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小

吳魯言

平生第一次進手術室，因鼻中隔歪曲矯正。醫生告訴我：你那骨折應該發生在二十年前吧。于是，我想起了小學時與何南的那次打架，鼻子生生地疼了一個月。

再次見到發小何南，那是女兒幼兒園組織的一場親子活動，活動就設在老家附近的金岙村金果子葡萄園。作為市農業局的干部，我早就聽聞過該葡萄園的名氣，他們種的金手指葡萄在全市拿過冠軍。

夏日的山村，嬌陽似火，空氣清新。整個村莊已是成片的葡萄種植基地，在路牌的指引下，掠過一排排的白色葡萄棚，車開到山村的最深處，馬路邊一個拱形的金色廣告牌告訴我，里面是金果子葡萄園了。

停好車，領著孩子沿著大棚邊的水泥路往里走，從外形看，金果子葡萄園與其他園并無兩樣。園子外圍有兩間白色的簡易房，走近了，看到一名中年男子蹲在地上忙碌地裝著葡萄。剛摘下的成串的大葡萄放在籮筐里，正被有序地安放到一個個小箱子里去。紫的，圓頭，個特別大；綠的，呈橢圓形，晶瑩呢，剔透。女兒本來是一蹦一跳地在前進，看到豐碩的葡萄后加速跑進了園子，大聲尖叫著：媽媽，我要吃葡萄。這時，從大棚里蹦出一個與女兒差不多年紀的小女孩，她穿著一件很短小的舊裙子，蓬頭垢面，手拿著一串綠色的小葡萄送到了女兒面前，說：吃這個吧，金手指，很好吃的。小女孩的身后跟出一個老婦人，老婦人抬頭與我的目光相遇，啊，何南的母親！那么，低頭干活的人便是何南了，此時，他已抬起了頭，愣在那兒。當然，他已認出了我。

我們從小在一起玩，他住鄰村，但屬同一個生產隊。何家有兩個兒子，一個比一個頑皮。何南的哥哥長他五歲，初中未畢業就去闖社會了，聽說跟人在深圳做生意，每年都會寄些錢回來。所以，何南讀小學時好像一下子覺得自己家真的有錢有勢了，總拿著哥哥寄來的新玩藝兒在小伙伴們中炫耀。他課堂上從不認真聽講，不是講空話，就是捉弄老師，是個名副其實的搗蛋鬼。五年級時，把新來的代課老師弄哭了，校長找來他的母親，他也不知悔改。因我是班長，他從小算是我的旗下，校長便命令我管束他，不許他上課時再欺侮代課教師，否則村莊的小伙伴一律不理他。

又一次上課時，何南朝后面的女生吐痰，沒吐到那女生，卻吐在了我的臉上，我未當場發作，瞪著他，自己把痰擦拭掉，他不敢再往后看。在我看來，他的吐痰行為可能是有意向我挑戰。課后，我毫不客氣地把他推到墻角處，狠狠地揍了幾拳。我雖是女孩但個子明顯比他高，他尚未發育呢。但他也使勁全力還了我一拳，正好打在鼻梁上。

此時的何南，已完全沒有小時的油皮樣。他站了起來，不停地搓動著一雙粗糙的大手，竟露出害羞狀，這似乎不該是33歲男人的神態，他有點口吃地說：是你啊，怎么是你？

我笑了，盡量顯得與年少時一樣，內心想自己應該少一些霸氣了，便玩笑似地反問：怎么不可以是我嗎？老同學！

其實，幾年前，我碰到過何南母親，老人家告訴我，他哥哥在從深圳偷渡出境時，被警方發現，在逃跑途中被擊斃了。哥哥在偷渡前向當地地頭蛇借了一大筆債，去世后，債主轉為父親，父親為此一病不起，很快過世。何南初中畢業后在村辦企業打工，替哥哥還債。由于家境貧賤，一直未娶。后來他嬸子介紹了表侄女嫁于他。但結婚三年，女方肚子久未見動靜，經查，卻是何南不能生育。這下，女方死活要離婚，為了保住兒子的婚姻，他母親托人在外抱養了一個女嬰。誰知，抱來的女嬰患有先天性白癜風。妻子在孩子未滿周歲時，便跟人跑了。于是，他把全部的愛傾注在養女身上。為了治女兒的病，四處舉債，將村里拆遷而得的三套房，兩套出售，一套出租，帶著女兒和娘來到金岙村，承包了這些土地，潛心學種葡萄。這些年，他的葡萄園聞名遠近，生意興隆，但從不亂花一分錢，除了母親，也從來不雇人摘葡萄，都是一個人從早忙到黑。

看著曾經無比頑劣的發小一臉的滄桑，我的心很不是滋味。突然，他拼出一句：你是領導，還親自來摘葡萄？我答：是女兒的親子活動，后面馬上有大部隊進來了。他笑著說：原來如此，那我不該收你們的人頭費。我說：親子活動都AA制，照常收吧。

活動結束時，兩個小女孩早就成了好朋友。何南一定要額外送4箱金手指葡萄給我，我不收。她女兒跑到我面前說：阿姨，這些葡萄是我送給小姐姐的。女兒也毫不客氣地說：謝謝妹妹，我收下了。然后，把自己胸前的小金豬掛到了對方的脖子上。何南看到了說：這萬萬不可，太金貴了。我阻止了他：小時的友誼比金子貴重多了。

他對著我靦腆地笑著，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