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令飛,社會工作者,國際大型文化活動制作人,現任魯迅文化基金會會長。
我年輕時不太關心我的祖父,我出生的時候他早走了,沒有人對我提過魯迅。抗拒“魯迅孫子”身份
上小學五六年級的時候,他在課文里出現了。我開始挺開心的,但是后來就不對了。老師說:“你是魯迅的孫子,魯迅特別偉大,你要做好樣子,要表現好,特別是作文要寫得好,那才是魯迅的孫子?!睆哪翘炱鹜瑢W們就改叫我“魯迅孫子”,叫得多了我就覺得特別不舒服,感到有無數只眼睛在盯著我,如芒刺背,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1968年底,部隊到學校征兵。我當時心里想,離開北京就沒人認識我了,也沒有人說我了。我興沖沖地填了表,軍代表一看說:“魯迅后代?你吃不了苦的?!庇谑?,我就吃苦給他看。先是經常在軍代表辦公室門口用大掃把掃地,吃飯的時候就拿出兩個玉米面窩頭坐在軍代表對面啃,直到軍代表終于同意。我光榮參軍,坐火車到了沈陽。
可是接下來事情又來了。新兵連連長對我說:“魯迅先生有一個未完成的事業你得幫他完成。”他們讓我學魯迅,去學醫,分配我到衛生所當衛生員。我堅決反對,堅持要扛槍打仗保家衛國。連長沒辦法,把我分到警衛排。我非常高興,接受軍事訓練,射擊、扔手榴彈,摸爬滾打,每天扛槍站崗兩個小時。為了備戰,警衛排要挖防空洞,洞里空氣稀薄,我一直拼到暈倒,為此我被批準加入共青團。
我們部隊駐地是個小山頭,里面有一個菜園,我們經常去種菜除草。一天,排長找到我說:“我們現在排里有很多好人好事,你是魯迅孫子,寫文章一定很好,你做我們的通信員,寫寫報道稿子吧?!碧炷?,我哪兒會寫呀!排長夜里三點多鐘來看我,說:“快寫?!蔽艺f:“真寫不出來,困,我想睡覺。”他拿煙讓我抽,我說:“我不會?!彼f:“魯迅先生會抽煙,你得跟他學。”那年我才十七歲,從此開始抽煙,抽了二十五年。清晨,終于我憋出了一篇稿子,結果是排長拿去修改了。
1971年,部隊想培養我做宣傳干事,把我調到師部的宣傳科。有一天,我發現宣傳科有一臺老式照相機,我就向科長報告:“我從小跟著爸爸學過照相,照相也能做報道?!庇谑情_始了我的攝影生涯。
“我必須做一個有能力的人”
1980年,我毅然申請從部隊轉業,并且自費去了日本留學。那里沒人認識我,我又可以天真活潑,可以開玩笑,可以惡作劇,可以鬧騰了。那時候我覺得特別滋潤,感覺自己的魂回來了。我終于逃離了魯迅的籠罩,變回我自己。
1993年我用了三年時間策劃舉辦了一個大型的“中國名陶展”,展覽是和日本電視臺合作的,這個展覽在當時非常轟動,因為它首次集結了中國陶瓷器精品,把臺灣地區、香港地區和美國的民間頂級收藏全動員出來了,非常不容易。為了籌備這個展覽我印了名片,上面印著“國際策展人”。日本電視臺的藤昭老先生一輩子策展,看到我的名片他笑了笑沒說話。后來在籌展過程中我出了一個小錯誤,他問我怎么辦,我說有問題補救一下就行了??伤圆涣T手,追問我為什么沒預計到。
藤昭先生平時笑瞇瞇的,可這時候他十分嚴肅地說:“你的名片上印著‘國際策展人,但是你的工作品質不像國際策展人應該有的專業水平?!蔽艺媸呛軕M愧,很難過。那天以后到展覽開幕剩下的一年多時間里,我在所有細節上下功夫,不懂的絕不裝懂,遇事多請教幾個人,所以沒有再出現紕漏?!爸袊照埂甭≈氐卦谌毡緰|京銀座的三越百貨公司開幕,當晚日本電視臺在百貨大樓頂層慶功。在大家干杯的時候,突然有人宣布要給周令飛頒獎。我愣住了。日本電視臺社長拿著獎狀讀著:“非常感謝國際策展人周令飛為這個展覽所做的貢獻?!鳖D時我的眼淚落了下來。三年甘苦,一聲肯定!我必須做一個有能力的人,魯迅的孫子也要代表自己做些什么。
父子同行回歸周家
2000年以后,我開始經常回家,幫父親整理東西。一天,我無意中發現了父親滿滿一紙箱的膠卷。我的職業敏感告訴我里邊肯定有寶貝,就偷偷把所有膠卷掃描后轉成正片。然后我驚呆了!里邊有無數有價值的照片,有名人,尤其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從香港到東北的民主人士;有市民,特別是那些生活在社會底層老百姓的眾生相。中國最缺四五十年代的寫實照片,父親的攝影填補了中國這一時期的影像空白。我放下了手中所有事情,拿出自己的積蓄,準備為父親辦一個攝影展。我說服猶豫不決的父親,精選了一百六十多幅相片,于2009年在北京孔廟舉辦了“鏡匣人間——周海嬰八旬攝影展”,展覽引起相當大的轟動。開展那天,剛開始他還有忐忑不安,鼻頭直冒汗,后來聽到大家都說好他放心了。這個展覽肯定了他的個人成就,他挺胸抬頭,神采奕奕,特別高興。當晚我給他辦了八十歲生日晚會。他說:“我這一輩子原來過得并不開心,今天我非常高興,人家稱我是攝影家,我成為了我自己?!蹦峭硭亻_心,喝大了。
展覽之后,父親好像換了個人,經常跟我說,我們應該多為魯迅做點什么,還說他沒時間沒精力了,希望我能夠努力加油。我說我想在中國成立“魯迅文化基金會”,才能有機會有力量,他雙手贊成。2009年10月,我們開始奔走籌備。不幸的是,2010年初,父親患不治之癥住進醫院,再未出來。2011年4月6日下午,我去告訴躺在病床上的父親,基金會在當天獲得了批準。我握著他的手,他用手指輕輕地敲敲我的掌心。第二天清早,他走了。在走之前,父親給我們留了一份遺囑:“魯迅是我們周家世代的驕傲,他為現代中國文化做出過巨大的歷史貢獻,作為魯迅的后代及其家屬,我們要世世代代牢記他的豐功偉業,不能忘記我們對弘揚他的思想、傳播他的精神有著無可推卸的使命和責任,從今天至永遠,希望我們的后代也要積極參與紀念傳播魯迅的各項活動,主動地關心魯迅事業的發展。
我是在2000年開始做義工,漸進做魯迅的傳播普及工作。我開始辦展覽,到處宣講魯迅,告訴大家一個真實的、多維度的魯迅,比如他身高只有一米六,他除了文學還有很多方面的貢獻,他幽默、喜歡惡作劇。這時,面對祖父,我不冒汗了,不覺得別扭了,反而覺得光榮、自信,我覺得我的生命當中有了他。我發現我和祖父有很多共同點:好開玩笑,喜惡作劇,愛美食,能喝兩口,能吃苦,有韌性,屬蛇,愛看電影……還有,他不高興就搬家,一生搬過七八個地方,我也搬過七八個地方。我的DNA里、我的生命中,有他的影子,有他的遺傳。以前他是他我是我,我只想逃。現在我慢慢走近他,為他做事、讓他教導我,我離不開他了。
李雪源據央視《謝謝了,我的家》節目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