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金芬
一
一走進電梯門,趙美惠很自然地用手指摁了一下22,再摁了一下關門鍵,側身往里移動了一下。她是挪出位置給電梯里另外一個人。其實,電梯里只有他們兩個人。她之所以讓出樓層號碼前的位置給他,一來出于禮貌,二來她不喜歡替別人摁樓層號碼。
那個男人竟然沒摁電梯號碼。
趙美惠有點驚訝。她不由得用余光瞥了一下那個男人:男人頭戴一頂褐色禮帽,約莫六十出頭,臉上的皮膚黝黑黝黑,一看就是長期風吹日曬從事過體力勞動的。男人的余光仿佛也在“掃視”她,余光相碰之下,男人很快躲閃著低下頭去。
趙美惠也低下頭,佯裝思考問題,其實內心在不停忐忑:這個男人他去哪一層?他不會摁電梯號碼嗎?他是干活的工人嗎?哪有這么大歲數的工人?看他穿著皮鞋,想必不是工人。那他是干嘛的?看他躲閃的小心和卑怯,他在城市的生活不久,他是來串親戚的嗎?
近兩年,海湖新區迅速成為省城高端開發區,各種樓型此起彼伏,高樓鱗次櫛比。雖在開發中,但戶型好,深受住戶喜歡,很快吸引了不少的住戶。有本地的,有鄰近州縣的,甚至還有來自牧區的。一棟樓,住戶自然雜七雜八,說著不同的鄉音。
趙美惠正胡思亂想間,“滴——”電梯停了。門開,大步走出。走到家門口,掏鑰匙,準備開門,手猛然停住。因為她聽到那個男人也走出電梯,站在她身后。她猛然轉過身,盯著那男人。男人其實背對著她,他站在對門口,雙手不停地上下摸索。趙美惠看著他的背影,停了一會。男人右手從褲兜摸出鑰匙,側身準備開門。不知為何回了一下頭,看趙美惠盯著他,討好地笑了一下,依舊是卑怯的眼神。
“原來是對門住戶?!壁w美惠還沒回過神,那個男人已經打開門,幾乎是溜進去的。
趙美惠搖搖頭,暗笑自己多心,也進了家門。
二
那個男人的確來自農村。他叫祁富貴。
他的家在祁連山腳下的一個偏遠的山村里。那里有美麗的雪山和寬廣的草原。春天,當小草開始冒出地面,谷底的河水開始奔騰著跑出谷底時,趕著牛羊,慢悠悠走出村莊,走上山坡,看天空藍得像小孫子倒在臉盆里的藍墨水一樣藍汪汪時,老人舒心地笑了。這種日子一直持續到冬天來臨,草已干枯時,老人和牛兒羊兒窩居在家。圍著暖爐,看鍋里冒著熱氣的羊肉翻騰著。喝著羊肉湯,吃著手抓,老人覺得一年的日子才有了滋味。
他是一星期前來到海湖新區,住進新樓房的。他是因為兒子才來到這里的。
一想起兒子,祁富貴老人心里滿滿的自豪感。兒子自小就聰明,上學后學習成績一直優異,??嫉谝弧_@讓周圍的人常用佩服的目光追隨著他們一家,也讓老人家在村里挺起了腰桿。后來兒子考上大學,學了醫,畢業后自愿來到海北州人民醫院當大夫,如今是院長。
這幾年省城西寧發展較快,許多有工作的人開始在省城買房子。住樓房已成為城鄉人民的愿望之一。海湖新區的開發,很快在省城蕩起了一層層的漣漪,連周圍州縣的一些人都“蠢蠢欲動”,籌劃買房。
祁老漢的兒子想接父親去海北州養老不現實,趁新區開發之際趕緊買房,接二老在城里頤養天年,以后自己退休了就直接回省城,一舉兩得。
祁老漢就這樣也住上了城里的樓房,和老伴搬到了省城,再次成為村里人人羨慕的對象。
三
趙美惠和祁富貴老漢再次相遇,還是在電梯。
星期六早上,趙美惠早早出去鍛煉。小區的健身器材花樣不多,而且圍滿了人。她不喜歡人多的地方,當老師二十多年,已被學生吵煩了。她看中新區中心廣場的最外圈。中心廣場最外圈鋪了一道塑膠跑道,供人們走路跑步。趙美惠喜歡在這里走走,跑跑。
早起鍛煉的人們喜歡聚在廣場中心。跳廣場舞的在最中心的小廣場,大多是中年女性,聲音嘈雜,人影凌亂;東南邊十幾個老年人揮舞著劍在打太極,有男有女,一身素白,柔和舒緩;西北邊的位置幾個三十歲上下的男女跳“曳步舞”,影影綽綽,輕盈和諧;還有兩個打“響鞭”的人,不時揮舞著手中長鞭,發出“啪”的清脆聲,驚得路人不由張望……
趙美惠沿著跑道走了幾圈,走回小區單元門口。站在電梯間等電梯時,她看見一捆包扎好的紙箱堆在門口。以為是哪家住戶準備回收給收廢品的人,就沒多想。等電梯門開了,她走進去,習慣性地摁了22,側身往后退了退,等別人進來。門口有人進來,電梯卻沒動。抬頭一看,嚇了一跳:那捆紙箱被人抱著進了電梯,立在門口,而抱它的人竟是那天見到的那個對門的“農村”住戶。
那個老漢將紙箱立在電梯一側,自己拘謹地用手扶住。似乎飛快地“瞄”了一眼趙美惠,眼神透著一點喜悅。
趙美惠心想:這個老漢收拾這些紙箱干嘛?拿到樓上放在哪?樓房也就一百來平米。再說住在樓房的人對這些紙箱能扔則扔,當垃圾處理都來不及,他拿回家又有何用呢?
唉——這個世界什么人都有。趙美惠搖搖頭,苦笑了一下。
“滴——”電梯到站了。這回趙美惠只能先等老漢出去,因為他抱著紙箱擋住了她。祁老漢那被陽光曬得皸黑的雙手已失去肉色,且青筋暴突,刻滿滄桑。他一手拽著捆扎紙箱的包裝繩子,一手托起紙箱,慢慢挪出電梯。
趙美惠也慢慢挪出電梯。
祁老漢后退著推開樓梯間的門,將紙箱抱出去,“乓當”一聲,紙箱放在了樓梯間。
趙美惠心懷狐疑地打開自家的門,走進家門,“砰”,很快響起一聲關門聲。
四
再一個周末,趙美惠整理了一下家里新購進的各種用具,將包裝的紙箱一一清理出來,拿到外面樓梯間,想下次出門時將它扔到樓下垃圾箱旁。
推開樓梯間門,她眼前赫然立著一堆紙箱,大小折疊著整整齊齊,挨著墻碼起來,足有一個人高。天哪,這么一堆紙箱擱在這,這是打算開廢品站嗎?對門這個老漢到底想干嘛?樓梯間又不是你一家的空間,你擱一堆廢紙箱子在這,又臟又亂,你真當城里樓房是農村巷道,東西隨便擱哪就擱哪?唉——攤這樣一個鄰居,真有點郁悶。
傍晚,吃過晚飯,趙美惠出去散步。傍晚的海湖新區更熱鬧。孩子們踏著滑板車追逐嬉鬧,一群老年人圍坐著聊天,噴泉的水時高時低,吸引著孩子們的眼球,不時夾雜著孩子們驚喜的歡叫聲:“喲——”。趙美惠依舊避開人多嘈雜的場景,緩步走向西北邊的林蔭小道。
在小道與車道相接處,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個鄰居老漢,正和一個蹬著三輪車的男人交涉著什么。
趙美惠正想穿過車道到對面的林蔭小道,耳旁卻傳來一陣不容置疑的急促聲:“一公斤兩塊錢,你這些紙箱充其量十幾公斤,給你三十塊錢就已經夠多了,你這個老漢,怎么這么不知足?好了好了,你收好錢。下次湊多一些,再給我打電話?!?/p>
趙美惠止住腳步,看向那個農村鄰居。原來他將那些收拾整理的紙箱賣給眼前這個收廢品的了。一大堆紙箱絕對不止十幾公斤,這個收廢品的一看就是久經“市”場,看出這個老漢來自農村,是個好欺負的主兒,就故意“坑蒙拐騙”呢。趙美惠想起剛搬進新家時,購置新家具的包裝紙箱被那個幫忙搬家具的用三十塊錢拉走了,那些紙箱也沒這個農村老漢收集的多。這個世道,盡是“江湖人”騙老實人。
趙美惠想上前幫老漢說兩句話,卻見那個收廢品已“突突”發動車,走了,對門老漢捏著三十塊錢,掏出貼身錢包,將錢小心裝進去,收好,塞進貼身衣兜,滿意地轉身朝小區樓房走去。
趙美惠楞了一下,轉身朝林蔭小道走去。
五
那天,下班后的趙美惠有點累,順道買了點熟食準備湊合吃點,想早點休息。剛走出電梯,就聽到一陣激烈的吵架聲:“你又出去尋紙箱子?給你說了多少次了,我們不缺這點錢。兒子每個月打來的錢夠我們花的,你為啥還要出去丟人現眼?這要讓兒子知道,該多丟人哪?他當著院長,他的老子卻在城里頭撿拾垃圾,你讓兒子的臉往阿里放?要是讓村里的人知道,還不笑話死?你阿門這么死腦筋?兒子把你接到城里是讓你享清福,好好浪幾年,你倒好,跑到城里丟人來了。一天衣裳弄著又臟,樓道里也亂,干干凈凈的樓房讓你住成牲口圈了。跟著你實話丟死人了。這讓城里的人阿門價看我們倆?”一個老年女人的聲音夾雜著滿腹的委屈。
聲音是從對門傳出來的,門開著,因而聲音格外清晰。
“誰笑話倆?這個城里又沒有我們認識的人。兒子到臘月才回來,你不說,我不說,他阿門知道倆?再說,我閑著也是閑著,城里人老購買東西,那些紙盒盒沒用著,當垃圾撩掉也撩掉了,我把它收拾上換成錢,每天賺上些,不也給孫子娶媳婦湊哈些錢里嘛。身上臟就臟些唄,家里來洗一哈干凈了嘛!莊稼人,一輩子跟土打交道,還怕臟啊?再說,我又不會喧,不會跳,你叫我整天坐在這個巴掌大的樓房里,那我還不急死了?我實在是閑著心里發慌。老阿奶,你再不要埋怨了。我一天做上些活心里就踏實了?!崩蠞h的聲音似帶著委屈,又夾著滿足。
趙美惠輕輕打開門,輕輕走進家門,輕輕關上門。
六
走進家門,趙美惠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陷入了沉思。
對門兩個老人的話勾起了她的思鄉之情,她不由得想起了從小生活的那個村莊,想起了生她養她的父母。
已過不惑之年的她在這個城市里打拼了將近二十多年。二十多年來,她已熟悉城市的味道,融進了這個城市的“相交淡如水”的獨來獨往,早已習慣了關門“莫管他人事”的處事原則。
母親英年早逝,父親已于在她參加工作那年身患重病,撒手人寰。她后來憑著優異成績留在省城一所小學教書,后與同班同學鮑忠海結婚,有一女,剛上大學,在外地。
父母的去世成為她揮之不去的陰影,因為她覺得父母一輩子都是在勞作,未能好好享受生活。身為女兒,她那時雖乖巧,卻一心只想憑努力學習走出農村,從未想過去了解父母。她不知母親喜歡什么,不知父親有什么愛好。等到她上完大學,參加了工作,想著在城里立足,接父母到城里來生活時,父母卻因多年勞累成疾離開人世。
每每想到這些,她的內心就揪得生痛?!案改冈?,人生尚有去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甭模辉倩乩霞?,她也漸漸淡忘了故鄉的記憶,她以為,她從此就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了。
今天老漢的一番話勾起了她久遠的記憶。她想起了每年春暖花開時,父親扛著犁耙,牽著牲口,母親拉著架子車,她跟在車后一起去種地。春天播種,故鄉的原野終日飄著新翻的泥土的氣息。夏日炎炎,周末的清晨,迎著太陽與父母一起去地除草,黃昏,踏著夕陽與父母以及影子一起回家。放暑假時,每天早出晚歸,收割麥子,碾場,曬糧食……一天勞作之后,最最愜意的便是在院落里席地而坐(當然有母親用舊衣舊褲縫制的墊子),搬出電視,邊看電視,邊吃飯。涼風習習,蜂鳥嗡鳴。父母嘮著家長里短,談論著莊稼的好壞。漸漸,天冷了,火爐暖起來了。一家人圍坐在爐邊,邊喝茶邊看著她學習的父親,依著炕腳被子納鞋底的母親,默默地陪著她學習。有時她坐在暖炕上,爬在小炕桌上寫作業……她求學成功,卻永遠失去了與父母交流的機會。
“咣當”。一聲關門聲打斷了她的思路。她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已是淚流滿面。
七
日子依舊波瀾不驚地流逝著。
趙美惠依舊上班下班,對門老漢依舊在樓梯間碼放紙箱。幾天,那些紙箱全消失了;幾天后又堆起新的一摞。偶爾,趙美惠將自家拆空的牛奶盒、鞋盒、水果盒等悄悄放到樓梯間。
她不想老漢撞見,怕誤會她是在同情他,誤將他當成一個撿拾垃圾的人。
偶爾,也會在電梯里相遇。趙美惠不再躲閃,用溫和目光與老漢打招呼,偶爾伸出手幫老漢扶一把紙箱。老漢也慢慢不再拘謹,不再露怯。
八
周末清晨,趙美惠依舊早早出去晨練,經過林蔭小道與車道相交處,她看見了她的鄰居,旁邊還有一輛收廢品的載貨三輪。那個“收廢品的”掏出二十塊錢硬往老人手中塞,依舊是那套說辭:“一公斤兩塊錢,今天你的紙箱這么少,只能給你二十塊錢。”說完一塞,準備溜走。
趙美惠往前一步:“站住!你專門收廢品,應該有秤。你拿出秤來秤一秤,看到底多少公斤?然后算錢也不遲呀?!蹦鞘諒U品的一看說話者是一個女子,乜著眼,陰陽怪氣地說:“大姐,大清早你是找不痛快呀?我跟這老人家做了好幾次買賣,都是這樣做的。你懂什么呀?再說,你跟他又有什么關系呢?哼!”
“我是他鄰居?!壁w美惠當老師多年,見過各種各樣的家長,因而一看這個小販就明白他是哪一類型的人,故而抬高了語氣,揚聲道,“怎么?還想查戶口呀!要不要我打電話給工商局的人?”
“不要不要。”那個小販瞬間變了口氣,“大姐大姐,這樣吧,我再加點,給他十塊,那個可以了吧?”邊說邊掏出十元錢塞到老漢手里。
“不行。五十!”趙美惠加重語氣,堅定地說。
“大姐,大清早,我做點生意也不容易。五十太高了,要不四十?”小販開始油腔滑調地說好話。
“不行,五十!你不容易,那他就容易呀?你每次占便宜占上癮了還?五十都便宜你了??慈思依蠈嵑谜f話,你就隨口還價呀?”
“好好好。五十就五十。”小販趕緊掏出錢塞到老漢手里,“突突突”開著三輪車溜之大吉。
老漢感激地看著趙美惠,連聲說“謝謝!謝謝!”趙美惠微笑著看著老漢,輕聲說:“都說遠親不如近鄰,誰叫我們是鄰居呢!”
九
又是一個周末。趙美惠在家看書,聽到“篤篤篤”的敲門聲。打開門一看,是對門老兩口。只見老漢拎著一個白色罐罐,說是兒子托人從牧區帶來的新鮮牦牛酸奶,送給趙美惠一家嘗嘗。
趙美惠有些感動,毫不客氣就收下了鄰居的禮物。
以后,趙美惠家里的飯桌上時不時多了些來自牧區和鄉村的新鮮食品,祁富貴老漢家呢,也多了些時令水果和海鮮食品。
后來,趙美惠托在省政府上班的丈夫給老漢找了一份看護材料的活,老漢有事干,想必在城里也成為城里人了吧。
相鄰而居,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