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墻壁是灰色的,玻璃是青色的,雨落下來是白色的。
我透過不斷從窗上滾下的水紋望去,眼睛在對面建筑物浸著水的表面停留了一瞬,腦中忽然浮起不久前淅淅瀝瀝的雨從博物館深紅色木質屋檐滾下的場景。
新城的大樓在水霧中朦朧得快要從煙青中消失,古典園林中的紅木翠葉白墻卻是要用這水汽來襯的,如畫布上的色塊在清水中暈開。
雨打竹葉,水珠順著葉脈滴落。
我伸手去接,暗綠色沾濕袖角。
二
雨看久了,會冷。
冷到想要擁一爐燒得正旺的炭火,散發的暖黃火光足以照亮書頁一角,于是就算整個屋子被大雨籠罩,也可以陷進安穩的睡眠。
貧瘠的見識拘著我,使我無法像詞人蔣捷一樣在雨中聽盡一生的悲歡喜怒;蒼白的語言束著我,使我無法像詩人余光中一樣把那雨那愁表露得如此宛轉透徹。
即使如此,雨水中包含的涼意像是基因中的本能,從窗外、從體內蔓延到我每一根神經末梢,迫使我為之膽戰。
雨聲軟得像是嗚咽,難免想起曹公筆下,瀟湘館夜中病臥的女子低聲苦吟:
“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
三
比我低兩個樓層的窗前,隱約徘徊著一張向外望著的臉。
我猜他也在從樊籠一角看遠方濕透的太陽——
祈求上空灰藍的河川剩給我們任何一絲橘紅色的溫存。
四
雨水蒸起濕氣從窗縫隙漫進室內,掃過夏日午后的悶沉。
水分子一個一個鉆入桌角壘著的紙張。皺縮。發黃。墨跡暈開。
我撫不平那些被水賦予叛逆靈魂的文件,它們叫囂著要脫離平整枯燥的生活,更要從桌上一躍而下,恨不得扎進水坑。
變得又臟,又自在。
但我不允許。于是紙張們只好迫于我手的壓力,伏在桌面上陪我以一個極刁鉆的角度膜拜它們向往的宿命。
我的手剛剛搓過瓜子皮,山核桃味。紙張們如愿變得很臟。
卻不自在。
五
我隨手將翻折得最叛逆的那個紙角撕下來,就像是輕而易舉地,掰斷一根反骨。
六
雨聲從急板,變成行板,變成廣板。
我數著心跳的節拍,時間的流逝失去了意義:可能過去了一秒,可能過去了一個世紀。
我從窗角看雨,看雨脫離大氣的束縛與羈絆,看雨從窗玻璃上劃過輕描淡寫的一長串。
看與我相隔半米的,自己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