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帆
最近一次去東京,青山街的夜晚,我們從螺旋大廈走至馬路的對面,回頭看到螺旋大廈,夜色下,燈光照亮立面上的幾處開口、傾斜、圓錐體,循環往復像螺旋的引力,在這條街上有種陌生感,還帶著一種東京夜晚梅花或櫻花樹的溫柔。從螺旋大廈里,依然能見到當下熱衷的話題:建筑的城市屬性、建筑與幾何、幾何與自然、建筑自明性、拼貼、以及羅蘭巴特的符號帝國意味。
時下流行談論建筑與幾何、幾何與自然的關系,卻也時常是概念含混不清的設計說明。對于非線性的建筑形體,習慣稱之為超越笛卡爾的幾何體系;認為一棟建筑具有幾何性,則可能是因為重復使用了一些柏拉圖形體;或是幾何形體之間某種神圣/經典關系的建立;或是幾何體仿擬了自然的形體,于是問題蛻變為幾何模仿自然像不像、運用了怎樣的技術去模仿、提煉了自然對象怎樣“深刻”的文化特征以便去模仿。此外,更多是選擇簡潔的幾何體,為了表皮材料的表現,多是“獨石”思路。對“幾何性”的談論,毋寧說是面對具體設計時談論采取的造型選擇、設計策略、技術創造性等。未必能上升到一種哲學的幾何論述,也未必能成為一種建筑學物質層面的語言。
這一對幾何形體自身的熱衷,或可追溯至六零年代,一方面是熱衷于巨構主題,另一方面是出于對巨構的平衡,探討集群形式的使用。事實上,不同于前輩丹下健三,楨文彥很早就放棄了巨構,認為“設計師真的能成功地將其概念立足于這理念(比如,相比受歡迎的住宅或零售店的概念,交通方式改變得更慢)嗎?要預測石頭將掉入池塘的哪個部分、水紋將以何種方式散開,是非常困難的。如果巨構很快就過時了(這確實是可能的,特別是在那些并未考慮兩類變化周期的方案中),那么它將成為城市社會沉重的負擔。”
從螺旋大廈路過,不會不注意到其首層街道空間的退讓,頭頂的架空逐步升高,甚至于有些街邊的空曠感。像設計師贊許的Perugia街道上空聯系二層的中世紀連廊拱。一層空間大進深、透視上的單一滅點,引人駐足和進入,但與通常商業空間感不樣,并沒有直接和迫切的售賣,也是最初為藝術空間而設計的緣故。首層空間進入之后逐級抬高,多個標高對比,盡端圓形展臺升起,吸引人走進去,繼而吸引人沿著螺旋坡道上行,幾何形體的聚集與連接,如同“城市房間”,“提供了一個被文化和商業活動所包圍的新型的城市集會空間”,其幾何語言、形式塑造與空間營造中的細膩關聯,在楨文彥其他作品中也是不多見的。
作品集中呈現了兩張拼貼表現圖,黑白素描的一張,把某種似乎是圍合的傳統柱廊空間、類似南宋的山水畫,希臘神廟遺址的草木雜生、拼貼在一起,另一張彩色的拼貼,則把幾何元素,樓梯的上下“螺旋”拼貼在一起。從楨文彥最初的拼貼手繪中,也可以看到來自城市尺度的不同意向的組合象征。他的幾何,貫徹了最初的意象和最終的空間,也因此成為語言,還具有一種抒情性。按照弗蘭普頓的說法,從楨文彥的作品中看到理性主義。但在我自己理解,這和新理性主義的作品中呈現的現象學提煉形式感覺是不一樣的,始終帶有一種日本文化中的抒情。這也像是楨文彥所說的如同日本的連續的詩,日本人的視線未必以單純的透過性為前提,利用隔扇、拉門、簾子等隔離物,人們可以自由隔開、連接內外空間或不同的內部空間,利用包括樹木在內的多層隔斷進行空間化的方法,以及像日本桂離宮中的“之間”與“奧”。這些像櫻花和梅花一樣,成為地域性的抽象,也成為始終關聯著建筑空間和本地自然之間的東西。
楨文彥在《漂浮著的現代主義》一文中寫,當下的建筑世界,空間像海洋,時間則沒有統一的方向。不再像六零年代,談論宏大問題的人在減少,每個人的方向也許都有差異。盡管越來越多普遍性的建筑,也應當有針對特定母語使用者的建筑。這并不是民族主義或狹隘,而是對建筑中語言的把握。與其說幾何用在了特殊形式的建筑上,才被稱為具有幾何形或幾何特征,多半只是關于形狀的辨識。而真正能具有藝術性的幾何建筑特征,是建筑中和空間真正關聯的東西,可以成為跨過理性門檻的詩意。討論政治與理性是容易的,討論藝術性則常常無從下筆,但那種感覺是體會得到的。也許水晶般的prada和愛馬仕大樓,是優雅的現代和有趣的體驗,但和東京自然景色最契合的,帶有更多余韻與幻想色彩以及早期現代主義氣質的,還是夜色中的螺旋大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