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敏


一年前,當92歲的馬哈蒂爾身穿馬來傳統服裝,在國家皇宮宣誓就任總理時,許多馬來西亞人還沉浸在61年來,馬來西亞首次實現政黨輪替的意外與興奮中,從他們的眼中能讀到對這個國家未來發展的一種希望。
一年后,當93歲的馬哈蒂爾身穿灰色立領西裝,站在馬來西亞布城國際會議中心的講臺前,回顧希望聯盟(以下簡稱希盟)執政一年來的成績時,從大選的喧囂中沉靜下來的人民,對希盟上臺有了更復雜的情感。不少人眼中仍然有希望,但也有藏不住的失望。
希盟給自己執政一周年的活動取名為“新馬來西亞一周年”,他們也一直標榜自己要打造一個全新的馬來西亞,那么一年過去了,馬來西亞人民離這個美好的新馬來西亞還有多遠呢?
這一年 希盟在干啥
將2018年5月9日舉行的第14屆全國大選,看作馬來西亞獨立以來的政治分水嶺都不為過。馬哈蒂爾領導的希盟贏得議會下議院222個席位中的113席,替代以馬來民族統一機構(以下簡稱巫統)為核心的國民陣線(以下簡稱國陣),成為了執政黨,實現了該國61年來的首次政黨輪替,馬哈蒂爾再度出任總理,并實現了政權的和平轉移。
“希盟能夠上臺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最關鍵的還是前政府存在太多問題,選民為了改變而改變,不過國陣的競選策略也有問題,他們表現得太過勝券在握。”中國暨南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石滄金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說,“另一方面,是希盟提出的一些競選政策的確符合選民,特別是華人、印度裔選民對族群關系平等的期待。”因此,我們不難發現,解決前政府遺留的問題以及兌現大選承諾是希盟過去一年執政的主線。
沿著這樣的主線,希盟大力肅貪、推動政治體制改革、落實競選宣言。特別是通過徹查“一個馬來西亞發展有限公司”丑聞、聯邦土地發展局丑聞、朝圣基金局丑聞等案件,重整反貪污委員會,讓公共服務領域畏懼貪腐,效果顯著,被不少人視為希盟執政一周年最大的政績。
而為了節約開銷和解決機構重疊的問題,希盟大刀闊斧整頓政府架構,解散了多個政府機構,重組首相署,廢除國民服務計劃、國家干訓局等機構。在國會改革中,首創先例,任命反對黨國會議員擔任國會公共賬目委員會主席;委任非穆斯林出任財政部長、總檢察長及聯邦法院首席大法官等要職。
盡管肅貪和體制改革也是希盟《希望宣言》競選承諾中的內容,但這之外,希盟還采取了廢除消費稅,穩定燃油價格,重新評估隆新高鐵計劃、東海岸鐵路等行動來落實部分競選宣言。根據馬哈蒂爾在“新馬來西亞一周年”活動上公布的數據,在2018年5月10日至2019年4月30日期間,希盟政府已完成《希望宣言》承諾中的39.01%。“我們還有4年的時間,以確保所有承諾得以實現,我們有信心可以在我們的任期結束前,兌現所有承諾。”馬哈蒂爾這樣說道。
“馬來西亞目前主要的精力還是放在國內事務上,但過去一年,馬來西亞與中國、日本、新加坡等國的關系也得到了不少關注。”石滄金表示,希盟上臺以來,中馬兩國關系的確經歷了一些波折,但近期多個重大項目的重啟,能看出與中國合作是馬來西亞的現實需要,隨著雙方經貿合作的深化,中馬兩國關系的前景是樂觀的。而日本本身在東南亞就有很好的經營,在馬哈蒂爾的推動下,馬來西亞與日本的關系變得更為緊密。他還認為:“馬哈蒂爾向新加坡提出供水等問題,一方面是有意轉移國內矛盾;另一方面,他作為一個強勢的政治人物,也的確希望找機會為馬來西亞爭取更多的實際利益,以贏得更多的民意支持。”
總體來看,希盟政府在外交方面,依舊維持了馬來西亞在大國角逐與競爭中“不選邊”及維護地區穩定的政策,并在馬哈蒂爾的領導下,進一步拓展著馬來西亞“左右逢源”的地區及國際戰略空間,以期提升馬來西亞的國際地位。
流失的支持率
在希盟執政一周年之際,馬來西亞不少民調機構、媒體都進行了相關的民意調查,但結果幾乎都不盡如人意。其中,根據獨立民調機構默迪卡民調中心的一項民意調查顯示,馬來西亞民眾對希盟政府的支持率從2018年5月的79%下跌至2019年3月的39%;對總理馬哈蒂爾的表現滿意度,也從2018年8月的71%下跌至46%;只有34%的受訪民眾認為,國家正朝著正確的方向前進。而希盟在金馬侖、士毛月、晏斗三場補選中的接連失利,似乎也傳遞出了民眾對希盟的失望情緒。那么這種失望到底從何而來呢?
“盡管希盟兌現了部分競選承諾,但一些選民關注的焦點卻遲遲未有動作,如華人期待的‘承認華文獨立中學統一考試文憑的政策一拖再拖。而且在經濟方面的舉措乏善可陳,雖然取消了消費稅(GST),但又實施了銷售與服務稅(SST),人民生活壓力依舊較大。”中山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范若蘭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分析道,“而且希盟執政經驗不足,成員黨缺乏一致性,所以執政以來,許多政策與決定在沒有最終定案時便草草公布,并在面對輿論壓力的情況下多次撤回和修改,造成政策‘U轉,政府公信力與形象受損。”其中,經歷“U轉”的政策就包括承認獨中統考文憑、宣布取消東海岸鐵路計劃、簽署《消除一切形式的種族歧視國際公約》、簽署《羅馬規約》等等。
客觀來看,希盟競選承諾兌現不足,既有因為國債負擔無法兌現的部分,也有因為時間原因尚未兌現的選項;既有希盟為競選開出的“空頭支票”,也有觸及“馬來人至上”族群利益的“硬骨頭”。但歸根結底,種族政治的內核才是造成希盟進退維谷,政策“U轉”的癥結所在。
“華人、印度裔覺得自己的期待落空,馬來人又擔心自己的特權得不到保護,因此造成民眾對希盟支持率的普遍下降。”范若蘭說。希盟一再拖延承認獨中統考文憑的進程,撤回簽署《消除一切形式的種族歧視國際公約》等行為,既傷害了非土著的利益與感情,在馬來族群中也沒有明顯收效。加之巫統與伊斯蘭黨不時炒作民族、宗教問題,攻擊希盟無法有效保障土著特權、伊斯蘭教地位,趁機拉攏馬來選民,這些都成為了擺在希盟面前的執政挑戰。
“內憂外困” 接力棒會交到誰手里?
如果說馬來西亞根深蒂固的種族政治,以及巫統長期“一黨獨大”所留下的盤根錯節的利益網絡,是任何一個新執政黨都必須面臨的挑戰,那么希盟內部四個政黨間的平衡就是它自己必須解決的問題。
根據競選前馬哈蒂爾與人民公正黨現任主席安瓦爾達成的共識,一旦執政中央,馬哈蒂爾將在兩年后退位,由安瓦爾繼續擔任總理。但隨著這個“兩年之約”的臨近,各界關于馬哈蒂爾是否會順利交棒給安瓦爾的討論也不絕于耳。
“雖然馬哈蒂爾說要兩年后把政權交給安瓦爾,但他是一個很老練的政治家,他的話其實要謹慎觀察,很多時候改變主意只是瞬息間的事情。”石滄金說,“安瓦爾的人民公正黨作為希盟最大成員黨,是希望走多元種族路線的,但是馬哈蒂爾的土著團結黨,從名稱就可以看出它代表馬來人利益。兩個黨的執政理念存在差異,當初為了上臺,能夠摒棄前嫌合作,但是隨著一些前巫統黨員退黨加入土著團結黨,該黨在希盟中的力量得到擴大,這多少會給希盟未來內部的穩定帶來一些不確定性。”加之反對派不時炒作“交棒”問題,釋放希盟內部分裂的“煙霧彈”,讓安瓦爾能否順利上臺更顯撲朔迷離。
但一些專家指出,馬哈蒂爾年事已高,而且今天的馬來西亞已不是他首任總理時的馬來西亞,他的決定可能會面臨國內與國際的輿論壓力。希盟成員黨馬來西亞民主行動黨資深領袖林吉祥就表態,如果馬哈蒂爾沒有讓安瓦爾接班,他就退出政壇。從更深一層來講,希盟四黨的團結是其繼續執政的前提,即便馬哈蒂爾希望接班人能延續自己的政治意志,他也不會不明白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當然,這還要看安瓦爾怎么做,如果安瓦爾有足夠的手腕能夠制衡馬哈蒂爾,讓他不得不交出總理的位置,那么安瓦爾順利接班的可能性就更大。”石滄金這樣說道。
但眼下,安瓦爾要解決的似乎還有人民公正黨黨內的派系之爭。現任馬來西亞經濟事務部長的阿茲敏,他在安瓦爾入獄期間在人民公正黨內崛起,已自成一個派系,并被視為馬哈蒂爾的好友。在2018年11月舉行的人民公正黨第13屆全國代表大會上,阿茲敏與安瓦爾的另一名追隨者拉菲茲共同競選該黨署理主席一職,被視為阿茲敏派系與安瓦爾派系的暗中角力。結果成功連任的阿茲敏大獲全勝,4名副主席中有3人都來自阿茲敏派系。阿茲敏對安瓦爾形成的挑戰,不僅增加了其黨內分裂的可能性,也給馬哈蒂爾提供了可操作的空間。
在這種“內憂外困”下,希盟領導的馬來西亞又會何去何從呢?
新馬來西亞還有多遠?
關于“新馬來西亞”的定義有很多,但擁有一個維護公平、善政、團結和法治的新馬來西亞是大多數馬來西亞人民的美好心愿。當然也有人認為“新馬來西亞”只是個自得其樂的美夢。但我們不得不承認61年來的首次政黨輪替,象征著馬來西亞政治發展的巨大進步。如果說“新馬來西亞”有一絲實現的希望,有一個可能靠近的節點,或許就是人民求變的現在。因此,盡管希盟面臨的執政挑戰很多,民眾對希盟的支持率也有所下降,但不少人表示并不后悔當初投選希盟,眼下他們仍愿意給希盟一些時間。
而希盟政府要做的,不僅是在剩下的4年里,繼續發揮民主協商的積極作用,保持執政聯盟的團結與穩定,更應該關注經濟建設,因為經濟仍然是民眾最關注的課題。在默迪卡2019年3月公布的一項選民調查中,選民對經濟課題的關注度高達63%,通貨膨脹或生活費用是人們的主要擔憂。而重視經濟建設,也能緩解民族、宗教問題過度政治化的傾向,為未來更平穩地解決族群問題留下更多的時間和空間。
馬來西亞的政治問題是經年累月沉積下來的,它不可能因為一個新政黨的上臺而立刻得到根本性的改變。“而且希盟是第一次執政,以一年的短暫時間來判斷它的未來,甚至‘生死,為時過早,我們還是要繼續觀察它未來的表現。因為選民,特別是華人對巫統的徹底失望,讓我覺得希盟成為‘一屆政府的可能性還是比較小的。”范若蘭說。
至于“新馬來西亞”到底是遙不可及的美夢,還是正在靠近的理想,這一切其實都掌握在馬來西亞人民自己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