來越黑了,自己鼻子上的紅絲像是變粗了,易平把那面圓鏡子的光芒對準二樓的那個方鏡子,上上下下,一圓一方在陽光中打滾,他想告知二樓,別讓兩邊的光芒相互磨損了。
他按著坐痛的屁股,站起來踢了兩腳亭邊石,媽媽的——腳丫子直喊發麻發木,他慢慢地離開那個小公園。
其實一樓陽臺里面,房內并無人,女神的近一歲的男孩這幾天高燒不斷,最后只得住醫院了,她不可能去打擾大劉,而且距離在千里之外,更不能告訴娘,娘會說你自找的。一個女人,一個多愁善感的女人,相好的在山那邊,她卻在沙漠之中,孩子重感冒住進了醫院,只有自己這個當娘的日夜陪護哪有空還待在家。
孩子像她一樣,從小就被迫在沙漠中行走,其目光巡視著那月亮湖清冽的泉波不放,或許,她這條人生之路邁了不該邁的步伐。她在想,收荒者可能是個有善心之人,但是她會轉過來看中他嗎,神話,當然是神話,不過她腦子里卻有著去不掉的那紅鼻頭的影子。
她想,他是不該來收那古殘片的,天仙配那是戲里唱的。
古殘片本身長自古物之身,女士丟出一段短繩兒,得了,只有自己花工夫去尋那繩頭了。能不能接上那根繩兒咧,茫茫世界,萬根繩頭,從哪著手呢。
一天又一天,他沒忘向人打聽。那一日,正值他收荒貨時又收來了一大捆舊報紙,他去捆那些報紙時,打起十字結,十字結底下卻有一行標題映入眼簾,《玉縷青光褂的疏忽》。有心尋時尋不著,無心尋來偏又來一腳,他將那張舊報紙趕緊拿到陽光下細瞧,雞啄米一樣邊念邊舞,連帶著下面的細字他都啄得個精光,他看到熒光閃閃了。上面說某城市博物院內藏有“玉縷青光褂”一件,牽動大家神經的是那青銅片荷花半朵,遺憾的是差了胸前泛著青光的那青銅片,來往者觀之嘆之。這篇短短的文章,牽動了易平的腦神經,這是不是在幫自己打開這枚古殘片的天窗,這怕是老天爺賜給他的一個機會,媽媽的,渾身發熱,媽媽的,老子去它那里一趟。
簡單收拾一二,他一路風塵趕到該市博物院,拍掉腳上塵灰,踩上臺階,踏進展覽大廳,一看玻璃柜內古文物排列整齊,有板有眼,有配樂聲響起,《卷珠簾》樂曲變得濃重,甚至黏稠,易平感到了那歌詞的分量,這個博物院他似乎跑得成功,就看自己運氣如何,當然也看那供貨的飄忽的女士,她賣給的古殘片硬不硬足。他這樣緩慢地走著,走過前廳、中廳,來到后廳,他發現了古代元帥所戴的威武的頭盔,龍把寶劍和那征戰時用的跨馬靴。
那時,易平的嘴巴似乎也跟著動了,他跟著《卷珠簾》,“鐫刻好,每道眉間心上,畫間透過思量,沾染了,墨色淌,千家文,都泛黃……”
有人講,易平平時的嗓子還是不錯的,還有點像個草根歌手。“卷珠簾,是為誰,不見高軒”,易平產生了暈眩,想想看,老光棍兒獨闖博物院,憑什么?憑的是膽量和古殘片,還有那叫人想念的飄忽的小青蛇。他轉至后廳,明亮的大玻璃柜內,正中掛著“玉縷青光褂”一件,玉縷青光來自褂子本身,有文字說明:它產生于西漢時期,其一是“金縷青光褂”,是專供天子下葬所用;其二是“銀縷青光褂”,是供諸侯殯后穿戴,前兩件觀者無顏得見;其三就是那玻璃柜內所陳,是供大將軍喪葬派用的。所以說,這也算是開了易平的眼界。
易平再往近前瞄瞄,所謂玉縷,就是將一塊一塊的“和田玉”串起來,玉片約三百多斤,銀線約九斤,縫成大褂,威風凜凜。易平眼前玉片滋潤,他按捺住自己被滋潤的心,悄悄拿出古殘片,玻璃柜外將那殘片對準胸前物缺損處,不大不小,不毛不糙,易平好像自己的手伸進了玻璃大褂的半朵荷花處,媽媽的,一朵芝蓮,正好合適。
易平心跳到喉嚨里了,他看見了那股青光確由殘片映射,銅片幽幽青光晾掛,盈潔玉石配青鳥,神光返照。這還有什么遲疑的,博物院的這大褂還能有假,這里來過的人不知有多少了,大褂縫制得氣派大方,或許是象牙針粗長的關系,如同錐子,一針一線顯著線縫。上面說明文字還告訴你,它們大都出自絕藝匠人之手,但如今所存件極少,因年代久遠及墳墓的挖掘,自身毀壞了。
易平向人打聽,直奔后面廳,選后屋邁進,一老先生正端坐那端埋頭修理古件。易平先是微笑,后又趕緊手掩鼻頭,他望望老先生桌上的東西,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道,我給貴院帶來古殘片一枚。
老先生沒停下手里活計,隨口而應,“嗯。”
易平把古殘片從袋中拿出,“就是它啰。”易平拿它晃了晃,一股青光呈現,光影繞身。
你是說你拿的是咱院“玉縷青光褂”的殘片?
易平回,“正是。”
“一般人哪有那號東西,存處難尋咧。”
易平說,“大褂上掉下這一半芝蓮當然也不影響原物的什么大處,但畢竟是褂之所有,有它更為完美,青銅飾物如今也好修理,整舊如舊,我看您老先生也是內行。”這幾句話不輕不重敲在老先生身上,惹得他朝來人正眼看去,易平趕緊遮住了紅鼻頭。
易平的這些話,是他花兩個晚上背的,他要叫人瞧得起,不要讓人瞅他是無能之輩,好歹,他還是個老高中生咧。
老先生講,“古殘片容易復制,你的殘片經得起檢驗啵?” 老先生陡生興趣地轉向易平。
“既來之,則安之,貴處盡管檢驗好了。”易平樣子裝得很坦蕩。
好,老先生一個電話將那人召來,他吩咐來人給易平的古殘片拍照留用。
老先生叫易平把那東西放置桌上,三百六十度正反左右轉動,這樣古殘片便在那鏡頭下以不同角度留下了照片。少頃,老先生又從柜中取出一大本冊子,翻開叫易平去看,原來那冊內早已有兩個人送來的古殘片留影,并留下了通訊地址和電話。老先生說,“你是第三個來送此物的,也照此留下古殘片身影,是否真偽,有待一些時日驗證,一應手續完成后,才能決定它的出路。”
“老師傅,麻煩您費心了。”易平謝道。
“那是當然,真的與復制的總要有個說法嘛。”老先生點頭回謝。
“當然,那是當然。”易平后腳跟先行,跟老先生來了個滑稽的姿勢再見。
從市博物院回來后,易平一有空就想著那陽臺里的小青蛇,似乎每日不見她還像差點什么一樣。那日照例收過一些破爛,再一一賣給收荒貨的老板。三輪車照常放在別處,自己吃過盒飯,喝了點酒,不覺腳下開始飄移,騰云駕霧地又來到熟悉的小區內的那個亭子。媽媽的,這回還是耐心等等吧,說不定她今天會出現的,總之人家不同意去她家,自己決不能輕易去敲門的。
小青蛇的陽臺上發生了一些變化,擺了盆君子蘭,三朵齊放,紅紅的山茶花樣。二樓的陽臺更添了花的風景,大大小小十幾盆,小小的金橘結在那綠枝上,共計有十八顆吊吊閃閃。易平納悶兒,那二樓陽臺又為什么要裝面鏡子倒射一樓呢,真的是照妖鏡嗎,他抽了抽自己鼻頭,鼻頭發癢,咦,迷信,根本就是迷信。易平似乎看到了一樓陽臺的女人在家,她探出了頭,望著掛在上端的方鏡子反駁,我們是人,我們是堂堂正正的人,不是什么妖!這樣的反駁,他來這里聽了好幾次了。看著,望著,易平忽覺背后生涼,有東西呼呼作響,他在亭邊閃躲不及,背后不知誰甩來磚渣碎塊,砸在了自己右腳上。一陣疼痛,倒抽著一口口涼氣把鞋脫掉,右腳二趾發青腫起,腫得像顆大烏梅,幸好是個小小無銳角的碎片兒。是誰呀,是管園的大爺,不可能,是二樓?再一回頭,二樓陽臺只見門窗移動但方向不對。過后,小公園里一切照舊,毫無印跡,樹兒在那搖擺著頭。
“沒出事就好。”這一切小青蛇似乎都目睹了,秀麗險峻的臉上劃過驚嘆號。這個二樓不知是怎么回事,老大不小的大嫂子天天瞅著一樓租戶的她橫豎沒有好臉色,上輩子欠過她錢一樣,錯了,看來我搬錯了地方。
易平趕忙從地上掙扎著站起,腳趔趄著,踩著落下的碎塊,有些后怕地拍著屁股上的灰,原先他只是一只腳受傷,現在是左右開弓了。
其實,每逢小青蛇在家抑郁時,她都要喝一點葡萄酒,臉便有些泛紅,那一刻,也正是她紅裝素裹的時光。
易平忙說,“不知道歡不歡迎,我來有事說給你聽。”他認為有話要明白講開,免得顯出自己小氣,尤其是對她這位飄忽的女神。
天慢慢地漫上了陰云,悶雷聲從遠處傳來,要下雨了。
“喂,進來吧,那個亭子不擋雨。”小青蛇念易平厚道踏實,同意他進屋了。易平進得那屋,小青蛇像是不好意思,抹抹紅了的臉,瞅著收荒貨者難受的臉色,這還得了,白挨了那么一下襲擊,全是二樓的用意。是的,我是一年前才租進這一樓的,我并不懼怕那鏡子,一天到晚到處顯影、到處亂撞,一股沖動感油然而生,她要立即出門找二樓說理去。
易平攔住了她,“算了,又不是墻垮了,壓著我不能動,你看,人還好好的。”小青蛇聽著噗哧一笑,看不出來,他還有點冷幽默。是的,住在人家下面,只有讓著她了。大劉給她買的那套大公寓房咧,眼下不能住了,大白蛇三天兩頭來一趟,要她還那五十萬元的銀行卡,她撒潑了,坐在地上不走,要她滾出這套公寓,大劉的錢也是她的錢。以往大劉在身邊,有什么事大劉出來擋著,可現在,大劉近在眼前遠在天邊。
“二樓呀無聊,整天找我的歪,不理她。”
易平淡淡一笑,“也只有不理她。”
小青蛇說我這里有紅花油,聽說治腫痛還有效,她就進屋取藥了。出來時小青蛇嘴里噢噢地哼著,她懷里抱著一個近一歲的孩子,手指還夾著一瓶藥,那孩子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硬像了小青蛇。小青蛇說,紅花油拿來了,擦一擦。
易平回應男子的咳嗽。
易平自己的臉倒紅了,腳趾頭隱隱在痛,就想自己拖過來小凳脫鞋,可他不敢下手,疼啊。
小青蛇二話不說,將孩子放進童車,孩子停止哭泣了,瞪著一雙大眼睛望著自己母親。小青蛇奪過紅花油倒下幾滴就朝著他的腳揉搓起來。易平不敢挪眼,眼睛只沖著她的衣著出神,小青蛇穿的是一個個藍圈的海軍衫半袖,分外精神,那右胳膊上的袖口被剪去大半,隨著她的揉搓,那沒剪斷的還吊著的大半個圈的杰作,兩邊淌白,中間是藍,好像個藍玉鐲兒在她手腕上搖晃,藍格盈盈的。
易平在心里打了一下自己耳光,你收荒貨收入迷了是不是?人家是自己出新,袖子改玉鐲,同樣是衣裳,人家穿得就討人喜歡。你看,你看,海軍衫內那兩只喂奶的鼓脹奶子是不甘寂寞還是咋的了,起勁兒地為玉鐲晃動,沖著他的嘴唇兒一顫一顫,易平趕緊把臉別過去。
揉搓完畢,易平感覺傷處舒服一半。小青蛇進衛生間洗手,出來指指小客廳餐桌上擺的一瓶葡萄酒,一杯兩菜,“來一杯,煙酒不分家。”
易平說,“你喝酒怕不行吧。”
小青蛇講,“哺乳期是不能喝酒的,但喝少量的葡萄酒還是可以的,舒筋活血嘛。”說著起身去廚房取筷子,順便帶了碟炸小蝦出來。
易平心里想,女神真是高抬了我,于是轉而問道,“小孩他爸怕酒量不小吧?”
這正是她的痛處,她一時無語,或許是酒的反應,亮著一張漲紅的臉兒,但她還是講了,他在好遠的西北,一千多里咧。當然其他的情況她就剎住了,大劉的近況她就不便于同他講了,總之,最近有人反映,劉副總收畫的事兒七傳八傳還是對他有些影響的,生活方面也好像有那種越軌的苗頭了,怎么辦?
上面的人要把那軌鋪平,他們要扳滅大劉那越軌的舉止,表面嘛是調動一下工作崗位,副老總身份暫時掛著,要大劉兼任公司駐西北辦事處的經理,去那里把業務親自抓一抓,其實是降了一級,這樣顧全了大劉面子,也隔斷了小青蛇的情絲。
“他爸在西安忙哩。”小青蛇呷了一口葡萄酒,搖了搖,杯子中的影像一下子紛亂起來。
霎時,小青蛇酒杯一放,眼睛一瞪。
易平伸了伸舌頭,自知話不該多問,只談收荒的事。
過了一會兒,小青蛇回過神來,這也不能全怪他,他搞的就是這一行。
“對的,不像我這個收破爛的,走到哪算到哪。”易平怯生生地笑起。
淅淅瀝瀝的雨點無情地打在陽臺飄窗上,夏季的雷聲越響越近,咔嚓一下響在陽臺,陽臺余響嗡、嗡、嗡嗡,可惜窗玻璃還有半扇沒有關上,孩子發出驚嚇的哭聲……
一陣陣風雨飄進來,易平趕緊起身去推動童車往里而去,搖動之下,嗬嗬聲中孩子慢慢平復下來。易平面對此場景,趕緊說事,這次我去了市博物院,包括自己一共有三個人都送了古殘片留影,當然都是針對那件“玉縷青光褂”的,那褂子是西漢時期大將軍死后派葬典禮所用,現在是等檢驗結果的發布,看誰的古殘片是那褂上原物。
“你是說,如果是你收的那枚殘片是那褂子上的缺損物,你就發了?”
“是的,好幾萬塊錢咧,當然少不了你的。”易平顯出不忘初恩的神態。
呵呵、哈、哈、嘻嘻、嘻,你這個人呀,真會開玩笑,笑得那半瓶葡萄酒叮里哐當。小青蛇笑得自己擦拭眼淚,人家當然不能跟大劉比,當中差距還不小咧。小青蛇拍拍自己,一個人的生存環境靠自己把握,作為女人大部分都是把希望寄托在男的身上的。如果不是大劉臨走前又丟給她一個存折,二十萬元應付孩子、自己的開銷,那么她又怎么來應付大白蛇,怎么出來租房子,更重要的是孩子病了又哪能走進醫院。錢,在他收荒者身上是慢慢累積的,在他累積的過程中,他想到了我,想到了還要分那幾個錢給我,是個厚道人。
小青蛇思忖,自己這步棋到底走得怎樣,是的,我是個老三,可也是你大白蛇的妹妹,你做得出呀?把我從公寓里趕出來,就是這樣,我也不能跟遠處的大劉講,那只是一個電話的事,還是忍一忍吧。大白蛇,不也是這樣嗎,矛頭只對準我一個,面對其他人卻不漏半點風聲,目的還是一個,兩個人窩里斗,對外不露形跡,但是沒有不透風的墻,要保護當官的位置坐得穩,還得靠大劉自己奔。
還是想眼前的事吧,“這枚古殘片一直放在梳妝盒里的,它值不值錢,娘曾這樣說過,你找個合適的人把它賣了,至于它的來龍去脈由人家去搞清楚吧。”這話何解,是娘故意留下的謎底,還是朋友所贈或是她去外地逛文物市場因一時興趣所購,古殘片來路真有所不知,叫小青蛇這個當女兒的一直以來也是云中抓霧。
小青蛇小聲自語,有這樣收荒貨的人嗎,收過去的東西是什么出路還要告知原賣主。傻蛋,我是那樣的人嗎,等著你替我發財。我難道沒有錢嗎,有,拿不出來,可那能用嗎,能用,只是暫時不行。小青蛇心里想到這些,又有些別扭開來。
其實,小青蛇的娘確有一番心思,古殘片要搞清它的來歷并不是那么容易的,收貨人要有自己的操行和鉆研精神。
她望著他,心想,謝謝你給我送來好消息,古殘片的來龍去脈多虧你的辛勞。哎,也怪我,怪我自私,好事兒愿意聽,壞事兒躲一邊。小青蛇站在那窗口邊,望著易平的背影消失。
易平相信,有的人是負著一種良心債而生存的,而他的負債對象是出售古殘片的女神,起先只是在這大千世界里候著她的出現,可這個對他有恩的女神似乎對他寬宏大量。
走到竹林內,向著一樓陽臺,他不覺唱了起來,那是一首新近流行的歌,“姑娘,什么使你憂傷,什么使你孤單,別讓那風吹在你頭發上,誰都不愿看見你被雨淋濕的模樣,不要再流浪,不要再彷徨,回去吧,姑娘,回去吧,姑娘——”
小青蛇當然自有她的難處,但雨是打不到她身上的,她起碼有一輛大眾小轎車在跑。一個月后,那外地博物院給易平來了電話,確定他的那枚古殘片是“玉縷青光褂”的原物,讓他盡快帶實物奔赴。在要出發的那兩天里,他越來越有些忐忑不安了,忍著,強忍著性子,如何回來再給女神兌現,她的老公可能看輕她了,這么長時間在她身邊圍繞的他,就是見不到她男人一面。
大概在十多天后,他有載而歸了,那城市博物院人流不息,好多游客都是奔著那枚古殘片而來的。回來他沒有忘記帶些東西給小青蛇和孩子。這次,他起了個大早,興沖沖地奔到亭子邊,剛準備拉開嗓子喊,一抬頭又撞到了二樓的照妖鏡,怕那二樓偷聽,那二樓陽臺又多了兩盆花。不喊,那就等,女神,你總要到陽臺上來的。易平等來等去,毫無動靜,他終于發現一樓陽臺那盆君子蘭隱而不見了,二樓的那面鏡子似乎也在空照,莫非孩子又住醫院了,他的女神在醫院陪著。極有可能是搬走了,有理由這么想,陽臺上那盆君子蘭的隱去,樓上那面鏡子蒙上一層灰垢。那么她往哪里搬,在哪里安家呢,這些他無法得知。
搬走的事,小青蛇本應當告知一下易平的,還是熟人嘛,可她沒有告訴易平,也是的,沒有那種關系,她憑什么,憑什么要告訴他呢。
易平在那家博物院,經過形狀、材質、制作幾方面對照檢驗,青光歸褂,證明易平的那枚古殘片半朵蓮花為大褂配系確認無誤,從整件“玉縷青光褂”的經濟價值幾百萬來計算,又加上易平古殘片正在胸前當要處,因此,他有幸獲得七萬多元打道回府,作為他這個收荒貨者來說,這當然是應當給予一定獎勵的。風從指尖上滑過去,也帶走了易平這個收荒者不切實際的打算,這個亭子的右邊香樟愈發茂盛,竹子蓬蓬地長著,影子很美,那位女士呢,卻像影子一樣,隱隱約約地在亭子邊跟他捉迷藏。
他和她是在那亭子邊認識的,他不是知識分子,可他有知識分子那種情緒。搞準沒有,她會不會在另一個陽臺等他呢,除非,除非那女神是人家的老三。易平站在竹林內,還在望著那空空的陽臺呆想,說不定她這個老三有苦說不出,為了躲避那些親戚、朋友,母子倆相依為命。老三,老三改了就好嗎,那小男孩他還是養得起的,退回一萬步講,這是不是收荒者的一廂情愿呢。
“喂,姐嗎,你最近看了娘冇?”大白蛇沒有料到小青蛇會突然打電話給她,連帶著問娘的下落在哪。
“沒有,你去看了沒有,不過這好像沒有什么奇怪的。”她私地好笑,我們兩姐妹又不是頭一回這樣做了。
“娘做壽嗎,不像平常去不去都無所謂,人活七十古來稀。”
大白蛇就笑,“你不是一個追求時尚的女子嗎,還把老話當口頭禪,七十歲算什么,八十歲還杠杠神嘞。”
“你就吹吧,在哪里,領我去看看。”小青蛇不善于吹,有什么就說什么。接著她轉移了話題,“那老爸嘞,你看了沒有?”她們老爸最近幾年不太回家,他謀了份差事,一直在給菜場守夜,菜場本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錢財等物隨著菜販子走,夜里格外地安靜。他說回家就頭痛,你們娘一天到晚叨念著你們,你們又不回來,兩個不聽話的不肖女。這兩年來,酒是我的伴兒了。小青蛇去看老爸時,正值晚餐期間,她老爸照例捧了盒飯,左邊還有瓶小郎酒就那樣喝。
小青蛇來了,她說她是爸爸的小棉襖,塑料袋內拿出三個盒子,炸小魚、炒肉絲、香干芹菜,她是在離菜場不遠處的熟食店買的,她知道老爸就好這一口,常與小郎兒對話,花、鳥、蟲、魚做伴,這下恐怕又要引起他在家都不敢說的牢騷話了。
老爸就是這樣,不過他從老妻口中得知小青蛇搬出了那大劉給的公寓。他就問,“死鬼,你現在住在哪里?”
不瞞他,一家人總得要有個把人曉得她的去向。小青蛇是那樣想的,她大大咧咧地說道,老爸、老媽,你們不用擔心我的生活,就搬到本城的南郊,是個新社區,連具體的門牌號碼她都告知了。
娘的想法還是對的,小青蛇的去向,她總是會告訴一個人的。如果說是一種窺探心情的驅使,更確切地說還是一種母親情結的天然驅使,她真會拿菜刀去找女兒拼命嗎?不會的。
從自家出門坐十五路公交車,一個多鐘頭直接到終點站。這已經是郊區了,夕陽近照,去找她,這對于秋姐來說或許是一種讓步,孤寂的小青蛇啊,大劉走了是不是,你姐大白蛇找你幾次,也都無功而返,你的老爸無論如何是不會把你的新址告訴她的。秋姐并不忌諱在這個小區里見到什么人,只是覺得行走在生處一切應該經心點才是。自搬來本城南郊小區后,娘就擔心小青蛇生活上的不適應,“西萍,住這里是不是離市區遠了點?”
“前門口,不是有公交車嗎。”小青蛇一笑。
“你怎么搬進了這個住有兩千來戶的大住宅區呢?”她又轉向她。
小青蛇是那樣漫不經心地回答,“大,大有大的好處。”
可大也有大的難處,別的不說,就講快遞吧,一個在前大門,一個在商店隔壁,一個在東,一個在西,你不也成了跑腿的快遞員。打醬油嘛,這點小事也得圍著社區轉大半個圈子。
而小青蛇的家是宿舍群的最后一棟,這跟上個月的住所就不同了,那是小區公園的旁邊,那是碰到收荒貨者易平的地方,他是個好人喲。可那二樓,對她就不友好,當然也談不上是壞人。易平,好男人,可我只能給你個古殘片,其他的只有你自己去努力了。
青蛇新搬的宿舍后面就是圍墻,一到晚上,夏夜里冒出來一群蛙兒在墻外鳴叫,它們不管你,天天如此,夜夜吟唱,你只有盡快和著它的節奏適應。說也怪,小青蛇并不反感,漸而把這些蛙聲當成了夜間的安魂曲。坐在客廳里望月亮,拉開窗簾,打開窗戶,讓月亮的光曬一曬她所住的十二層樓的客廳,這時,那些蛙叫聲會愈發清晰,間或夾雜著那法國梧桐的樹葉聲。
昨夜不知是何緣由,一度準時鳴叫的蛙鳴聲,沒有了開臺鑼鼓,更不見正臺開始,空空的舞臺,陡地沒了歌手,吟唱鄉野的平臺復又失去,剛剛適應下來又失去,只有去問門外的蛙兒們了。夏夜,正是你們活躍的季節,為什么集體無聲呢?十二層樓陽臺上一個大大的疑問號被那個圓圓的曬衣架代替,輕風吹著,疑問號的影子搖擺不止。
穿上深筒膠鞋的小青蛇,舉一個可充電電筒,和娘乘電梯扶搖直下,不一會兒來到后門,此處好像有先來者,在哪里輕輕喘著氣,不一會兒還拉起長調,舌尖卷著顫音抖動在你的周圍。娘說,你看一看有人啵?
小青蛇瞄左邊,覓覓尋尋,看有否來人。右邊,耳朵伸過去,也不見啥來者,電筒像掃地一樣前后左右地照,圍墻依然,這就怪了,明明有聲嘛,躲起來干啥?
朝著聲響處,再走近一些,聲響來自頭頂,忙將電筒朝天,光亮逐而在綠樹間環繞,繞來繞去,一根光柱兒在夜色中尋找立樁的基點。這騰那搬,由高而低,終于有了明確的方位,那小東西,那小東西是啥?
原來是只青蛙,天使一樣趴伏在那墻頭,它望著她倆人,挺肚抬首迎接著那道光柱的到來。
蛙為什么要由低而高趴伏墻頭呢?
看來,它躲在暗處已經候我們多時了。小青蛇說著。
何處是它的棲息之地,這恐怕是它向我們要的答案。墻頭上,它大半個身子伸出探著社區里的動靜,包括那一草一木,后面兩只小腿又不安分地搭在墻外。
沉默,沉默過后,它好像在喊,“來吧,來吧,婆婆、姐姐,隨我而去。”它在上面略微動了一下身子,像滑翔運動員朝下降落,由墻頭先蹦到那圍墻中間的一個窟窿,站穩了身子,頭抬了抬,接著又是一蹦,成一道弧形線拱起,如一只羽鳥跳落于地。
秋姐拉住小青蛇,“我們能去嗎?”
“為什么不能去?”小青蛇反問道。
“你的宿命是蛇,蛇是蛙的天敵。”
“不能改一改嗎,我改了又有何事。”這就是母女倆為人處世的分歧點,“天定不能變,人變的就能改。”有時候,娘還是讓著小一輩。
墻頭蛙看著倆人在地上爭,它自己卻平緩下來,蹦跳的幅度也小了,它帶著她倆朝那條蜿蜒的水溝而去,它蹦著,她們走著,總覺趕不上它。不覺來到溝的水面附近,它轉而蹦至水上邊,這條水溝約有兩米多寬、兩百來米長,小青蛇的宿舍樓和水溝遙遙相望,憑窗可與蛙兒對唱。
前兩天,蛙響照常,但那叫聲中隱隱約約夾雜著它們一種被限制的感覺,小青蛇心想有什么事情要發生。先前此處沒有開發,離城市也不過十幾公里,這里曾是田野和小山丘。如今卻變成了一片住宅新區,這里有超市、小學、托兒所、棋牌室,夏夜,沒想到這里還有剩余的蛙兒,還沒有來得及搬走。
站在水溝邊,墻頭蛙轉身,頭和眼睛跟她們形成直線。小青蛇輕輕邁開的腳步,又豎起那一道光亮,移向水溝,蘆葦搖蕩,波紋陣陣,水面上還有一片水草響應,燈光下泛起晶瑩朵朵。哦,這就是蛙兒們叫得響的地方,現在它們呢,闃然無聲,看不到它們的蹤影了,那荷塘月色的風景在近處是找尋不著了,只能是一片寂靜。
墻頭蛙在燈光下朝她們瞪起幽怨的眼珠,它且、咕、且咕地低吟了一會兒,當然它佩服人類的能力,也奇怪著這光亮為什么隨人而行。它也更氣憤某些人的貪欲,它的兄弟們被人一網打盡,這里再也聽不見兄弟們的嗓音了。
它那凸透的眼珠子一直那樣瞪著小青蛇,淚光盈盈,如果今夜小青蛇和她娘不來,它會碰見另外的人嗎。它兩只大腿狠勁兒扎在溝邊濕潤的泥土上,但仍不安全,那爛泥隨時會垮的。它現在來回在墻頭上,以墻頭做窩,防范再來的偷襲者。當然干干的水泥作底自然難以將就,那種干燥的世界怎能生存,它要的是水和清潔的空氣,雖然圍墻破損處也有那含水露珠和雜草,但那只有在清晨才能得到。它邊說邊來氣,肚子鼓鼓地一凸一凹拉起風箱。小青蛇發善心了,縱身一跳去撈那墻頭蛙,那蛙咧,沒管她,兀自一個回跳,身上水珠四灑,濕潤了又回墻頭。
小青蛇跟它又一跳,她看到它在墻下起步一個蹦跳又至那墻窟窿,一下跳在圍墻,這個角度很好,便于居高臨下觀察風向。
秋姐沖它做手勢,你說一下是誰把你的兄弟們擄走的,而且發生在凌晨時刻。
小青蛇知道她們這個小區大,人員來往多,前些時一到夜晚,此起彼伏的蛙聲就沖破了棟棟高樓的圍擋,而她是挨你們最近的一家住戶,前頭、中間的樓房人家是無法直接抓獲你們蛙語的,只有住在最后幾棟樓的住戶,才有幸獲得此類鄉土音樂。
十幾層樓高的窗戶高過圍墻,圍墻前是一條簡易的水泥公路,僅供小車行駛。那條路的下面是長溝,便是你們的臨時住所了,一頭伸進那蘆葦、雜草之中,不過,有的單位遲早會來開發的。
小青蛇認為在那無邊的夜色里,只有它們的音樂能維持大半夜。這社區后面的天地,也是我小青蛇浮生之地,當然她相信大劉是能回來看她的,現在每天的電話她并沒暴露她的新址,怕他耽誤公事。她推測大白蛇也沒跟他講,她不講是怕他回來。小青蛇的確想到另一個地方安身立命,抬首,看一看夜空,星斗燦燦,彎月如鉤,這個時光,老天若作美,月光吊鉤便會出現在圍墻和水溝的地域,假若我自己吊在那月亮上,身子上還帶上那娃娃,把這只能蹦高的青蛙也帶上,月宮里有嫦娥、玉兔,再加上我們凡人和蛙。
娘說,當然,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她討厭你們夜里的幽唱,今昔不是以往,荷塘月色在農村都難找了,何況這里是新開發的住宅區。你們可以不睡覺,自娛自樂,可年輕人有壓力,白天忙于生存,晚上,還要帶孩子,哺乳未滿周歲的毛毛,你們又來打擾她們的瞌睡,想請你們走,你們搬一下家吧。
搬,往哪兒搬,溝的那頭沉渣浮起,難以喘氣,這頭尚好,水清清照影,它們有這點向往,只有往那山清水秀的地方搬。
總的來說,蛙是弱者,想想看我們當強者的是不是也做過對不起弱者的事。前兩年,小青蛇隨娘回老家,那是山區,也是個水澤之鄉,外公外婆一家就住在土埻子上,土埻上有個祠堂。夜晚放眼望去,一畦又一畦的水田在下面搖晃,水兒叮當作響,無數只青蛙叫著把水田拱起,搭成賽歌的舞臺。有民歌者,更有美聲,咕——且姑,咕——且姑,這些聲音是從它們那細小卻又粗獷的聲帶里發出來的,看似無序,聽來卻極具韻律。
(未完待續……)
作者簡介:羅文發,郵票收藏家、作家。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小說、散文等文學作品,發表于各地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