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愛華


在黃俊雄的手機里,“老鐵群”仍然在微信置頂的位置。群里有他的姐姐、結拜大哥和另外兩個同學,五個人從小玩到大,這是黃俊雄社交圈子里最親密的部分。但在過去一年里,他是這個聊天群里,唯一發出過訊息的人。
“今天是大哥生日,來,我們一起祝大哥生日快樂!”
“姐,今天是兒童節,這是我給你小孩買的禮物,她最近喜歡上了汽車。”
“我最近的生活還是老樣子,上班,下班做飯、鍛煉身體,睡覺。”
“快一年了,又想你們了……”
泰國時間2018年7月5日下午5點45分許,兩艘載有中國游客的游船在泰國普吉島附近海域遭遇特大暴雨,發生傾覆事故。47位“鳳凰號”上的游客遇難。黃俊雄在大浪里游到救生筏上,他成了“老鐵群”里唯一的幸存者。
從那個暴風驟雨的夜晚生還之后,在黃俊雄的心里,他始終沒有回到岸上。
腰包里的合影
黃俊雄的老家在廣東汕尾陸豐市的南塘鎮上,從泰國回來后,四肢和面部都受過傷的他曾在這里修養過一段時間。那期間,他常常失眠,需要靠藥物保證睡眠,即使困意來了,也不敢關燈睡覺。目前,黃俊雄在廣州一個干貨市場租下一個檔口,做著玉竹直銷的生意。
在市場里,黃俊雄總把一個鼓鼓的腰包挎在身上,里面塞著現金、銷售單據、香煙,以及一張彩打出來的六寸照片。
照片上六個人坐成一排,是“老鐵群”里的五位成員,和一個發小的同事。這張照片拍攝于去年7月初的深圳寶安國際機場,是出發去泰國前的合影,這是“老鐵群”成員們的第一次集體旅行。
在泰國落海后,黃俊雄的兩部手機都進水了,一部手機的資料全部毀掉,另外一部用來拍照的手機不能再用,內存資料卻被意外地保留下來,“也許這是他們留給我最后的紀念。”
回國后,黃俊雄把能找到的照片全部打印出來,一部分收在屋里,一部分貼在了墻上,這張整裝待發的合影,被他隨時帶在身上。
在黃俊雄工作的市場里,很多人聽說過,他是那艘沉沒的“鳳凰號”上的幸存者,但很少有人知道他腰包里藏著的“秘密”。黃俊雄不愿意跟人說起在普吉島的細節尤其對陌生人,對他而言這是個敏感的話題。
黃俊雄經常光顧一家陜餐店,一次,他的同學把這段經歷告訴了快餐店老板,老板隔日便向黃俊雄打聽普吉島的事情,他為此對同學發了脾氣。“很多人向我打聽只是出于好奇,我說了也沒什么用,反而想起來很難過。”
在市場生意伙伴的眼里,大部分時間,黃俊雄是一個努力賺錢、能吃苦的年輕人,只是偶爾他在陽臺抽煙發呆時,同事們能看到他一臉心事的樣子。黃俊雄自己也承認,忙的時候還好,晚上安靜下來時,會突然涌出一種不習慣的感覺,“就好像生活中少了什么東西一樣”。
每當這種“不習慣”的感覺出現,黃俊雄就會打開“老鐵群”,在里面自說自話,或是給幾個群成員單獨發消息。在這時,他只會得到來自姐姐賬號的“回復”。
事故之后,黃俊雄找回了姐姐微信的密碼,他登錄上去發現,姐姐的一些好朋友,還不知道她遇難的事情,今年六月初還有人向姐姐發來問候。黃俊雄不會去解釋,有時他還用姐姐的賬號,回復自己發來的消息。
一個朋友要把一些書包和杯子送給姐姐的孩子,黃俊雄在微信上把這件事兒告訴了姐姐。接著,他登錄了姐姐的賬號回復自己:“我知道啦,謝謝。”
“要記得媽媽”
距離普吉島沉船過去快一年,除了養傷期間,黃俊雄春節都沒有回家。直到六月底,黃俊雄開車從廣州回到了汕尾陸豐南港鎮。一路走著,他把沿途熟悉的風景拍下來,發到了“老鐵群”里。
他和“老鐵群”的成員們一起在這個鎮子上長大。2017年11月,他和關系最好的大哥正式結拜為兄弟,在汕尾,這種結拜很正式,就像親兄弟一樣。夏天,汕尾的天氣悶熱多雨,以往回到老家,黃俊雄會約著“老鐵們”先去冷飲店“吃冰”,再到后山的媽祖廟上吹風聊天,到了半夜,還要到鎮上最受歡迎的牛肉火鍋店里吃一頓夜宵,這才算完滿的一天。
按照農歷時間,黃俊雄回家的那天,剛好是普吉島沉船一周年,黃俊雄能觀察到,父母因為姐姐的遇難,心情一直不好。自從普吉島回來,黃俊雄最怕遇到的日子有三個,一個是他們的生日,再者是清明節,然后就是7月5號。
黃俊雄想把一家人的悲傷都吸進自己身體里,然后慢慢化解就好。為此他想了各種辦法,甚至想過找一個女孩快點結婚生子,把母親的注意力轉移到自己身上,但后來他覺得“這樣對女方不太負責”,于是放棄了這個念頭。
姐姐遇難前有一個兩歲的女兒,孩子一直由黃俊雄的父母照顧,兩三歲的孩子還不太懂事兒,從小跟老人生活在一起,在孩子潛意識里,還不會區分“媽媽”和“外婆”的身份有什么不一樣。
黃俊雄擔心外甥女太小,將來會忘了她的母親,每次回家,他都會偷偷翻出姐姐的視頻和照片給外甥女看,外甥女能在合影中找到媽媽,指著照片大聲叫著。黃俊雄感到很欣慰,“媽媽,是必須要記住的。”
黃俊雄更擔心結拜大哥的三個孩子,年紀較大的孩子已經上小學。去年,黃俊雄去深圳探望過他們一次,孩子們圍上來問黃俊雄:“叔叔,我們的爸爸去哪里了?”大哥出事后,大嫂一直瞞著孩子,說父親到廣西出差還沒回來。
大哥出事前是家里的頂梁柱,做監控設備的買賣,大嫂則是全職媽媽,不用操心錢的問題,大哥遇難后,大嫂為了養孩子和老人,不得不出來工作。大哥生前對接的生意丟掉了許多,在深圳養活三個孩子和兩位老人,大嫂壓力很大。
黃俊雄也想幫幫他們,如果能拿到更多的補償款,是最直接的辦法。
官司
沉船事故后,每位遇難者家屬拿到四十余萬元賠償和救濟金,黃俊雄和很多家屬無法接受,認為這與國內同類事故的賠償額度差距太大。“對于生活在一線城市的家庭,40萬可能還不夠一個孩子的成長教育費用。”。
在國內索賠并不那么簡單,黃俊雄不知道要找哪個部門去求助,“畢竟事情發生在泰國”。回國之后,關于普吉島沉船的后續進展,黃俊雄也是通過媒體報道才得以知曉。他能感覺到,媒體對“鳳凰號”沉船的關注也在減弱,“對于媒體和公眾來說。這不過是一時烽火,過后云煙。”
律師郭乘希主動聯系了遇難者家屬希望提供幫助,她也認為目前的賠償額度差距過大,“在中國,一個普通的車禍,可能賠償就要近百萬。”郭律師提出向國內旅游平臺及旅行社索賠的想法。
到目前,一共有約三十余人委托郭乘希律師,向馬蜂窩、攜程、飛豬等網絡旅游平臺和深之旅、浙江省國際合作旅行社等旅行社索賠。“鳳凰號”上的游客,基本是通過這些國內的旅游平臺購買的船票。
郭乘希律師認為,旅游產品的供應商在銷售和經營服務中存在違法和安全缺陷,進而導致悲劇發生。作為旅游產品和服務的經營者,旅游平臺沒有對產品經營存在的違法性和安全質量缺陷,盡到謹慎合理的審查,導致了該產品的上線銷售。旅游平臺沒有向消費者提供安全注意事項和風險警示等問題。
今年四月,黃俊雄收到郭律師的通知,和大批家屬來到北京朝陽法院與馬蜂窩、深之旅等公司進行見面調解。
談到賠付金額的時候,很多家屬情緒都比較激動,黃俊雄從平臺方面的語氣里感覺不到誠意,“像是把人的生命當作買賣一樣打折,沒有考慮到家屬實際的家庭情況。”
最終雙方并沒有在賠償金額上統一結果。從北京離開后不久,法院曾通知郭乘希律師,深之旅旅行社和馬蜂窩旅游平臺提出總額900萬的賠償方案,希望她能詢問家屬意見。
據郭乘希說,一些家屬不愿意再浪費時間和精力,愿意就此讓步。為此,她說服了所有家屬同意了這個賠償方案,結果旅游平臺再次改變主意,不愿意接受調解價格。目前,部分家屬的起訴己被北京朝陽區人民法院受理,等待開庭審理。
想在平庸的生活擁抱你
去北京參加調解時,黃俊雄帶著腰包里的那張合影,在天安門前拍照,有人問他為什么舉著這張照片,黃俊雄沒有回答。
為了更好地促進案件進程,遇難者家屬們計劃向中國駐泰國大使館遞交一份書面申請,請求大使館出具一份泰方的調查報告和責任認定書。黃俊雄正在著手進行這件事情,黃俊雄負責統籌遇難家屬的申請材料,準備委托普吉島的志愿者幫忙遞交材料,實在不行,自己就跑一趟泰國。
過去幾天,每天都有全國各地的家屬把簽名的申請材料寄到黃俊雄家里,“每天回家都能在樓下的士多店里收到來自不同地方的信封,很沉重”。在黃俊雄眼里,每一份文件后面,都是一個或幾個和他一起登上“鳳凰號”的生命。
六月底,中國駐泰國宋卡總領事馬風春與普吉府尹帕卡蓬就“鳳凰號”沉船事故接受了媒體采訪,帕卡蓬答記者問時表示,目前證人口供錄入工作已經進行過半,但近期仍然無法給出完整的調查報告。
黃俊雄沒法做到像有的人那樣,在經歷災難之后,重新審視人生的意義、看淡金錢與名利,他反而變得更加現實,“我現在就想多賺點錢,把家人和兄弟的家人照顧好”。黃俊雄相信,如果遇難的是自己,兄弟朋友也同樣會把照顧他的家人視作己任。
黃俊雄最近籌劃著做快餐和大排檔生意,表面上看著風生水起,其實賺的都是辛苦錢,其中不易黃俊雄很少跟人提起,他更不想以遇難者家屬的身份博取別人的同情。大哥在的時候,生意做得不錯,“以他三十出頭的年紀做到現在的成就,我很佩服。”黃俊雄從心里把大哥當成榜樣。
“鳳凰號”沉船一周年,黃俊雄原本計劃去一趟普吉島,去幾個人待過的地方走一走。但由于檔口的生意離不開人,計劃擱淺了。“但我以后還是會去”,“老鐵群”的成員們在泰國時,曾計劃著回國之后一起去云南、西藏,黃俊雄想著以后帶著他們的合影,也去這些地方看看。
黃俊雄每天忙完市場的工作,唯一的愛好就是運動,有時在樓下和同齡人打籃球,需要宣泄情緒時,黃俊雄會戴上拳擊手套在屋子里打沙袋,沙袋后的墻上,還掛著他和大哥的合影。“只要我還活著,就要好好過日子,是不是?”
黃俊雄還在市場里買來兩個大音響,傍晚回家做晚飯時,他喜歡把聲音調大。以前,他總招呼姐姐和大哥來這個露臺吃飯喝酒。再難的菜,黃俊雄只要看別人做一次,他就能學得有模有樣。“他們都說我在做飯上面有天賦,”黃俊雄有時候會把剛做好的飯菜拍下來,也傳到“老鐵群”里。
太陽落山,露臺涼風吹過,是廣州最舒服的時段。飯菜下肚,黃俊雄靠在椅子上又點上卜支煙,音箱里正播放一首歌《多想在平庸的生活擁抱你》。(資料來源:《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