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飛
二百多年前,第一批華人來到美國,在新大陸奮斗打拼。一百五十年前的五月,首條橫貫美國的鐵路舉辦竣工儀式,數萬華工卻被拒之門外。黑云壓城城欲摧,《排華法案》百般打壓華人。
“我們不是沉默的道釘!”飽受種種歧視、挫折和磨難,美國華人拒絕忍氣吞聲,他們聘請律師,決心依法維權。將希望寄托在子女身上的華人,他們的雙語教學夢能實現嗎?官司一路打到最高法院,大法官會如何下判?
公元1785年,首批華人來到美國。馬里蘭大學最新研究顯示:“那一年,三名中國海員乘‘帕拉斯號帆船,抵達馬里蘭州的巴爾的摩。”這是華人首次入境美國的記錄。
根據美國移民委員會對華人的正式記載:1820年加州“黃金大發現”后,第一代華人進入美國淘金。這一批華工,積極參與美國建國初期的開發和建設工作,貢獻卓著。1850年,中國南方動蕩不堪,大批廣東移民來到美國,全美華人人數突破2萬人。
1864年,美國建國以來最宏大的工程太平洋鐵路因缺少勞工陷入停滯,一萬多中國人背井離鄉,遠渡重洋,他們都有一個金山夢,他們也注定要在太平洋彼岸寫下輝煌的一頁。
1868年,為了吸引大量華工參與修建美國第一條連接東西海岸的鐵路,美國特使蒲安臣與清政府簽訂《蒲安臣條約》,首次允許兩國公民可以自由流動。這一舉措破天荒取消了200多年來清朝廷限制國人出國的規定,華人得以合法來到美國。
在修建太平洋鐵路的過程中,數千名華工魂斷他鄉。穿越美國東西部的漫長鐵路線,每一根枕木下都有一具華工的尸骨。
加州最高法院法官菲爾特贊美:“加利福尼亞的繁榮興旺,實該歸功于來到此地的中國人所付出的辛勤勞動。若沒有他們,我們的港口就不會有那么多的船只,我們的土地上就不會有那些四通八達、穿山越嶺的鐵路,我們大概會因為沒有他們而落后許多年。”
1869年5月10日,東西兩段鐵路在猶他州勝利會師,到場慶祝的鐵路巨頭歡欣鼓舞,打上最后一顆“黃金道釘”。通車后無窮無盡的財富滾滾而來,他們唯獨忘記邀請世紀工程的最大功臣——華工。在著名的慶祝工程完工的照片里,找不到一個華人的身影。
鐵路興建完成,“沉默的道釘”——華工的命運每況愈下。原來19世紀中葉美國爆發嚴重經濟危機,失業大軍與日俱增。以愛爾蘭移民為代表的白人民粹主義勃興,誣指刻苦耐勞的華人搶走飯碗。一時間,排華浪潮席卷全美。
排華論者大放厥詞,詆毀中國人道德敗壞,又嫖又賭又吸鴉片,不愿采用美國的生活方式,對美國毫無益處。又謾罵中國人繁殖率高、工資低、生活苦,一有機會自然涌入美國,其趨勢會使美國成為中國的一個省份,使美國蒙古化。美國歷史學之父班克羅夫斯特露骨表示:“我們需要亞洲人從事低等工作,工作完畢便要他們回去,直到再需要他們為止。”
白人暴徒搶劫、縱火、私刑迫害華人,種種惡行,無日無之。1856年12月8日,舊金山《沙斯塔共和報》報道:“在過去五年中,華人被殺者,不下數百人,傷害華人的事件幾乎每日都發生。”加州政府更是針對華人,頻頻開征歧視性的人頭稅、海關稅、道路稅、醫院稅、警察稅,甚至提籃稅,損招不一而足。
移民為立國之基的美國,1882年國會悍然通過《關于執行有關華人條約諸規定的法案》,總統簽署生效。這部俗稱《排華法案》的法律,規定華人不得歸化為美國人;在美華人,被迫隨時隨地攜帶身份證件,為各國移民僅見;十年內完全禁止華工入境,此后有效期限一再延長。除了留學和經商等極少數例外,華人不得進入美國;且華人一旦離開美國,不得再次入境。
1892年美國最高法院宣布:“不是出生在美國的華人,從來沒有被認為是美國的公民,法律中也沒有給他們這樣的權利。”金光閃閃的美利堅大門,從此重重向華人關上。
以種族大熔爐自詡的美國,歷史上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排斥一個民族分享美國夢。試問:政治替罪羊的華人,犯下何種滔天大罪?偌大一個美國,為何偏偏容不下華人?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從1882年到1943年,美國先后制定了排斥中國移民的法令達15部之多,并且條款越來越嚴。
1896年李鴻章訪美,接受《紐約時報》記者采訪時,痛斥:“排華法案是世界上最不公平的法案。如果我們清國也拒絕美國商品,取消你們產品銷往清國的特許權,試問你們作何感想?” 他反問美國記者:“你們為美國人的民主自由而自豪,但你們的排華法案對華人來說是自由嗎?這不是自由!”李大人一語道破天機:“華人比愛爾蘭和美國其他勞動階級都更勤儉,所以其他族裔的勞工仇視華人。”
20世紀初第二代華人登上美國歷史舞臺。他們遭受白人主流社會的歧視,在學校、職場和擇偶等方方面面受到排斥。
在華人聚居的加州,華人學生無法和白人一起上學。白人家長視華人學生如蛇蝎,堅決與之劃清界限。學者夏洛特·布魯克觀察:“在1920年代中期,家住北海灘附近的意大利裔美國人家長憤怒地要求市政府建立一所‘東方中學,以確保當地初中的種族一致性。經過教育委員會一年的斗爭與協商后,華人學生贏得了進入舊金山中學的權利。但是,這主要是因為市政府沒有足夠的資金在中國城專門建立一所隔離的初中。”
“許多華人少年兒童在公共休閑中心、劇院和俱樂部都面臨隔離的待遇。華人男孩和女孩的籃球隊、田徑隊、乒乓球隊、排球隊和足球隊都受到隔離。華人兒童通常只被允許使用部分娛樂設施。在大多數情況下,地方官員完全否定了華人在白人的場地從事體育活動的權利。”《唐人街的孩子》一書記載。
二戰期間中美結為盟國,浴血奮戰。1943年美國國會廢除《排華法案》。20世紀60年代,民權運動如火如荼,歷史掀開新的一頁。1965年《移民法》出臺,廢除執行五十余年的種族配額制,來自港臺的新華人移民排山倒海而來。
在舊金山,這一華人民權運動最前沿的地方,加州大學任教的王靈智博士親自見證并參與了華人為提高自身社會地位的艱苦抗爭。“1969年我在舊金山成立華人權益組織的時候,舊金山1800個警察中只有一個華人,1700名消防警察中也只有一個華人,報紙、電視臺、建筑業等行業一個華人也沒有,更不要說其他行業了,華人只能在唐人街里工作。”王靈智發誓要改變這樣不平等的局面,讓華人獲得和其他美國人一樣平等的機會。
華人學生劉京望 (lau),英語水平有限,聽不懂使用英語教授的課程。替窮人打官司的律師斯坦曼挺身而出,他和華人社區青年領袖王靈智聯手,狀告舊金山聯合學區校長尼考爾斯,這就是美國雙語教育歷史上著名的劉訴尼考爾斯案。
1970年4月25日,13名母語非英語的華裔學生代表1000多名學生,在舊金山聯邦地方法院對舊金山聯合校區提起訴訟。他們控訴,因為未能接受英語方面的特殊指導,舊金山華裔學生失去了接受教育的權利。原告請求法院裁決舊金山教育委員會增設由雙語教師教授的特殊英語語言課程,并且通過國會和加利福尼亞州議會頒布法律表明雙語教師教學的必要性。
根據美國憲法第十四條修正案平等保護條款和 1964 年民權法案禁止教育歧視的條款,所有學生有權享受英語語言方面的特殊幫 助 。
家中不說英語的華裔學生聲稱:因無法理解或不會說班級授課所用的英語語言,被剝奪了接受教育的權利,并且校區拒絕給予他們英語方面的特殊指導,這不僅侵犯了他們的受教育權,也侵犯了美國憲法和加利福尼亞州憲法賦予的接受平等教育的權利,最終“使這些孩子成為輟學者以及卷入失業大軍”。沒有雙語教師,任何特殊的英語教學都是徒勞。
“劉案”是華裔學生在多次嘗試獲得教育機會均等失敗之后的奮力一搏,提起訴訟是在其他方法都用盡的情況下,對母語非英語的學生在教育方面所遭受的歧視所采取的最后舉措。
5月28日法院調查發現,舊金山聯合校區有2856名華裔學生需要英語方面的特殊教學,其中1790人并沒有得到特別的幫助或指導。在獲得特別幫助的1066名講中文的學生中,只有433人獲得了全日制的輔導。
調查顯示,1966年之前中小學沒有正式的特殊語言課程。1969年亞裔美國人研究中心成立之前,華裔美國人的語言問題沒有受到任何特別關注。舊金山聯合校區在 1967-1968 年為建立中文雙語教學計劃預算撥款 88016 美元,1968-1970 年增加到280469美元。但1969年2月發布的《教育平等質量報告》表明,相關計劃遠遠不能滿足需要,該計劃缺乏英語作為第二語言的老師(舊金山聯合校區小學只有14名全職教師,初中只有4名)。
分班時,學校不考慮華裔學生的學業成績或語言能力而任意安排,從而導致學生的憤怒、沮喪、逃學以及越來越多的輟學和犯罪。解決這一問題的主要困難是白人教師和行政人員的消極態度,他們把語言問題視為教學的額外負擔,歧視有語言問題的學生。
加州華人兒童盡管不會說也不理解英語,但一天 6 小時、一周 5 天、一年 36 周里所接受的都是英語語言教學,使用的課本和教學材料也是英語的。多年來,舊金山的華人社區試圖解決母語非英語的兒童所遭受的不平等對待問題,但作用微乎其微。學校的管理部門沒有興趣、意愿和能力解決數千非英語母語兒童的教育問題。
斯坦曼律師強調:“1969年,校區承認,當這些講中文的孩子被安排到根據其年齡劃分的年級,在與那些說英語的同齡人競爭時,他們因為不能理解常規的課程而感到沮喪。對于這些孩子來說,不會說英語意味著在學校中表現不佳,中學生幾乎不可避免地注定成為輟學者和貧民窟的失業者。”
校區承認這些學生非常需要特殊的指導,但并不認為這是法定權利。“為華裔學生提供與校區內其他孩子一樣的教育環境,也就履行了應盡義務。如果資金和人力允許的話,愿意為這些不會講英語的學生提供更多特殊課程,但這是無償提供,而不是一種權利和義務關系。” 被告律師強調,“新入學移民學生的增加導致了語言問題的產生。既然校區無法控制州的移民政策,因此也就對這一問題不負責任”。
法院雖同情這些學生的遭遇,但認為他們接受平等教育的權利已得到滿足,因為“他們獲得了舊金山聯合校區在同樣的條件和環境下為其他數以萬計的學生提供的同樣的教育”。盡管原告稱相同的教科書、教師和班級這些“表面上”的平等并沒有為不會說英語的學生提供平等教育,法院仍裁定校區對于這一問題不負法律責任。
原告提起上訴。1973年1月8日,第九巡回上訴法院維持原判:校區對不會說英語的學生的責任僅僅是“為他們提供與校區其他學生一樣的設備、教材、教師和環境,而不應該進一步擴大”,“每個學生站在教育起跑線上時,總是因為社會、經濟和文化背景而帶有某種程度的優點和缺點,這些優點和缺點的產生和形成完全不是由學校體系造成的。其中一些可能是可以克服的障礙,就不能被計入校區‘拒絕提供平等教育機會,校區并不需要特別關注”。
上訴法院無情地聲稱,孩子們所遭遇的問題并不是州頒布的法律的原因,而是他們學習英語失敗造成的。判決把錯誤歸咎于孩子,歸咎于“他們學習英語失敗”,也意味著把父輩們的“過失”遷怒于孩子。
越挫越勇,華裔學生訴至最高法院。1973年6月12日,最高法院接受上訴狀,并舉行聽證會。
1974年1月21日,最高法院一致決定駁回上訴法院的判決。根據1964年《民權法》裁定:美國的每個校區都會接受聯邦教育資金,如果不能為母語非英語的學生提供英語語言指導,就是拒絕了學生有意義地參與教育過程。
“如果只是為學生提供相同的設備、教材、老師和全部課程,并不意味著平等,因為這些不懂英語的學生完全被排除在了任何有意義的教育之外。”正在上學的有英語語言障礙的全美 500 萬名學童依法有權享有參與有意義的公共教育的機會。
“基本的英語技能是這些公立學校教學的核心,在一個孩子能夠有效地參與教育進程之前,就要求他已經掌握這些基本的技能是對公共教育的嘲弄。”最高法院總結說:“我們知道,這些不能理解英語的學生肯定會發現,他們的課堂教學完全不能理解,也沒有任何意義。”
道格拉斯大法官指出:“對于這些不會說英語的中國血統的學生,教他們學習英語,是一種選擇。使用漢語進行教學,是另一種選擇。或許還有其他的選擇。”
最高法院劉案判決,無疑與布朗訴教育委員會案一樣有著深遠意義。最高法院在本案中摒棄了過去幾年在教育和公民權方面執行的相對的司法保守主義不在乎校區的目的和動機,在實現這些兒童的權利方面最高法院不容忍任何托詞。
最高法院的裁決對加州乃至全美國不會說英語的少數民族學生產生了重要影響。1974年《雙語教育法》修訂案通過,擴大了聯邦參與雙語教育的范圍,建立了全國數據交流中心,收集、分析以及擴散關于雙語教育計劃的信息。國會宣布,雙語雙文化教育是為英語水平有限的學生提供教育機會均等的唯一適當方法。《雙語教育法》在美國歷史上第一次承認社會的多元化、多語言性和多文化性,其目標是“培養和加強孩子的自尊,并在兩種文化中培養孩子的自豪感”。
1975年1月,美國衛生教育和福利部宣布在全國范圍內開始執行劉案裁決,以確保英語水平有限的學生接受平等教育。成立了九個劉案中心,協助美國各地校區發展雙語教育計劃。貝爾部長公布了行動綱領——劉案補救辦法,它為確定和評估少數民族學生的英語語言能力、確定合適的教學措施、討論英語能力受限學生何時準備好進入主流語言教學班級以及規定少數民族語言教師的專業標準方面提供正確的方法、理論和步驟。通常要求用為英語水平有限的學生最熟練的語言提供TESL課程,直到學生熟練掌握英語。
最高法院劉案的判決,確立了英語能力有限的學生享有特別教學的權利。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該案成為美國華人史和雙語教育史上的里程碑。
打贏官司,王靈智代表加州大學9個分校與全美大學學會談判,要求他們把漢語、日語和韓語列入大學標準語言測試的外語成績。王靈智博士親自主持了全美大學學會的第一次標準漢語測試的命題工作,還幫助其建立了題庫。
判決出爐,《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和《洛杉磯日報》紛紛作出深度報道。華人的不懈抗爭,一舉改寫了美國法律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