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希我
我常想,如果沒在上世紀80年代上大學,我會怎樣?
這設想很早就有了。當年讀了大學,當然是慶幸,如果沒有上大學,我大抵要落到社會底層。1979年的高中畢業生,遇到了中國當代最好的機遇,甚至沒有之一。政審放寬,且與77、78級比,79級里應屆高中畢業生占了多數。但如果這機遇沒抓到,就攤上最壞的了,至少是最壞之一。連高中畢業證書都不算數,要回爐重修。重修出來了,工作,沒幾年就又下崗了……
上大學的都是幸運兒,當時有“從穿草鞋到穿皮鞋”的說法。大學畢業可以當上國家干部,進入生存鏈的頂層。很多人講實惠,所謂有文化有知識,只是皮子,里子就是錢權。在那之后的幾十年,確實許多不利的事躲過了。但也另有麻煩,也許是更大的麻煩。我遭到最大事的時候,母親也不免嘆息:要沒讀大學也許就不會這樣。母親當初可是最迫切希望我考上大學的。
80年代讓我精神高高飄揚,至今還沒有落下來。那么80年代是怎樣的精神給養呢?當時有句話我至今還能如流背誦,是革命導師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導言》里說的:這“是一個需要巨人而且產生了巨人——在思維能力、熱情和性格方面,在多才多藝和學識淵博方面的巨人的時代。”恩格斯講的是歐洲的“文藝復興”,80年代中國也要“文藝復興”,近的說,是重回“新文化”與“五四”時代。但其實“新文化運動”與“五四”并非一回事,80年代還沒弄清楚。簡言之,80年代知識精英們心儀的是“新文化”,行的是“五四”方式。但即使不分“新文化”與“五四”,也還有問題。都已經到了20世紀80年代了。雖然“后現代”從什么時候開始有各種分法,但當時中國并非只處在“前現代”,而只需要來一場現代主義運動。80年代中國,是在“前現代”“后現代”的沼澤里。
“往者不可追”,企圖追以往,是當時知識分子最大的精神錯亂。我就是在這樣的錯亂中,沒有違和感地接受“啟蒙”的。
嚴格地說,我是血液里具有精神病氣質的。沒考上大學,會是社會的“武瘋子”;考上大學了,則成了“文瘋子”。80年代,我那些同道,當年的“被啟蒙者”乃至“啟蒙者”,后來也基本把當年那些東西拋掉了。
而我呢?你青春期無限延長啊!這話,是老同學最早說我的。他們讀我的東西,如是感慨:像你這種年齡,一般都達觀而慈祥了,寫到這份上,登堂入室,說話穩重,雖然沒有營養,但也有了經典性,你看人家作家幾乎都這樣,哪個像你還這么有激情的?
可我既能看,又能聽,又能嗅,世界撲面而來,我怎么可能裝死?
“啟蒙”是一種“心靈病”。這些病人都在諱疾忌醫,甚至裝聾作啞,都在互相感動。也許這也是策略,難以想象沒有激情的生活。明確地說,他們用“啟蒙”來保持蒙昧。
據說當年拿破侖被流放小島,他常跟周圍的人一起朗誦《堂·吉訶德》,緬懷英雄,嘆息蒙昧,企盼東山再起。“啟蒙”與表演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敢情,我們是一路演下來的。從古希臘,到80年代的中國,我的大學校園,到現在我這鍵盤上。我敲鍵盤的手仍然在表演,像停不下來的踢踏舞者,不,精神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