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晨鈺

六十七歲的保寧曾無數次回到同一個戰場。
他是一個北越士兵。
1969年,17歲的保寧就入伍參加了越南戰爭。直到1975年戰爭結束,他才回到自己從小生活的河內,試著開始像正常人一樣過日子。
他是一個作家。
1987年,保寧又再次回到那個晴雨不定、蒸騰著水汽的戰場,寫下了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戰爭哀歌》。小說主人公是北越士兵阿堅,他出身書香門第,17歲時參軍入伍。因為戰爭,他不得不與女友阿芳分開,在戰場目睹戰友犧牲,在戰后艱難謀生,最后成為一個作家,寫下被戰爭困住的每個普通人。
那時每天晚上,保寧就坐在墻壁發霉的老房里工作。客廳的墻上擺滿了越南語的書和英文書。不過,他根本不懂英文。
這里是啟程回到戰場的始發站,推著他前行的動力不是機油馬達,是一根接一根的香煙,也許是駱駝牌的,還有一杯又一杯的酒。上世紀80年代末的越南,經常斷電,他有時不得不像主人公阿堅一樣,靠燭火照明,埋頭疾書。
繚繞的煙霧和酒精帶來的眩暈感,讓戰場的樣子更清 晰。
“只有將軍喜歡談論成敗。普通士兵不喜歡討論這些。我并不會對戰爭的勝利感到自豪, 我只是失去了我的青春。”
2018年,《湄公河評論》記者去拜訪他時,保寧就住在越南西湖南面的小巷里。沿著街道走,就能抵達西湖景區。在阿堅參軍前一晚,他跟女友阿芳就在這個湖里游泳。年輕男女最后并肩躺在岸邊草坪上互相觸碰。這是他們僅有的一個夜晚——充斥著荷爾蒙,潮濕又曖昧。
保寧喜歡整天呆在家里。他很少出去見人,人們大多登門拜訪。門鈴一按,響起《致愛麗絲》的曲調,唱完一段,保寧來開門,門后面是張沒多少笑容的臉,銀色鬈發在頭頂隨意翻騰,像總有些脾氣的海浪。嘴角向下垂著,沉默,眉頭時刻緊鎖,悲傷。這是朋友們對他的印象。
1990年,保寧的《戰爭哀歌》在越南出版,出版后就獲得了當時越南文學的最高獎項“越南作協獎”。隨后,《戰爭哀歌》被翻譯成英文等15種語言,引起很大反響。英國《獨立報》將其與《西線無戰事》媲美,“甚至要超越《西線無戰事》,因為與《西線無戰事》不同,這是一部超越戰爭的小說,是一部關于創作,關于逝去的青春,也是關于美和傷痛的愛情小說”。
不過,這也讓當時的越南政府感到害怕,《戰爭哀歌》在本國遭禁,直到2006年才完全解禁。
2017年,越南圖書經銷商協會把英文版《戰爭哀歌》視為整個越南出版史上最暢銷的作品。
今年,《戰爭哀歌》中文版問世,作家閻連科評價說:“《追風箏的人》與《朗讀者》這兩部小說,無論是作家個人的寫作技巧,還是對戰爭災難與命運的生命體驗,都不及《戰爭哀歌》來得更為豐富和直切。”
吉爾牌蘇式軍用卡車在叢林入口停下。越南仍泡在雨季里,溪流高漲,樹葉濃綠,空氣中有腐爛的氣味,是朽木,還有別的。
阿堅就睡在車廂里的吊床上,跟他同處一室的是50多具骸骨。這次行程中,他將會找到更多。這是阿堅在退伍前的一項重大任務:加入收尸隊,帶回戰友尸骨。
《戰爭哀歌》就從埋藏著無數尸體的“招魂林”開始。1969年,阿堅所在的27獨立營在招魂林被圍困,500個士兵,只有10個活了下來,阿堅就是其中之一。他對這里很熟悉,由他來尋找陣亡戰友,再合適不過。
在常人想象中,這不亞于某種酷刑。當保寧提筆創作時,首先想起的就是自己在戰后尋回戰友尸骨,把他們送到國家烈士公園的經歷。
保寧覺得,這是別人無法代勞的工作,“只有曾并肩作戰的人才知道死去的戰友都埋在哪”。那些面目模糊的戰友好像又再一次活過來了。一路收尸,保寧總會回憶起很多,想得太多,心里還是會有一絲恐懼,但這是“活下來的人應該要完成的任務”。
相同的出身和經歷,讓很多讀者猜測,也許保寧就是阿堅的原型。每次被問到這個問題,保寧總是否認。在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他回答:“阿堅是虛構的人物,完全不是我,他的生活和戰斗與我都非常不同,但是他又恰恰是我。”
保寧很少談起自己打仗的那段過往。這幾乎是每個戰爭幸存者的本能。
從小目睹親人上戰場、送命、退伍的阮荷安記得,所有人都對戰爭諱莫如深。曠日持久的戰爭頂多不過是被輕描淡寫成了幾句不痛不癢的話,“我們打敗美國”“大帝國都被打敗了”。
阮荷安后來在胡志明市師范大學越南語文學系當教師。她認為,“文學在越南被作為一種強力的文化宣傳工具”,當戰爭結束時,文學被用來歌頌戰勝方。保寧讓她對文學有了新的認識。念高中時,她讀了《戰爭哀歌》,“我渾身發抖,覺得怎么跟我之前讀到有關越戰的小說、短篇小說、詩歌,都不一樣”。她到現在還記得保寧在小說中寫的那句“正義已經勝利了,善已經打敗了惡,但是同時死、暴力和殘殺也是勝利的”。
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東南亞系副教授夏露第一次聽說《戰爭哀歌》這本小說是在2007年。當時她負責給到中國來訪問的越南文學院學者當翻譯。有教授向越南專家問道:“如果只讀兩個越南作家的作品,應該讀誰的?”越南文學評論家范春原推薦作家阮輝涉和保寧的作品。前者夏露有過接觸,那時她學習和研究越南文學已近15年,對越南文壇如數家珍,保寧的名字卻是頭一次聽說。
記下書名的夏露趕緊去網上找來書看,“寫法比較新鮮”。越戰在越南文壇并非一個新鮮話題,“60歲以上的越南作家基本都參加過越戰,他們也都寫過越戰”,夏露向本刊記者解釋,“但沒人像保寧一樣從普通士兵的角度回憶戰爭,而不是一味謳歌英雄”。
保寧表示,最初的創作動機正是因為對越南文學作品“深感郁悶,甚至憤怒”。在接受《湄公河評論》采訪時他說:“我在為北越士兵寫越南戰爭。”
他認為在1986年之前,越南小說大多都是公式化、說教式和虛假的。保寧記得戰事將了時,交通運輸情況也有了改善。政府在給士兵運送食物和槍支的同時,也會送來很多書。
參軍前上過學的保寧當時就相當于隊伍中的圖書管理員,他能察覺士兵對那些書根本不感興趣,“盡管那些都是關于他們的書,但大家根本不想看,甚至會把它們扔掉”。與其說那些是小說,不如說更像“虛假的宣傳手冊”,“看那些還不如去看政治決議書”。那時最受歡迎的是跟戰爭完全無關的外國小說譯作,比如屠格涅夫的短篇小說集《運動員的素描》。
寫作對保寧而言是“艱難”的。他出生在知識分子家庭。曾祖父和祖父都是儒士,曾參加過漢文科舉考試并中舉。保寧的父親也精通漢語,曾在北京大學講授越南語。保寧上學時卻并非是個好學生,“很不喜歡文學課”。要寫下那場戰爭也意味著再次經歷恐懼和傷痛。他在一次會議上發言:“我不善于用言語表達內心深處的痛苦,花了10年才鼓起勇氣把戰爭的悲傷寫在紙上。”
當被問到是寫作更難,還是回憶更難時,保寧沉默了很久。最后,他沒能給出答案:“寫作應該要勇敢沖上去。某種程度上說,這也是活下來的人要做的任務。”
在為數不多的幾個采訪中,差不多所有接觸過保寧的記者都覺得,這并非一個很好的談話對象。他不茍言笑,早上11點就喝到微醺,話也并不很多。去年,與《大篷車》雜志記者剛碰面,保寧就做了一番聲明:“感謝你對我的興趣,但沒有太多可說的。”
“無話可說”的保寧寫的《戰爭哀歌》,恰恰是很敢講的小說。與保寧私交甚篤的夏露說,“他(保寧)敢說真話,他還是有硬骨頭的”。
早在1990年之前,保寧的《戰爭哀歌》就以影印本的形式在河內文學圈子里流傳。第一次在越南出版時,《戰爭哀歌》的名字被定為《愛情的不幸》。當時戰爭已經遠去,愛情題材更受歡迎。

1970年,南越第七步兵師士兵帶著受傷的同志離開前線
《戰爭哀歌》得以出版,保寧的父親還專門為他用漢語吟誦了一首《涼州詞》作為慶祝。小說一經出版就很快流行起來,獲得越南作協獎,也引起了國外讀者的關注。1993年,被偷偷帶出越南的《戰爭哀歌》流轉到了倫敦一位出版社編輯的辦公桌上。編輯請了解越南的外國人將它翻譯成英文,隨后《戰爭哀歌》就在歐洲和北美造成轟動,以至于后來臺灣地區引進時將其標注為“美國文學”。1994年,英國《獨立報》把這本小說評選為“最佳外國小說”,頒獎詞中這樣寫道:“通常歷史是由戰勝者講述的,但在這本書中,保寧提醒我們,在戰爭面前,人人皆輸家。”
小說帶來的轟動出乎所有人預料,為了避免帶來風險,當局禁了這本書,甚至取消了先前頒給保寧的文學獎。與此同時,因為還在寫有關越戰的短篇小說,保寧受到了監視。他的朋友后來對《大篷車》雜志回憶道,當時大家很喜歡在咖啡廳聚會,“一旦發現被跟蹤就立即轉移陣地”。漸漸地,保寧深居簡出,關于他的一切都變得靜悄悄。直到2006年,對《戰爭哀歌》的禁令才完全解除。
“他可能因為嘗了很多苦,所以會尤其謹慎”,夏露猜測。她也是中文版《戰爭哀歌》的譯者。翻譯時,她發現在譯成英文時,譯者將一些內容過度闡釋,這也給保寧帶去了麻煩。不懂任何外語的保寧對譯作非常關心,每次有國外讀者去拜訪,就會問他們對譯本的看法,“盡管接受了他們的表揚,但我依然無法安心”。所以當夏露2014年底給保寧發郵件請教翻譯中遇到的問題時,一向跟外界溝通不多的保寧要求見面聊。
見面次數多了,夏露見到了一個與傳說中不同的保寧。
保寧對中國有著極大好感,7歲時他第一次出國就是到中國。火車從廣西憑祥到北京火車站,足足跑了三天三夜。窗戶里掠過的每一處風景,保寧都能講出名堂,這里是毛主席的故鄉,那里是長江。那時在北大教書的父親享有優待,每逢周末,就有專車送他們去參觀頤和園、長城等景點。
在越南上學不用功的保寧課后很愛讀父親的藏書。他癡迷于《紅樓夢》,能講出里面的所有女性人物,把自己想成賈寶玉。至于《三國演義》,更是“救了他(保寧)的命”,夏露告訴本刊記者。保寧曾在聊天時自詡,自己是《三國演義》說書人。

保寧
越南高溫多雨,在漫長雨季,士兵們更多時候是在等待。無事可做,那就一人講個故事打發時間。很多士兵來自農村,讀書不多,幾天就把知道的故事講完了,唯獨保寧有掏不完的故事。他講的就是《三國演義》里的事。為了能總有好故事聽,每次爆發沖突,營長總把他留在營房,別上前線。保寧覺得,正是因為《三國演義》,自己才僥幸存活。中國現當代的文學作品對保寧那一代人的創作也深有啟發。他讀賈平凹、莫言、張賢亮、閻連科的書,獲得一種想法:“現實就是現實,不一定現實就是社會主義現實。”
夏露記得保寧對她說,自己這些年憑借《戰爭哀歌》去過不少地方,但最想去的是中國。
這次二度來中國,聊起行程安排,表情難得松快的保寧露出了第一個笑容。再次走進故宮,好像還能撿起一點7歲那年的快活。他打算今年秋天還要帶著妻子來中國旅行。
中文版《戰爭哀歌》出版后,保寧接到了很多朋友的祝賀電話,但“朋友們可能不會讀我的書”。他在接受采訪時表示,自己的朋友大部分是越南戰爭的老兵,“他們幾乎都是工人、農民,他們不太關心文學”。
他似乎又回到了那個朋友們口中“沉默而悲傷”的保寧。與保寧同在越南作協的作家表示:“沒人敢去問他為何沉默,大家都尊重并欣賞保寧的沉默。”與他親近些的詩人說:“他腦中仍有巨大的悲傷,只有越南人才能理解的那種悲傷。”
在戰場上活下來的士兵,卻向日常繳械投降。
回到河內的阿堅連續幾年睡不著覺或在噩夢中醒來,行走在熱鬧街頭總會突然迷失,聞到街上的臭味則會想起那些腐爛的尸體,他記得那個叫“炒人肉”的山坡上曾堆滿斷肢殘體……

1969年,越南戰爭期間,一桿槍指著越南平民女性的頭部
《戰爭哀歌》的非線性敘事也加強了這種混亂感。時空、人稱,似乎都沒那么清晰了,看起來就像是一位創傷壓力癥候群患者的康復日記。這種看似語無倫次、凌亂破碎的描述恰恰是來自保寧最真實的體驗,“回憶不是按時空來的”,任何一樣東西都可能成為某段回憶的開關。有時候出門碰上個小交通事故,保寧都會想上3天,想到犧牲的戰友。他也長期為夢魘困擾,在夢中驚叫著醒來。保寧向記者講起自己第一次去美國時,在飛機上睡著了。等到過安檢時,他才徹底清醒,看一眼周圍全是美國人,身體突然發緊,有瞬間的恐懼。
那些活下來的人有些瘋了,有些自殺死了,還有的在試著忘記戰爭。種田、種花、寫作,盡管有些難,但總要做些什么才行。
保寧還記得參軍時,營地里有激昂的歌曲,戰爭結束時,有為英雄奏響的凱歌。可英雄們卻大多悲傷。
保寧對戰爭的思考總是顯得與時局不協調。讀完小說,夏露印象最深的就是保寧繼父對他的勸告:“上天賦予我們生命,是要我們活,而不是去死;是要我們體驗生命的過程,而不是輕易放棄生命……我希望你能在世上好好地活下去,你一定要活著回家。你的生命還很長,還有很多的幸福和樂趣等著你。這些你自己不去體驗,又有誰能代替你呢?”夏露認為這段話中帶些先鋒的反戰思想,“保寧的小說里沒有任何意識形態,他只是反對戰爭本身”。
2017年,美國PBS電視臺播出了10集紀錄片《越南戰爭(The Vietnam War)》。這部紀錄片用10年時間采訪了越戰親歷者,不只是高級將領,更多的是沖在前線的北越、南越和美國士兵,為人們理解越戰提供了新的視角。保寧也接受了采訪,他在節目中說:“戰爭沒有勝利者,只有破滅、殘害和破碎。”
在這之前,很大一部分越戰相關的文學、影視作品都還是以美國視角來講述的。“在英文語境中,嚴格來講直到2016年,美國還認為越戰就是美國人的越戰,越南只是一個影子”,阮荷安在一次對談中提到。比如電影《現代啟示錄》中,幾十架美國直升機在瓦格納交響樂的伴奏下轟炸越共據點,而影片里的越南人甚至都只是找了菲律賓人來扮演。保寧幾乎不看有關越戰的美國文化作品,“我可以跟美國人握手,但我不太喜歡他們對當時戰爭的描述”。
第一次見面,夏露準備了二十多個問題請教保寧,有一個問題她記得很牢:“你覺得是什么原因讓越南戰勝了美國?”
作家保寧反問:“你覺得我們戰勝了嗎?”
士兵保寧對美國《發言人評論》說:“只有將軍喜歡談論成敗。普通士兵不喜歡討論這些。我并不會對戰爭的勝利感到自豪,我只是失去了我的青春。”
從17歲走到67歲,保寧努力遠離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