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尋找一本書

［英］毛姆

名家簡介

毛姆，英國小說家、劇作家，被稱為英國的莫泊桑，是20世紀上半葉最受人歡迎的小說家之一。他一生著作甚多，共寫了長篇小說二十部，短篇小說一百多篇，劇本三十個……1920年毛姆到中國旅行，還以中國為背景寫了一部長篇小說《彩巾》。他的作品具有極高的文學價值，許多作家對他推崇備至。馬爾克斯說毛姆是他最喜歡的作家之一，奧威爾說現代作家里毛姆對他的影響最大，村上春樹會時不時將毛姆的作品翻出來閱讀，劉瑜則說毛姆是她最好的旅行伴侶。

我想尋找一本書。一本能使我一勞永逸地解決一切疑問的書。解決了一切疑問，我就可以放手去建立自己的生活模式了。

我從古典哲學家讀到現代哲學家，希望在他們那里能找到我想得到的東西。我發現他們的言論很不一致。對他們著作中的批判部分，我覺得都很有道理，但讀到其中的建設性部分，我雖然說不出有什么問題，卻總覺得難以使我心服口服。這些哲學家給我的印象是，盡管他們學識淵博、推理嚴密、分類精細，但是他們各自持有這樣那樣的觀點，卻不是因為出于理性的思考，而是由于他們不同的氣質所致。不然的話，我無法理解他們為什么要這么長時間地爭論不休。

我只好縮小探索范圍，去尋找一個其哲學體系合我胃口的哲學家。

有一個時期，我對美國實用主義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我曾讀過英國名牌大學的教授們寫的哲學著作，從中并沒有得到什么教益。我嫌他們太紳士氣，不像是很好的哲學家，甚至還有點懷疑，他們是不是因為社交，害怕傷了同事的感情而不敢大膽作出合乎邏輯的結論。實用主義哲學家們卻很有活力，他們生氣勃勃，其中最重要的幾位文筆也很好。他們寫到了我一直沒法想通的那些問題，而且寫得深入淺出。不過，盡管我很希望相信，卻還是不能像他們那樣，相信真理就是我們用來達到實用目的的工具。他們還說，如果我因相信上帝的存在而得到了安慰，那么上帝對我來說就是存在的。對這種說法，我也覺得不舒服。最后，實用主義再也不能使我感興趣了。

伯蘭特·羅素寫的東西不但清晰易懂而且語言優美，讀來使人心曠神怡。我不勝欽慕地讀他的書。但我及時發現，他是一個不太明確方向的向導。他的心智游移不定。他就像一個建筑師，當你要想有一所房子住時，他先勸你用磚頭來造，接著又向你提出種種理由來證明為什么應該用石頭而不是用磚頭來造；而當你同意應該用石頭來造后，他又提出同樣充足的理由向你證明，唯一可用的材料是鋼筋混凝土。最后，你連頭頂上的一個頂棚也沒有蓋起來。我要尋求的是一個首尾一致而且能自圓其說的哲學體系。

最后我得出結論，我永遠也不可能找到這么一本完整而能使我滿意的書。于是我大膽妄為地決定，這本書必須由我自己來寫。我找來那些研究生為讀哲學學位所規定的必讀書，一本本地細心研讀。我覺得，有了這個基礎，加上我四十年來積累起來的生活知識，我將有能力實現自己的愿望，寫出這樣一本書來。

但我越讀越覺得這個課題之復雜，尤其是那些哲學雜志，更加使我灰心喪氣。它們那種論述方式和推理過程、對每個論點的精密論證和可能遇到的反面意見的陳述、作者對自己初次使用的術語的界定和隨處可見的引經據典，全都在向我證明，哲學——至少是現代哲學——只是專家們之間的事情。我要寫這本書，就需要用二十年時間做準備，然后才能開始寫，這樣等我寫完之際，大概也已經奄奄一息了，而我的這一番辛苦，到那時至少對我來說已不再有什么用處。

于是，我放棄了這個念頭。

（摘自《毛姆讀書隨筆》，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