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元昕
生活的鐐銬鎖不住最初的夢想,歷盡千帆歸來仍是少年。
北京,盛夏,傍晚7點,潮濕的夜幕隨時間一寸寸地俯壓下來,覆蓋住了城市的身軀。驟起的晚風仿佛發出了大雨將至的訊號,催促著街上的行人匆匆趕路。
例行的日薄西山,例行的熱風悶雨,例行的車流編織著緩慢流淌的光線絲帶,例行的人潮在地下鐵道的迷宮里吞吐聚散。
采訪的約定讓《留學》記者延宕在辦公室的白熾燈光之下,整理著受訪者的資料:汪輝,Doctor. Jason,德國圖賓根大學,神經生理系,醫學博士……此時德國時間中午1點,汪輝上午的實驗還沒有收尾。“一般中午有點兒時間。”他在微信上這樣回復《留學》記者的采訪邀約。
逃離一座城市,有時是選擇,有時靠機緣。接通微信語音電話的那一刻,除了汪輝打招呼的聲音,揚聲器里還傳來了清脆宛轉的鳥鳴聲。而圖賓根田園的沙沙風聲、正午陽光下內卡河的汩汩的水流聲、農場里馬尾撲蠅的撲簌聲好像也順著網絡接踵涌過來了。106分57秒的微信語音通話里,我們發現,汪輝也正是一位“城市逃離者”。他渴望掙脫平庸的泥潭,又屈從于現實的溫柔;他有懸壺濟世的至高理想,也在難得糊涂中打趣自嘲。他自稱“負能量”,卻總是笑個不停;他感到孤獨,可偏偏從這可貴的孤獨中吸吮著成長的能量。
漂洋過海,為心中的醫學夢想尋覓出路;只身旅外,個中炎涼冷暖唯有自知。在汪輝的心聲里,我們窺得了當代醫學留學生神秘面紗后的最真實體悟。
不愿困于平庸的枷鎖
辭職出國延續夢想
做醫生的夢想在汪輝心中萌發得格外早。在高中同學錄上,他曾寫下這樣的一句話:我以后想當一名醫生。中學畢業后他進入大連醫科大學,主要研究神經外科,畢業后在濟南的一家醫院順利入職,并且在這座城市落腳成家,結婚生子。追夢之旅看似一帆風順,生活也仿佛照著合理的軌跡平穩地前進著。
然而,在醫院中日復一日的乏味工作磨損著年少的銳氣,侵蝕著拼搏的動力。他確實成為了一名“醫生”,但距離“心目中的醫生”遙不可及,甚至還感覺自己正在與這一夢想漸行漸遠。現實遠不如理想那么豐盈飽滿。“理想之中畢業之后能在崗位上積累經驗,學更多東西,盡早獨當一面,成為一個厲害的醫生。但是看到科室里很多40多歲的人拿著一份微薄的工資,渾渾噩噩地混日子,就好像看到了未來的自己。”汪輝如是 說。
汪輝不甘就這樣安于現狀、困于一隅。2018年6月,長久的焦慮加上機緣巧合的催化,他決定從醫院辭職,回到校園的象牙塔中深造。從最初起念,到最終選擇德國圖賓根大學,其間經歷了各種大大小小的糾結。汪輝是在國內醫學研究環境中成長起來的,他更向往能在國外見識更廣闊的天地。而相比較于美國等國家,德國的醫療體系與國內更相似,年限也不會那么遙遙無期。據汪輝向《留學》記者介紹,赴德讀醫學博士可以選擇兩種學位,一種是PhD,類似于國內的學術型博士,學制一般是3—5年;一種是MD,相當于臨床博士,學制一般是2—3年。但是年限并非完全固定,也會根據教授實驗室的具體情況而起變化。汪輝選擇了年限相對較短的MD,攻讀神經外科。
在德國讀博的生活,和汪輝憧憬和想象中的差不多。當談到與國內環境的對比時,他告訴《留學》記者,“國內做醫學研究對于出結果的要求很高,壓力很大,產生了各種亂象和浮躁風氣。而國外相對來說學術氛圍更加純粹。并不是說在德國就不重視科研成果,而是說這邊的人更愿意靜下心來、耐心地做研究,花費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反復地琢磨。”在時間安排方面,國外也會相對自由,少了一些教條化的規定。可以選擇把自己的時間安排得很滿,也可以安排得比較分散,進行放松。這完全取決于個人的習慣。不過,自由并不意味著沒有壓力。“壓力肯定是有的,但是在承受范圍之內,要不然精神就崩塌了。”汪輝笑著說。
同事來自五大洲
老板是個“瘋子”
科研工作是一場細水長流的孤獨旅程,沒什么大起大落,沒什么荊棘坎坷,沒什么值得激動、聊以排遣的事情。汪輝目前正在研究神經退行性病變的課題,現在在做的實驗是研究帕金森病與肝炎之間關系,上午剛完成切片染色,之后要做顯微鏡成像和數據分析。當被《留學》記者提問“難不難”時,汪輝回答說,“成形的醫學科研方法是固定的、死的。沒有什么難不難的。就是一個很笨的重復再重復的過程。”
汪輝所在的實驗室里有5個博士后,8個博士,加上老板一共14個人。他們來自世界各地,有意大利人、西班牙人、伊朗人,也有德國人。汪輝告訴《留學》記者,平時同事都是各忙各的,甚至彼此間不知道對方的課題是什么。“也就是平時碰面打個招呼,說說話什么的。”對于《留學》記者“說些什么話”的追問,汪輝笑著坦言,“吐槽老板。”正如他所言,“天下烏鴉一般黑”,老板和學生的關系在博士期間是最值得討論的話題。汪輝的老板來自烏克蘭,50多歲年紀,是一個短發、高挑、干練的“女強人”。“大家都認為她是一個瘋子。”汪輝半開玩笑地說,“她很刁鉆,辦事全憑心情,一意孤行,一般別人的話都聽不進去,經常為難大家。”
據汪輝介紹,他們的老板也會“壓榨勞動力”。他這樣向《留學》記者講述,“我們讀博士的說的好聽點是在做實驗,學習科研思維,但是說句不好聽的,可能就是打工仔,為實驗室課題賣命。然后老板還會覺得不夠,會給你額外增加課題,提其他的要求。你可能要耗費幾十個甚至幾百個小時去做跟自己無關的事情,我覺得這也算是一種壓榨。”
與異國同事如何相處讓《留學》記者很感興趣,但對汪輝來說似乎并不是那么有勁頭的話題。他說,“都是一把年紀了,沒什么好玩兒的人。”在他看來,這不是異國文化差異造成的,而是與年齡有關。“我們上大學的時候,一群小孩,就是各種‘造。現在相對來說都比較安分了。”
圖賓根的生活環境也是造成這種“安分”的一大原因。“在中國,KTV、網吧、臺球室、商場很多,娛樂實在太豐富了。”汪輝說,“在這邊,娛樂活動相對來說匱乏得多。這里的人更傾向于戶外活動,夏天去野外徒步、燒烤,冬天喜歡滑雪。”
田園牧歌式生活
“如果沒有她,路會很難走”
作為擁有將近800年歷史的古城,圖賓根至今仍保留著寧靜古樸、遠離塵囂的田園風情。說起圖賓根,汪輝總是稱它為“我們村兒”。“雖然圖賓根是個城市,但它的面積可能連中國的一個縣都不如。”汪輝介紹說,“一共8萬多的人口里,有兩三萬都是圖賓根大學的學生,所以圖賓根也有‘大學村的稱號。”
與國內相比,圖賓根的生活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很突出的一點就是網速太慢。盡管語音能連上,但是信號并不很清晰,而且還有差不多5秒左右的延遲,這也讓采訪的對話并不能像面對面或是在國內打電話那樣順暢,多少有些費勁。“這還算好的,”汪輝說,“我曾經和我對象語音聊天有20秒的延遲,這邊網絡真的要癱瘓了。尤其一到要變天的時候,信號尤其差。”
娛樂活動的匱乏、網速的緩慢讓汪輝初來乍到時感到很不適應。但是如今大半年過去了,他也逐漸能夠接受這種生活方式。在圖賓根的生活少了些熱鬧與喧囂,更多的是寂寥與恬淡。漫長的時光白紙,他選擇用工作來填充上色。
工作之余,除了偶爾與中國同學聚會吃飯、談談課程,汪輝更多地選擇獨自“溜達”來打發時光。圖賓根城風景絕佳之處要數城中心的內卡河大橋,這也是汪輝“百去不厭”的地方之一。內卡河是萊茵河的支流,從圖賓根城東西穿越而過,為這座古城添上了一筆浪漫幽雅的色彩。風和日麗之時,湛藍的天空映襯著河畔的翠綠樹影與依山而建的紅色尖頂房子;落日余暉里,粼粼的波光中搖曳著染著晚霞的流云與岸邊點點昏黃的燈火……這樣如夢似幻的景色是汪輝工作之余閑暇時刻的心靈慰藉。
圖賓根向來以明信片般的美麗風景著稱。只要走出實驗室,放眼望去皆風景。宿舍后的農場也成為了汪輝最愛的散步之地。盡管時常有馬糞、牛糞的氣味,但是那份原生態的景色仍然吸引人們前去散步、跑步,也有很多當地人在那里騎馬。一天的工作結束后,置身于自然之中,放空思緒,別有一番愜意享受。
汪輝漸漸地愛上了這樣的慢節奏生活。“這邊的生活狀態真的很好。”他感嘆說,“有時候覺得,要是家人都能夠一起生活在這里也是很好的。在國內,常常忙來忙去的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么,忙了幾年時間就過去了。在這邊人們更能夠靜下心來享受生 活。”
然而國外生活再美妙,在他看來也不過是“好山好水好寂寞”罷了。
在異國他鄉的日子里,汪輝最思念的就是自己的家人。每個人都需要心靈的摯友與傾訴的對象,對汪輝來說,這個人就是他的妻子。“到了這個年紀,歲月已經把人打磨得差不多了,什么問題自己都可以處理,但是這遠遠不夠,總是需要一個人分享自己的心里話。”他說,“在我的國外生活中,最大的動力就是來源于她。如果沒有她,路會很難 走。”
汪輝的妻子也是學醫出身,是他大學的同班同學,兩人大二的時候開始談戀愛。“大連醫科大學風景很好,是個很適合談情說愛的地方。”他說,“我們倆性格相投,當時每天一起上課,覺得怎么過都過不膩,那種感覺特別好。”畢業后,他們步入了婚姻殿堂,一直以來都是彼此的知己。“我們是一類人,有很多共同語言。”汪輝這樣形容兩人的關系,“我說什么她都會懂我。”在異國求學的日子里,與妻子語音、視頻,分享實驗的進度和生活的狀況,已經成為汪輝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由于時差原因,加上兩人工作忙碌,他們聊天并不能很頻繁,但僅僅是工作間隙里的三言兩語,也能成為生活的最大能量源 泉。
汪輝的女兒今年兩歲,已經能夠支支吾吾地說話了。因為擔心寶寶忘了自己,平時他時常和她視頻,圣誕節和6月也請假回了兩次國。對家人陪伴的缺失,是汪輝心中最大的痛苦。但這是很無奈的事情,他也并不后悔出國的決定。“人總是會舍棄一方面的東西,去追求另一方面的東西,這就是人生,但我覺得應該是值得的。”他說,“在這兩三年得到的東西,我覺得應該會遠遠超過留在國內安安分分做一名普通大夫所得到的。對家庭來說也是利大于弊的。帶給家人更好的生活,就是對她們最大的彌補。”
趁著年輕出來走一走
追夢的人不孤單
跨越數千公里來到異國深造,完全是從一個世界穿越進入另一個世界。國內的生活,摯友環繞,家人相伴,繁華,熱烈,甜蜜,浪漫;而在德國圖賓根,生活太過于安靜,太過于平緩,太多的時刻只能與自己相處,所有的問題也只能一個人處理與面對。聞不到故鄉土壤的芬芳,沾不上熟悉的紅塵煙火氣,留學德國的生活,是獨自一人的孤單旅程,“如何一個人生活”成為了最重要的必修 課。
汪輝是個很有意思的人,當他提到“孤單”“艱難”“壓榨”“痛”這樣的字眼時,總是帶著幾分戲謔與玩笑的口吻,好像在談論什么很有趣的事情,又好像在揶揄自己來紓解心中的無能為力,又或許這些對于他本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忍一忍也就過去 了。
成長需要交學費,成功要付出代價,汪輝將這些問題看得很通透。成為一名優秀的、獨當一面的神經外科醫生,為中國的醫療事業作貢獻,是他最大的理想與目標。而國外留學的經歷,其間的所有寂寞與煎熬,都是通向理想的墊腳石。實際上,這些也是人生的隱形財富。汪輝并不以功利的目光看待這一切。他說,“這些對事業有沒有用,在我看來已經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即便回去之后發現沒用,我覺得我出來了,經歷了不一樣的人生階段,我覺得我賺到了。”
在汪輝身上,能感受到種種復雜的愿望與矛盾的心情。他懷戀國內生活的溫暖幸福,又平靜怡然地接受了國外生活的孤獨寂寞;他想努力修煉能力“多賺點錢”,為家人提供更好的生活,又深深地明白“入了這一行就和富人沒什么關系了”;他想在神經外科領域深入鉆研成為一名大家,又不愿意讓一種職業定格自己的人生,不斷思考著人生新的可能性……夢想與現實,物質與精神,自由與責任的雙色線編織成了汪輝當下的心境。但是,有一點是不變的主色調,那就是不甘困在井底、想要不斷挑戰、見識更廣闊天地的心愿。
正如汪輝最喜歡的一本美國心理醫生M·斯科特·派克寫的書《少有人走的路》中所言,“人可以拒絕任何東西,但絕對不可以拒絕成熟。”成熟是思想從偏頗走向包容的過程,成熟的人可以悅納自己的處境,與激烈的心理矛盾握手言和、和平相處,但他永遠不會停下追逐夢想的步伐。
相比較于國內熟悉、親切又安逸的環境,國外陌生的水土與文化環境能讓一個人更加迅速地走向成熟。這也許就是留學的意義所在—不僅僅是學習知識,更是修煉人格。在粗礪艱澀的環境中愈是磨得遍體鱗傷,觸摸到的夢想就愈是熾熱滾燙。
不論是在北京還是濟南,紐約還是圖賓根,城里還是“村兒里”,追夢的人永遠都不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