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導演餃子：劇本寫了66版，每天都很困難

為什么選哪吒做主角？

餃子：當我們得到機會做一部動畫電影，最先想到的是“打破成見、扭轉命運”這個主題，后來篩選中國傳統神話角色，最后定位到哪吒身上。哪吒在觀眾心中是具有反叛精神、敢做敢為的少年英雄形象，承載這個主題非常合適。

是否受到《哪吒鬧海》影響？

餃子：《哪吒鬧海》確實給了我很大影響，不然第一次做長片也不會以哪吒為主角。《哪吒之魔童降世》里有很多對1979年動畫版的致敬，包括李府管家，還有生辰日太乙真人送哪吒混天綾和火尖槍等，都是。有很多彩蛋我想讓觀眾挖。

老版哪吒是悲劇英雄，“揮劍自刎”更是經典，新版削弱了悲劇感，為什么？

餃子：哪吒的悲劇色彩來源于改編過的版本，原著《封神演義》中，他更像是一個反派般的存在，遇神殺神，遇佛殺佛，肆無忌憚地進行著各種違法犯罪行為。

當發現原著和我原本的認知不一樣時，反倒給我更大的創作空間和更小的負擔。所以在改編過程中，我們盡量還原《哪吒鬧海》中的一些橋段、場景、道具，讓新版更接以前的根脈，但核心思想一定是服務于現代觀眾。

《封神演義》里，哪吒與父親李靖的關系也并不溫情，作為靈珠子轉世，李靖深知利害，所以一定程度上，他是不敢得罪這個三兒子的，很多時候，哪吒都凌駕于而李靖之上。在哪吒心目中，其師父太乙真人更像是父親，屢次闖禍后也總有師父護短。最后，一個未成年人，用極端方式自殘自殺。

我甚至從《封神演義》中讀出了滿滿恨意，最后哪吒和李靖的關系發展到，李靖為自保根本不敢把手中寶塔放下，因為哪吒放話，塔在李靖在，你哪一天不拿塔了，我一槍戳死你。

古代生存的環境更血腥，我覺得當下觀眾不愿意看到這種父子狀態，每個時代的文化都應該符合當代精神，我希望電影里充滿愛意，而不是恨意，所以我找不到一個理由實拍“削肉還父”，這個情節放到現在也是不合適的，如果是好萊塢，都R級了。

你看哪吒“丑”嗎？

餃子：小哪吒的形象設計超過100版，也做了很多討喜的樣子，要么乖，要么帥，要么萌，但都覺得不過癮。現在是個看臉的時代，都是一樣的網紅臉，這部作品希望打破成見，哪吒雖然“丑”，但如果大家看了能喜歡的話，不僅僅是塑造主題的成功，在看臉不看實力的現實中也是成功，能夠引起一些反思。

哪吒的“眼影”怎么來的？

餃子：藝術來源于生活，我看周圍的同事熬夜都熬成熊貓眼，所以就做成這樣。主要哪吒得代表魔性，所以選了這一版，他“眼影”的氣質讓人過目不忘。

“小煙嗓”呢？

餃子：既然都長這樣了，嗓音也得有特色。當時找了很多配音演員都不合適，最后在成都遇到了一位，她的嗓音非常獨特，這一次是把她從來沒用過的人生最低聲線給逼出來了，最后她配完哪吒后失聲了一個多月，不能正常說話。

“今天是我的生辰宴，都不許哭”那句臺詞錄了50次，最后配音演員呂艷婷真哭了。

網友口中的“藕餅CP”，是有意設計？

餃子：并沒有這方面的想法，哪吒和敖丙就是非常純真的友情，雙珠本是一體，一分為二之后會產生吸引，最后共渡天劫讓哪吒扭轉了命運。CP是網友的聯想，因為我是直男，也確實不知道網友的趣味在哪兒。有人甚至把申公豹和太乙真人都組起來了，我也都看不明白。

哪吒和敖丙的故事線是否有過其他設想？比如從朋友決裂成死敵。

餃子：原來設想敖丙確實是被哪吒打敗、殺死，但后來覺得這樣還是過于臉譜化，所以敖丙也加了反轉，讓他的人設更豐富。這部動畫的劇本我們寫了66版，無論哪吒還是敖丙，每個變動都要為“打破成見、扭轉命運”主題服務。

太乙真人為什么說川普？

餃子：我們很尊重歷史的，研究原著之后發現，太乙真人金光洞的道場就座落在四川綿陽江油附近，所以用了川普。

有觀眾不接受電影中的喜感和笑料，認為廉價、尷尬，你怎么看？

餃子：要做就做自己最喜歡的東西，這是第一要素，如果我都笑不起來，怎么有信心讓觀眾有娛樂感呢？我進電影院真的是非常喜歡看喜劇片、動作片、玄幻片、科幻片，所以到自己拍電影，就做了一個玄幻動作喜劇片。以前印象中的“嚴肅”電影也好看，但就我而言卻總缺那么一點點東西。因為自己工作非常繁忙，進電影院最希望放松心情。

尖叫的“金剛芭比”村民反復出現，代表你一些獨特愛好？

餃子：創作者的所見所聞都會映射到作品中，我非常喜歡一些老港片，包括周星馳的電影，這個人物是向周星馳取經，畫到我們的動畫中重新開發，觀眾喜歡的話我們就特別欣慰。

電影中的動作戲，參考了李連杰、成龍的經典動作片，以及國外的一些電影，比如片中有致敬卡梅隆《終結者》的橋段。從日本動畫中學到的鏡頭運用和力度強化，也在“哪吒”中有所體現。可以說，這部電影是我所有儲備的一個消化、吸收、沉淀。

李靖形象顛覆，殷夫人存在感變強，為什么？

餃子：前面已經談到，《封神演義》中李靖和哪吒關系緊張，但我自己現實生活中的父子關系不是這樣的。我從醫科生轉型做動畫，父母都很包容我，所以李靖夫婦算是我對父母的致敬和感謝，沒有他們我肯定走不到今天。哪吒有父母包容，沒有走入歧途，申公豹和龍王則相反，由惡種變成了惡果。

殷夫人以前都比較邊緣化，基本上大家看過之后不會留下任何印象。《封神演義》中，李靖作為總兵在家中非常強勢，殷夫人一直唯唯諾諾，包括后來哪吒死后托夢給殷夫人，讓她建廟，殷夫人也是瞞著李靖偷偷摸摸建的。但我希望打破這些，給人不一樣的感覺，因為現代女性在社會上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地位。

哪個鏡頭最難磕？

餃子：很多鏡頭都難磕，磕到沒錢、放棄。目前為止耗時最長的應該是4人搶筆的鏡頭，我們最好的總監帶著幾個動畫組長陷在里面兩個月才把動畫草稿打好，之后是動畫流程、特效流程、燈光渲染流程……成品出來用了四個月。

什么時候最困難？

餃子：每天全是困難，最多能挑出幾天沒困難的時候，就是春節放了三天假，把一切都拋到腦后，看別的電影去了。

“山河社稷圖”靈感來自于哪兒？

餃子：創作過程不堪回首，全靠硬憋。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靜靜地看著白色的天花板，天天想，也沒靈感，腦袋一片空白的時候，就望著窗外的云起云落想中午吃什么，不行，打住，回來。看到一個人牽著一只狗走過去，這狗好像一周沒洗澡吧？不行，再回來。一直這樣煎熬，突然哪一刻有靈感就捕捉住，整個過程枯燥乏味。

有遺憾嗎？

餃子：遺憾很多。最后錢都燒完了，有些鏡頭就砍了。像哪吒和敖丙牽手的特效，一開始想做整個地球歷史的回放，日月交替斗轉星移，攝像機飛快地打到地面上，整個地殼裂開，大海變成荒漠，高山變成湖泊，滄海桑田。彗星隕石組成地球的成分，然后紛紛飛回到宇宙中，在宇宙穿梭。花了五個多月一直做不出滿意的效果，換了好幾家特效公司，最后沒錢了只好作罷。

還有一些鏡頭因為時長舍棄了，做不完的。比如在表現陳塘關百姓對哪咤的恨時，還有段故事。殷夫人陪哪吒踢毽子，東郊漁村出現鰻魚精，她不得不中斷，去斬妖除魔。當時設想漁村狀況慘烈，有個老奶奶抱著孫女的尸體，說是死在妖精手上的，幾年前她的兒子也死于妖精之手，所以她跟妖怪不共戴天。有了這些鋪墊，可能觀眾才更理解陳塘關百姓為什么這么恨哪吒，因為他也是一個魔。

怎么看《哪吒之魔童降世》跟《大圣歸來》的比較？

餃子：在《大圣歸來》之前，國產動畫非常不景氣，所有動畫人都在想怎么降低成本，養活自己，我也如此，每天都在想還能用什么新風格來降低成本，后來發現走了“邪路”。

《大圣歸來》對我們來說具有開創意義，田曉鵬導演是決絕的人，當時他把一切都壓在動畫上，殺出一條血路。這之后我也堅定了不惜一切代價把“哪吒”做好的信心，這種信心來自“大圣”的正面力量，它讓我們看到，只要用心做好作品，觀眾會支持你，所以我非常感謝《大圣歸來》，田曉鵬導演是我的精神偶像。

為什么拍成3D，不是2D？

餃子：之前的《大魚海棠》、《大護法》都是2D動畫，我們之所以選擇3D是因為一開始我學的就是3D動畫軟件，我創辦的工作室做3D動畫，這次就用自己擅長的手段。

片尾彩蛋是《姜子牙》的預告，你有做封神宇宙的計劃？

餃子：我暫時沒有。《姜子牙》是我們兄弟團隊的作品，現在進行時當中，2020年會跟大家見面。傳統神話人物形象太多了，單靠一兩家團隊做不完，我希望我們每部作品都是精品，這樣觀眾才能扭轉對國產動畫的成見，越來越多優秀的人，也才有信心投身其中，用動畫養活自己，并且活得有尊嚴，行業才有希望。

下一部拍什么？

餃子：暫時還沒找到原創靈感，有幾個項目也同時在進行，哪一個的劇本進展得更順利，就先做哪一部。《哪吒之魔童降世》有規避風險的想法，畢竟有1600人參與，消耗資源非常大。如果這部成功了，接下來會探索傳統IP之外更多的可能性。

你是哪一年考上的華西醫科大？

餃子：99年。其實非常吃力，跟做電影一樣，背后的苦只有自己知道，高考再來第二次我都沒膽量。

你是學校的“學霸”還是“異類”？

餃子：進去之后有深深的挫敗感，感覺周圍全是學霸，后來就把自己逼得轉跑道了。

為什么想做動畫？

餃子：從小就很喜歡畫畫，喜歡動漫，但那時候要靠畫畫賺錢太難了，我父母都在醫院工作，我是一個很保守的人，首先得糊口，就考了華西醫科大。大三時，有位同學跟我一樣，非常喜歡做軟件開發，他聽說一款三維軟件可以做出非常棒的效果，推薦給我，我也產生了興趣，就找了很多資料在寢室自學。我打聽到做三維動畫可以找到工作，能到游戲公司、動畫公司、廣告公司上班，就覺得如果能用愛好養活自己，是人生的幸福。

有沒有人反對？

餃子：我媽了解我，她知道我不會隨便做決定。我爸開始不理解，后來經過我媽勸說，也想通了。真正遇到壓力是畢業后找工作，沒有社會資源和人脈，一個人到處碰壁。來自親戚朋友的壓力也大，都覺得我不務正業。但對我而言，不做出個結果我不愿意放棄，就堅持了下來，最后做了《打，打個大西瓜》。

創業第一桶金怎么來的？

餃子：那時候就是接一單吃一單，每天都在溫飽線上掙扎。

先開始是幫別人做動畫？

餃子：最先開始的時候得到盛大的投資意向，那時他們成立了影視公司想投資動畫，找我聊了，當時我們覺得挺靠譜，就成立了團隊，打算打造項目。但后來雙方都覺得，對動畫電影，兩邊都是一種不懂的狀態，就分開了。最后團隊就剩我和另外一個人撐，中途又招來一些人，之后又走了些人，基本上都是這種狀態。

哪一年？

餃子：《打，打個大西瓜》（2008）短片出來之后。

為什么11年間都沒做第二部動畫？

餃子：《打，打個大西瓜》后沉靜了很多年，那時創業，才真正的接觸到最真實的難題，每天團隊都等著你去接新單子養活。我們遇到過很多機遇不靠譜，走了不少彎路，一直想實現夢想，做一部屬于自己的動畫，但沒有機會。所以這次“哪吒”真是全心投入，拼盡所有，這部不成功就沒有未來。

學醫經歷對做動畫有沒有幫助？

餃子：有，我寫劇本強調邏輯性，像理科生做實驗一樣，做實驗要求嚴謹精確，但可能幾十年都出不來一個結果，耐得住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