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能付諸行動的孝心

【韓】崔仁浩

準(zhǔn)確的時間我記不得了，大概是兩年前吧，媽媽的兩條腿慢慢開始不聽使喚，最近干脆連動都動彈不了了，病情越來越重。因?yàn)檫@種癥狀，她住了兩次院，但一點(diǎn)不見好，現(xiàn)在幾乎整個下半身都到了麻痹的程度。母親本人的心情當(dāng)然不用說了，就是照顧她這個病身子的家屬心里也急得夠嗆。本來母親的性格就很難纏，再加上身子又不靈便，自然就老愛犯神經(jīng)質(zhì)。正因?yàn)槿绱耍藕蚰赣H的哥哥家，家庭氣氛變得有點(diǎn)郁郁寡歡。

今年已經(jīng)七十五歲的母親，除兩條腿不聽使喚外，身體還是很健康的，但她卻時不時地自言自語：“我上輩子犯了十惡不赦的罪，這輩子才會遭這么大的報應(yīng)喲。”她每一次說這話的時候都是在哭訴。說著說著她又會嘆息：“這兩條腿要是沒有毛病那該有多好啊，我不就可以隨心所欲地到處跑來跑去了嗎？”這句話簡直成了她的口頭禪，不知說過多少遍了。事實(shí)上母親是個閑不住的人，兩條腿一旦不聽話，當(dāng)然就氣不打一處來了。如今她不能找機(jī)會去消遣，無法使她閑不住的性格得到心理上的滿足，焦躁不安自然也就成家常便飯了。于是，她就會把別人作為發(fā)泄對象，沒完沒了地折騰，以此來引起周圍人對她的關(guān)心。

這可真是件讓人難受的事。

做完仔細(xì)檢查后，院方做出了母親是老年性肢體麻痹的診斷結(jié)論，表示醫(yī)院也無能為力，拿不出技高一籌的治療方案，只能是扎扎針、按摩按摩、搞搞指壓，但母親的情況如故，一點(diǎn)不見效果。就這樣過了好幾年，我和哥哥日子過得都很累，我們對母親的護(hù)理又不能像沈清那樣照顧得體貼入微——為了治好婆婆的病，這個封建社會的孝女咔嚓一下將手指頭切下來，讓血流進(jìn)婆婆的嘴里——兩個兒媳婦可是沒有這種斷指勇氣的。自然，母親和家里人只能各行其是，大家都感到郁悶和憋氣罷了。

為了給她換個環(huán)境，我決定把母親接到家里來伺候十天。母親從內(nèi)心深處希望我抽出點(diǎn)時間和她一起到哪兒去旅行，或出去走一走、散散心，這好像是她一個很大的心愿。可是我有我的一攤子事——稿子催得很緊，天天就像打仗一樣;老婆，也有老婆一攤子事，為照顧孩子忙前忙后。母親自然也只能呆在屋里了。

上個月，我結(jié)束了手頭的工作，有了點(diǎn)空，咬咬牙，下定決心陪母親去走一走，哪怕是近郊呢。我是她的兒子，如果連母親那么微薄的愿望都不能為她實(shí)現(xiàn)，還算什么兒子呢？這倒不是出自孝心，而是源于一種類似自我反省的意識。我買了一輛輪椅，陪母親出去的準(zhǔn)備工作就都安排妥當(dāng)了。

星期六上午，我和老婆、孩子一起，用車載著母親到民俗村去春游。風(fēng)還很冷，陽光已經(jīng)是春天的那個勁頭，十分柔和，可嘴里噙滿塵土的風(fēng)東蕩西殺地這么一吹，仍然會令人感到現(xiàn)在還是乍寒乍暖的早春呢。

在民俗村的前院，我讓母親坐在輪椅上，推著她進(jìn)入民俗村，就像一個地地道道的大孝子。但坦率地說，我的確感到有點(diǎn)不好意思，又有點(diǎn)氣不順。

母親是平生第一次坐輪椅，卻像坐慣了的人一樣，文文靜靜地在輪椅上面端坐著，而我呢，就像一個人力車夫，推著母親往前走。

母親本來就很有好奇心，舒舒服服地坐著車來民俗村已經(jīng)三四次了，當(dāng)然這一次她也不光是來看風(fēng)景，而是一心想再看看自己曾經(jīng)住過的茅草房、官宦人家的房子、兩班貴族的房子，以使心理得到滿足。在這種情況下，我就只能先讓母親從輪椅上下來，扶著她過門檻，然后把輪椅搬過來讓她坐上，再推動輪椅。坦率地說，這實(shí)在是一件讓人憋氣又窩火的事。

我們來到了九十九間房的院子，一伙中國游客一邊聽著講解員的解說，一邊參觀，但一個中年男子并沒有注意那些房子，而是一個勁兒地朝坐在輪椅上的母親和我這邊張望。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朝我們這邊看，對此感到不可理解。身處這種境況我感到十分不好意思，于是就把帽子壓得低低的，不料那個中國人突然拿起照相機(jī)把我拍了下來。

為什么要照我呢，我紅著臉嘟囔了一句。你大老遠(yuǎn)地到這兒來旅游，應(yīng)該好好觀光才是，你照我干什么？此時，那個人還在一個勁兒地注視著母親和我。不知怎么的，他的眼睛突然濕潤了，好像有話要說似的，抬頭看著我。

在這一瞬間我突然感到，他一定是看到坐在輪椅上的母親，想起了自己已經(jīng)過世的媽媽吧。他從前有母親，而她去世了，在母親活著的時候，他一定一次都沒有像我這樣陪著媽媽出去春游過，因此留下了終生遺憾，此時見到與本人并不沾邊的他鄉(xiāng)情景才會觸景生情，陷入深深的回憶。

我就像逃跑似的，趕忙推著母親離開了那個地方，可偏偏在九十九間房的前院碰到了一個帶著小女孩正在游覽的中年婦女。

“哎喲，老奶奶，您來春游了啊。”

那個中年婦女拉住母親的手絮叨開了：

“是您的公子吧，沒錯吧？奶奶。要不是您的公子，怎么有可能陪您出來玩呢。您真是養(yǎng)了個孝順兒子。哦喲，奶奶呀，看到您我就想起了自己的媽媽。我媽媽的腿也不好使，她老說：‘孩子呀，帶我到外邊去看看吧，帶我到外邊去看看吧。這簡直成了她的一句口頭語。可情況也得允許呀，哎喲，真是遺恨終生啊。看見這位奶奶，我就想起了我的媽。”

說到這兒，中年婦女難受地哭了起來。

“奶奶，您吃這個。哎喲，奶奶呀，真想我的媽哎。啊，心里難受死了，真是遺恨終生啊。一想到這兒啊，心里就憋得喘不過氣來喲。”

此時，看上去像個高中生的女兒，像是在責(zé)備媽媽似的，瞪了她一眼，并強(qiáng)拉著她走開，一會兒就消失不見了。院子一下子變得空落落的，只留下了暖融融的春光。母親把那個女人給她的關(guān)東糖捧在胸前，用有一點(diǎn)惋惜，有一點(diǎn)自豪，還帶著一點(diǎn)幸福的表情回過頭來看了看我，問：

“孩子，吃力吧。”

“不，不吃力。”

“那我們走吧，孩子。”

我一邊默默地推著母親的輪椅，一邊想，是啊，被母親坐著的輪椅拽到這兒來，不是我主動這么做，而是為了讓別人對我感到些什么才故意做的啊。

我開始自責(zé)起來：自己所見到的兩個人，不都是從母親的身影里看到了自己的過去，而感到遺恨終生、痛悔不已嗎？而你呢，侍奉著的母親不就在你身邊嗎？這一點(diǎn)他們能和你相比嗎？和他們一比你該有多幸福啊。

在遙遠(yuǎn)的以后，當(dāng)你看到一個年輕人用輪椅推著他的母親走路的身影，你的眼圈會發(fā)熱的。可是，現(xiàn)在你身邊不就有一個腿不聽使喚但身體還很健康的母親嗎？是呀，雖然推輪椅的你，心里感到氣不忿兒，又感到累心和精神緊張，可你的行為卻能使他們的內(nèi)心備受感動。一百次的反省和一百次的頓悟倒不如一次切實(shí)的行動，這一次的行動難道不就是善緣本身么。

啊！做兒子可真難啊！一個行動比一百次的醒悟、一百句悅耳動聽的言語要難得多。啊——我向天主懇求，與其給我能夠感覺到那種頓悟的智慧，倒不如給我一顆能付諸行動的心。

彭一思摘自《永恒的母親》（作家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