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世霞
1990年9月,我從學校畢業跨地區分配至米泉長山子鄉獸醫站工作。
想著是北疆首府近郊的鄉下,會比南疆出行沙塵尺八厚、沙漠盡頭有人家的狀況好得多。急于擺脫沙塵包裹的土包子氣,懷揣著城市的夢想,我決定把這里作為進入城市的跳板。這個沒有彈力的跳板卻讓我久久未能跳起,反而是越來越深地扎進村莊深處,轉瞬便是二十一個春秋。
從單位正門闖堂而過可以看見橫著的幾間近乎塌陷的廢棄土房,古老而頹廢,是老站長一輩獸醫的工作間。土房子的背后就是一個占地幾千平米的大坑,盛裝著全村的廢品垃圾,村莊幾十年里積攢的垃圾沒有使它豐盈起來,到我離開依然那么袒露著接受這個村莊的不堪。村里人說起大坑都非常忌諱,我也從來不敢深問,因為我就住在距離它最近的地方。獸醫站獨獨地以公家單位自居又和村莊融為一體。當然斜對面不遠處有農村信用社和供銷社,他們是大集體單位,不是財政撥款單位。但對于農民來說我們都是端鐵飯碗的公家人,獸醫站相比較而言讓他們覺得更不像個公家單位。
我到單位上班后,老站長已經退休了,他家和獸醫站隔著一個院墻,于我算是鄰居,又是前輩。一到下班,同事們都騎自行車回家了,剩下孤零零的我,守在這個沒有院落的角落里,與冰冷的留畜欄和不遠處陰森森神秘的大坑為伴,心里免不了襲來陣陣恐懼,老站長家成了我抬腳即可到達的溫馨港灣。他家只要過節,第一時間叫我吃飯,粉湯、油香、臊子面,吃得我肚子滾圓、滿嘴流油,卻未曾想到在喜慶日子里給老站長拿一份禮行,這讓我多年后越想越慚愧。
剛上班的我非常學生氣,穿著藍裙子、白色毛衫,腳蹬小白布鞋,甩著一頭及腰的長發,沒事了就在院子里踢毽子、跳繩。沉寂的獸醫站因我有了生活氣息。老站長看著我,雙手抱胸微笑著搖搖頭:“哪里像是個獸醫,簡直就是個娃娃嘛!小韓,你學了四年獸醫,不干可不行?”我手指擺弄著毽子,驕傲地說:“馬站長,我小舅在中央直屬機關工作,過兩年來新疆出差就把我調烏木木齊市工作了,我不干獸醫的,這是暫時的。”“嗯,北京那么遠,以后的事怎么說得準呢,你先學著干,調走再說調走的事么。”馬站長中肯地說。我哪里聽得進去,心想我才不在這個臭氣熏天、塵土飛揚的地方長待呢,我就是奔著烏魯木齊來的,沒準明年,最晚后年我就走在城市寬闊的馬路上,將隨風飄起的裙子、飛舞的長發定格在城市的天空下,安頓我以后的城市生活了。
一次單位停水,我拿著臉盆跑到老站長家端水。那時候村戶人家都備著一口大缸水。我急匆匆推門而入,嘴里邊說單位停水邊拿起缸蓋上的馬勺準備舀水。老站長的老伴急了,趕緊從我手里奪下馬勺說:“你把臉盆端好,我給你舀。”我心想哪能讓大媽給我舀說呢!趕緊把臉盆放到地下,說:“大媽,我自己來。”說著雙手去接大媽手里的馬勺,可她硬是不肯,非要堅持給我舀水。老站長說:“小韓,讓你大媽給你舀,她怕你把水弄臟了。”我又急了,說:“不會,不會,我手是干凈的。”可大媽堅持給我舀水。我心想,我昨天才洗的澡,何況我這個人干凈整潔在學校也是出了名的,怎么到這么個土里吧唧的地方居然有人嫌我不干凈了,還怕我把水弄臟了?馬站長知道我不懂他們的宗教信仰和風俗習慣,又耐著性子說:“你大媽不是嫌棄你臟,是我們凈身也用這個水……”我疑惑地眨巴著雙眼,看著大媽弓腰起身一馬勺一馬勺給我舀水,聽著“嘩啦,嘩啦……”的舀水聲,臉在水盆里不停地晃動,如同我無知的心一同晃動。后來我才慢慢懂得了馬站長所謂的宗教信仰層面的干凈,如同一個人靈魂深處的干凈,不是我們日常生活中看得見的干凈。馬站長固守著一塊干凈的圣地,在精湛的醫技上也恪守著這樣嚴格的信仰。
一個冬夜的晚上,白雪覆蓋著的村莊安靜而深遠,我腦子里想著那個不遠處的陰森大坑,似乎有人影閃過窗戶,還有腳底走風的聲音。聽外婆講過鬼的出現就是先有影后有聲。我看著爐子里突突躥起的火苗,聽著吱吱叭叭燃煤的聲音,一個勁兒地把身體往被窩筒里蜷縮,不敢下床給爐子添一塊煤。心想是不是大坑里的鬼魅爬出來了?我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睡不著。“咚咚咚……”一陣聲響,我抱著頭連枕頭一起滑進了被窩,在被窩里縮成一團,全身瑟瑟發抖。心想鬼竟然如此膽大!外婆說過,晚上聽到聲音不能答應,鬼敲門、人走魂就是這樣從人間去了陰間。“咚咚咚,咚咚咚……”聲音急促起來,接著我聽到“有人值班嗎?”是人的聲音,聽得真切!但我還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整個人被自己想出來的鬼魅幻覺嚇傻了,直愣愣豎起耳朵屏氣呼吸。“你找誰?”是老站長的聲音,確切無疑。“哦,是馬站長,我的馬全身一個勁兒抽搐,我來找值班獸醫,沒想到能碰上您。”一個渾厚急躁的聲音在深夜里揚起長調。“我出來攬炭,聽見這么大的聲音,以為是誰騷攪這個娃娃呢!”馬站長這么溫情有力的聲音,我已經不再懷疑,一骨碌從被窩鉆出來,打開了門。“哦,有人啊,怎么不開門呢?”我怯怯地撒謊說:“剛才睡著了。”老站長對這個中年人說:“現在站上沒有值班獸醫,下班都回家了,她是出納,就住在站上,也不出診啊!”那人說:“馬站長,麻煩您老跟我跑一趟吧,死馬當活馬醫吧!”“我退休了,再干也不合適,感覺是從年輕人手里搶活干,搶飯吃。”老站長說。那人急了:“馬站長,我春耕秋耙就靠這匹馬了,您就幫忙看看吧。”老站長眉頭緊蹙思忖一會兒說:“小韓,把針灸包給我拿來。”我趕緊打開診療室的大鐵門,從辦公室抽屜里取出針灸包和聽診器交給老站長。老站長邊走邊說:“我這出診不合規矩啊!”第二天早上一上班,知道那匹馬得救了,老站長給一個年輕獸醫安頓開中藥處方,給新站長解釋用了針灸包。
老站長醫術高明,經常有遠地方人奔著他來,求他上門就診,推辭不過隨畜主一同而去,出診回來畜主拿著他開的方子劃價、取藥、繳費。于他是白跑路,沒有出診費,沒有提成,更沒有返聘給工資一說。有時候畜主牽著馬、趕著牛來就找老站長,站上的年輕獸醫因為人家自報家門而憤憤地攤開手里的報紙,乜斜幾眼,臉上流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情。新站長帶領的學院派和馬站長手把手帶出來的土派獸醫,是小小鄉獸醫站的兩種治法。馬站長的為難我漸漸懂得了,不看吧,人家找他,一個牛馬大夫總不能在村莊里擺出什么架子;看吧,他已經退休了,何況只是退到獸醫站旁邊的家里。對于一個家就是獸醫站,獸醫站就是家的老站長真是尷尬至極。新來的在編獸醫們,手里握著大中專院校的畢業證,全然沒有把這個大集體老獸醫放在眼里。只有老百姓抬頭仰望著他,如同仰望自己的馬頭。
老站長有一項絕活,就是走騸,即騎著馬實施閹割術。走騸我以前聽母親說過,外公就是有名的騸匠,但從未親眼目睹。學校四年,也沒見老師實施過這項騸技,對獸醫這個專業毫無興趣的我,從來都不關心任何高明的獸醫方面的醫術。有一次,一個畜主騎著一批棗紅色的大馬,從幾十公里外風塵而來,要給這匹難調教的馬做閹割。肯定是別處難以訓服才奔向名望很高的老站長進行走騸。可前段時間馬站長由于抹不開情面出診次數多,有人私下嘀咕:“這個社會離開誰都會轉,中醫固然好,但是抵不上西醫輸液見效快。”這話一來而去走漏了風聲,傳到馬站長耳朵里,近日就是在家睡覺也絕不接診,更不出診,理由無非是拿退休說事。這次也是說啥都堅決不干。畜主無奈只好接受獸醫站的新技術。學院派年輕氣盛,根本不服輸,在新站長帶領下開始給馬實施閹割術。我在學校實習時見過外科老師實施過這項手術,教學生用什么技巧把馬用繩子套倒,然后實施。我們女生從未上過手,只是打打下手。這是個簡單的手術,任何人都沒問題,難在套倒馬!三個新獸醫加上畜主,折騰了半上午沒有將那匹倔強的棗紅馬放倒,個個汗流浹背、灰頭土臉,不小心新站長還被棗紅馬憤怒地尥了一蹶子。有人讓我去叫老站長,我歡快地跳著蹦子推開了老站長的門,看見他坐在炕里頭看電視,熒屏上的戰爭片打得正歡實。我說:“馬站長,他們讓我來叫你,一個馬沒手逗了。”他抬眼看了我一眼,清了清嗓子說“小韓,就說我有事。”我愣了幾秒鐘,又跳著蹦子回來說:“馬站長說有事,不來!”幾個學院派相互對望幾下,眼睛滴溜溜轉,最后齊刷刷統一到新站長臉上,像聽到了立正口令一樣。土派獸醫低頭無語但聲色昂揚。新站長一手捂著被馬踢傷的部位,一只手在濃密的頭發里梳理了幾下,走出了辦公室。
不大一會兒,老站長背著手跟著甩手向前的新站長走進了辦公室。“走騸,我現在也老了,萬一被馬尥一蹶子,挨不住啊!還是傳統去勢吧。”說話時眼睛在辦公室掃了一圈。“您還攢勁呢,給這些尕小伙把您的絕活露一手,讓大家都學一哈嘛。”新站長說。老站長面部表情平靜,聲音低沉:“也沒有啥絕活,也沒啥可露的,走騸,膽大心細,手快眼疾。要不試一哈吧,不行再撂倒。”說著話走出了院子,大家都跟著出來。老站長從畜主手里接過馬韁繩,一邊“嘚,嘚”地吆喝著,一邊說“好身胚子啊!能收拾住多配些種。”大凡來去勢的好馬都是不聽話的,畜主難收拾的馬。只見馬站長從馬頭順著脖頸捋著長長的馬鬃,馬剛才已經受了驚嚇,頭不停地左右甩動,蹄子憤憤地敲響大地,鼻腔里發出嘶嘶怨怒,眼睛里滿是恐懼。老站長讓畜主把馬嘴里的鐵嚼子取下,吃料飲水,說緩一哈。自己不斷地在棗紅馬身上來回撫摸,時不時兩臂舒展抱抱馬脖子,像摟著一個老朋友的脖子一樣親昵。大約半小時,馬已經完全放松了警惕。他又讓畜主重新套上馬嚼子,取出專用的去勢刀,用指甲蓋彈了彈刀柄,在一張白紙上試了一下刀刃,手掌一合一張中,小小的刀片閃著靈活游動的亮光。他牽起棗紅馬往獸醫站前方的一個大坡走去,順手往褲口袋抓了一大把稻草灰。我們都跟了去。老站長拍拍馬的脊背,右手拉起韁繩,一收一放中,腳踩馬鐙,一個跨躍,穩穩地在馬背上落座,兩腿一夾一放棗紅馬甩頭爬坡而上;掉頭,兩腿一夾一放順坡而下。
來回幾個上坡下坡,老站長不時地弓腰伸手觸及馬腹下,然后再起身,估計他是在試探馬最佳的去勢狀態。又一程上坡段,馬明顯吃力前行中,老站長將韁繩換在了左手,身體與整個馬背平行,兩臂下滑至腹部,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馬昂頭一甩,前蹄一躍,兩顆滾圓的睪丸已經跌落而下,馬站長手上卻未沾一點血,馬腹下摻雜著草木灰褐色的血滴跌落在飛揚的塵土中。
一匹倔強的馬即刻失去了雄性的本能。我突然想到了馬廄里也有“太監馬”,但沒敢吱聲,自個兒抿嘴偷樂。老站長讓我們大開眼界,新來的獸醫們頓時默不作聲,接著噓聲長嘆。他們把兩個跌落塵土的睪丸撿起,在自來水下沖洗,光滑溜圓的兩個肉蛋,在他們的手掌中來回滾動,他們仔細端詳審視后未查出一絲刀片印痕,終于服氣了老站長的水平。差距是從實踐而來,不是從書本而來。無字處的深厚學問啊!過后我把十五元手術費送給老站長,他堅決不要!
老站長是長山子鄉獸醫站成立時從井岡山(羊毛工)獸醫站調過來的,一直沒有轉正,屬于大集體干部,任站長組建這個新站,到退休也沒有解決身份問題。他從事獸醫一輩子,退休后一直不離本行,任基層獸醫站站長三十余年,育有七個子女,全都務農。因為沒有學歷和職稱到退休也只是個大集體干部。他一生勤勞為民,不計個人得失。退休后月薪才30元,那時我的工資都是每月130元。后來我們的工資漲至1000元時,經協調將他的工資每月調至150元。因為他的工資不是財政撥款,是鄉獸醫站從檢疫費和門診收入中額外發放,調一點工資非常困難。物價飛速暴漲,老人的生活可想而知。
2005年夏季,一個高溫酷暑的三伏天,84歲高齡的老站長到信訪局找我反映上調工資一事,當時我在信訪局只是掛職鍛煉,他以為我已經當了什么官,眼里滿是期盼。看到拄著拐杖弓腰駝背的老人,不知怎地我的眼眶突然濕潤了,拉著他的手給他保證我會盡力協調,但心里卻一點把握都沒有,因為我知道他的情況是政策之外的事。當我把他老人家勸回去后,一個星期內不停地找領導,一遍遍地給他們敘述老站長的業績和功勞,從老站長的愛崗敬業到他在群眾中的威望和精湛醫技,實事求是地擺出了老站長為數不多的日子,最終老站長的工資調至每月1000元,為給鄉獸醫站減輕負擔,由畜牧局從轉移支付中按月發放。最近我去探望老站長,九十七歲高齡的他還守候在原獸醫站旁邊的土坯房里,身體健碩,耳不聾,眼不花,相依著他八十六歲的老伴,過著閑看庭前花月的平常村戶人家的日子。見到我很是興奮,拉著我的手不讓走,讓兒子兒媳給我做點飯,我說單位有事過來看一眼得趕緊回去,他讓我過爾德節一定來喝粉湯。他和我聊起家常來,思路清晰,記憶猶新。說起單位的往事,不喜不怒,不愁不怨,如浮云般看淡人世繁華。他說感謝我幫他協調工資一事,我說應該再申請提高,這都十幾年過去了還1000元。他說:“活成老古董了,要錢也沒用!沒想到又活了這么些年,十幾年賺了十幾萬,畜牧局都虧大了,哪里敢申請提高啊呵呵!”他微笑著,用青筋暴露的手慢條斯理地捋著自己的胡須,像是捋著自己的人生。他為這點微薄的薪水滿臉層層疊疊皺成一汪瀲滟的湖水,清澈而明亮,明亮而干凈。這讓我想起端著臉盆到他家大缸里舀水的情景,那一缸水的干凈正是他和老伴靈魂深處的干凈!
離開時,他站在院門口目送我,像一尊古老的雕塑矗立在低矮的土屋前,深陷的眼窩里是一束安詳的光。
——選自《作家聯盟》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