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冬

在這場影響甚廣的重構中,處在兩個極端位置的中國企業最為受傷
如今,恐怕已經沒多少人對中美貿易戰的和半前景抱太大希望。長期來看,世界老大和世界老二無非就是邊打邊談,邊談邊打。
但很現實的一個重大問題是,國際供應鏈因此發生的“破損”和重構。
無論是近日傳出的“蘋果公司考慮將其硬件產量的15%30%轉移到中國之外”“中德在豬肉進口方面欲簽訂新協議”,還是此前“華為的核心技術備份提振信心”“郭臺銘稱:‘我們已經把生產線搬到了印度”,亦或是“受關稅影響,制造企業外遷至東南亞”等相關信息……無—不在傳遞這樣一個事實:圍繞核心企業的供應商、制造商、分銷商,直到最終用戶連成的整體全球供應鏈已經開始普遍發生結構性變化。
“全球供應鏈重構”并非空穴來風,而且可以預計的未來幾年里,都是國際商業關系的一個重要主題。
本期《中外管理》為此專訪了現定居美國的供應鏈管理系列暢銷書作者、西斯國際公司執行總監劉寶紅,與清華大學全球領導力秘書長、哈佛大學肯尼迪學院高級訪問學者顧常超博士,分別從不同視角解讀中美貿易戰對全球尤其中美雙方企業供應鏈的沖擊、走向和應對之策。
全球供應鏈正被打散和分裂
《中外管理》:猶如蝴蝶效應,中美貿易戰下的細微動向都能引發中美企業的巨大波動。《華爾街日報》稱:由于生產停.滯、新訂單減少,摩根大通測算的5月份全球制造業PMI(采購經理人指數)下滑至2012年年底以來的最低水平。冷靜看,貿易戰對全球供應鏈帶來的最直觀的影響和沖擊有哪些?有觀點稱貿易戰已經引發全球供應鏈的重構,您是否認同?中美雙邊的供應鏈又會受到怎樣的影響?
劉寶紅:供應鏈管理的最重要一條原則就是規模效益。只有一條供應鏈的規模效益,當然比兩條供應鏈要高得多。因為同一條供應鏈下是同一套指導標準,大家按照統一的技術規范、約定、標準等完成從產品的設計、制造和配送等環節,容易形成規模效應和效率。
1980-1990年代初,全球供應鏈分為北美市場、歐洲市場、亞洲市場三條市場供應鏈。伴隨著信息技術的發展,最近二三十年,世界由“三條供應鏈”逐步發展成一條相對符合經濟效益最大化要求的供應鏈:主要是歐洲和美國負責總設計,由中國制造,然后賣給全世界。
現在中美貿易爭端下,加征關稅導致中美雙方和相關上下游企業轉而尋求建立新的供應鏈關系,如此,一條相對成熟的供應鏈模式開始被打散、分裂成多條供應鏈。
至少中國、美國甚至歐洲、東南亞等都會有自己的一套供應鏈標準。這會導致規模效益以及本來長期建立起來的供應鏈上下游企業的信任度馬上降低。
全球供應鏈重構以后,不論是中國還是美國,最后要走的路肯定是大而全、小而全的,通俗地說就是什么東西都要自己做,并且要花很多時間、資源建立自己獨立的供應鏈。所以說,中美貿易爭端其實是引發了全球供應鏈發展的倒退。
顧常超:美國和中國是全球經濟體量的第一和第二名。此次中美貿易戰的影響力已經遠遠超越了中美雙邊經貿關系,對全球廣泛區域的經貿往來和全球供應鏈都有非常深刻的影響。這樣的貿易摩擦和沖突,帶來的不僅僅是供應鏈的調整、改變,某種意義上來講,可以說是雙向的、多維度、破壞性的沖擊。對于整個全球經濟的可持續發展,都是一個非常不利事件。
但需要補充說明的一點是,并不是當下所有的供應鏈范疇下的調整,都歸咎于中美貿易摩擦的結果。比如:中國加大從德國進口豬肉這—舉動并不完全屬于中美貿易戰對供應鏈的沖擊之下的應對之舉。因為對農產品的采購,遵循經濟原則和市場規則。市場偏好好的品質、穩定的供給、合適的價格。我們尋求新的供給,尋求新的可持續的、有質量的供給,這是一個很自然的事情。而這屬于供應鏈的正常波動范疇。
這兩類中國企業受沖擊最大
《中外管理》:新聞提到“郭臺銘此前公開表示:全球供應鏈將被迫重新架構,這也是當前臺商面臨的一大挑戰”。其實不僅是臺商,大陸的不少企業都面臨巨大挑戰。從行業分類看,在全球尤其中美供應鏈重構的波及和影響下:哪些行業或哪些類型的企業會受到最嚴重的波擊?
劉寶紅:處在兩個極端的企業最受傷。
第一個極端就是那些處于產業鏈底部、勞動密集型的、附加值比較低的企業。這些企業的業務可能會流到越南、印度、印度尼西亞等勞動力成本低的國家。當然這些企業本身存活下來就很艱難,從產業升級的角度,企業毛利只有5%-8%,凈利潤1%-20%的企業本來就已經轉向了衰敗。
第二個極端的企業,就是像華為這種成熟的、國際化的、頂級的企業,它們會首當其沖受到影響。美國會把這些頂級企業當做它的競爭對手,今年以來,已有47家中國企業或機構先后被美方納入所謂的出口管制“實體清單”。如果美國不給這些企業提供核心技術層面的零部件的話,企業若不能生產那些賴以生存的產品便難以為繼,結果就會導致這些企業的國際競爭力下降。
顧常超:中美貿易戰影響的不僅是中國的企業,其實也影響了美國企業。中國有句古話說:“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講的就是這個意思。美國媒體已報道由于制造商持續面臨貿易緊張局面,美國制造業明份增長放緩。消息稱美國制造業第二季度初陷入困境,工廠正準備迎來自2016年以來最疲軟的年內表現。
就中國企業看,比如,華為是一個有全球影響力的品牌公司。但是華為本身又有非常豐富的供應鏈生態。所以中美貿易摩擦引發供應鏈重構,也會影響到華為的上游、下游跟它直接或間接相關的企業。而類似華為這樣的企業為數眾多。
整體看,如果供應鏈重構,最受影響的是新型互聯網企業、高新技術企業、移動通信行業這類科技型企業。但坦誠講,今天美國高新科技依然占據世界前沿,因為有更多技術儲備和優勢。這樣一來,中國一些先進制造業可能也難以幸免,因為它的核心技術,一些關鍵零部件可能會受到國際貿易爭端的制約。
此外,很多國內企業本身也是“兩頭外向型”的國際化企業。即:企業的部分生產環節或產品依賴于國外先進技術,而產品銷售面對的也不僅是國內市場,還會銷往海外市場。這種外向型企業受供應鏈重構的影響也是非常直接和重大的。
在這樣一個貿易摩擦和沖突的情況下,看上去是企業受損、產業受損,企業要付出更多成本去應對供應鏈改變。但本質上看,最終傷害的卻是兩個國家消費者。
“核心技術備份”沒那么簡單
《中外管理》:應變和調整是企業生存的本能。以華為為例,您覺得這些被列入“實體清單”的企業,所做的‘核心技術備份”能抵抗中美貿易戰下的供應鏈重置沖擊嗎?
顧常超:華為,如果沒有在之前很多年做了一些研發儲備,尤其是核心技術的儲備,可能這次中美貿易摩擦對這樣—類企業就是一種破壞性的影響。
劉寶紅:我相信核心技術沒法備份。美國用幾十年專注研發和成就的核心技術、產品,然后圍繞產品形成平臺,而后在那個平臺上探索出各種各樣相關性的業務,這是幾.十年的研究和培養的結果。
以華為為例,其實技術備份也未必足以抗衡失去的那些核心技術。因為一個“及格”的技術并不等于“優秀”的技術。華為是否真的能做到全面的技術抗衡?我想這個級別的難度沒那么容易超越。
混亂能成為企業發展的“階梯”嗎?
《中外管理》:對那些受到波及的企業和行業而言,有哪些合理的應對之舉?
劉寶紅:對企業而言沒有短期解決問題的應對方案。真正的解決方案,就是企業要真正做美國企業做過的事情,投入幾十年的資源,開發創新出真正有實力的技術和產品,研發出屬于我們自己知識產權的技術和產品,并把它們運用到實際業務中。而中國現在最短版的地方就是知識產權的保護力度,知識產權保護直接影響創新的動力和熱情。
務須牢記:你要流的汗總是要流,一定少做不靠譜的事情。
顧常超:首先,供應鏈是企業和組織的核心能力,這樣的戰略意識應該也必須通過這個事件被強化。
因為供應鏈管理本來就是企業管理的核心部分,而供應鏈管理能力本來也應該是企業的核心競爭力。不管中美貿易爭端是不是當下發生,企業都應該有強烈的供應鏈管理意識。
其次,企業應該對科技,特別是關鍵核心技術和關鍵零部件有自主創新能力。
再次,企業在重視市場、重視應用型技術的同時,要面向全球競爭加大基礎性研發工作。像華為那樣因為有研發和備份意識,所以能在此輪中美貿易爭端中相對比較有信心。
最后,企業還應該奉行人才優先原則。因為企業要做自主科技、自主創新,前提是要有自有的、優質的、高質量的,甚至世界一流的人才團隊。這也是中美貿易戰刺激我們需要去考慮的一些問題。
未來,全球供應鏈將呈現何種模式?
《中外管理》:受中美貿易戰加征25%關稅的影響,很多在華企業迎來外遷潮,也有言論稱東南亞有望成為新的世界制造業中心……那么,未來中美競爭關系下新的全球供應鏈會如何形成?
顧常超:這個問題還應該回歸到供應鏈的原則和原理上來分析。
首先,供應鏈從供給到生產、到市場,是一個循環模式。市場的多元化,而不是單一化的屬性,要求我們應該積極開拓美國市場、積極開拓歐洲市場,也應該積極開拓東南亞、非洲、南美洲這些第三世界國家市場。
其次,市場多元化和供給多元化,是供應鏈管理思想的應有之義。所以我們不僅要激活國內外市場,也要激活國內外資源。而國外資源可以是北美的,可以是歐洲的,當然還應該是全球其他地域的。
再次,供應鏈應是一個平衡的、可持續發展的。我們常說可持續發展的企業才是一家優秀企業,而它背后應該有一條平衡的供應鏈,這樣的供應鏈不僅是市場多元、供給多元,而且是可以做動態優化和部分調整的。
從這一角度看,今天,中美貿易摩擦下供應鏈的改變或調整,也可以視為特朗普為我們企業做的一個貢獻。因為供應鏈本身就應是多變的、動態的。中美貿易爭端刺激中國企業全球供應鏈發生變化,也可以理解成是供應鏈的自我調節、優化和平衡。
劉寶紅:以中國從德國進口豬肉這件事來看,畢竟德國豬肉在性價比上不如美國豬肉,德國在這一領域的競爭力如果沒辦法優于美國,最后可能只會充當“墊背選手”。因此,當下產生的一些所謂“緩兵之計”的新供應鏈組合,并不長久,也不具備代表性。
凡是不符合經濟規律的解決方案肯定會被淘汰。未來最符合經濟學原理的結果就是中美就雙方意愿去努力“談攏”。兩國總是要達成共識的,而且也一定會達成共識,這點我是非常相信的,因為只有達成共識才能實現讓雙方的經濟效益最大化。
《中外管理》:除了當下中美談判的不確定性外,供應鏈自身也有波動和自我調整的屬性。在這樣的情況下,可能企業現在做長期調整或短期調整似乎均不妥,您對此有怎樣的建議?
劉寶紅:這個世界沒有太平過一天,每一天總有讓局勢波動的事隋。上世紀的冷戰,后來中東的熱戰、世界金融危機,2000年前后互聯網泡沫破滅,現在又是中美貿易戰。環境總是有變量,總是讓你頭疼。無非就是讓你頭疼的事隋每個階段不一樣罷了。企業得想辦法去對付不確定性,最根本的是以確定對付不確定,以不變應萬變,提高企業自身的競爭力。
顧常超:變化和不確定性,是供應鏈常態,也是我們這個時代常態。
今天是一個快速變化超乎你想象的時代。比如:特朗普被外界稱為“推特治國”,他發一條推特,可能就引起華爾街股市的軒然大波。今年馬上進入5G時代,基于之前的通信技術和應用,5G又是一種迭代式的變化。
這樣一個時代的重要特征,就是動態就是常態,常態就是動態。而中美有這樣的爭端也算是時代變化中的一個環節。
所以企業要把自己打造成靈活性企業,打造成柔性企業、敏捷性企業。
而一切的變化,一切的堅持,都應以顧客價值為本。未來的科技創新、模式變化,一切都是為了刨造顧客價值,創造更具增值性的、獨特的乃至體面的顧客價值。
而且,任何一個組織和企業,在應對變化的同時,還應該堅持一些不變的東西——戰略定力,專注自身業務領域,專心鉆研,切勿盲目跟風,被一些短期盈利業務迷惑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