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洪波
【適用話題】語言 根 理解見聞 旅游
作文君:“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鑒而豐富”,“世界因為多彩而美麗”。亞洲文明對話大會隆重開幕,世界聚焦中國。無論是外國友人還是海外華僑華人,他們對漢語的學習熱情越來越濃厚。作者從20世紀90年代初一段難忘的訪泰見聞中,品出了泰華友人四十年失卻母語的苦辛,也抒發了自己的所遇、所思——母語,讓天下華人同根同脈。
地球很小,但地球同時又很不小。不小的地球上生活著講述各種各樣語言的人,語言相同的便相應,便溝通、理解,聊得火熱;不相同的只好大眼瞪小眼,攤開兩手搖搖頭,一副無可奈何的惆悵狀。
語言實在是思想的載體。尤其當你平生首次出國,置身域外時,這種感覺尤其強烈。去泰國,從北京乘飛機不過五個小時的天路。而且泰國的華人實在很多,因此使你每到一地都產生一種家庭氛圍的錯覺。
這里的朋友們無一例外地擁有黑眼睛、黃皮膚,這是外表;他們又無一例外地擁有一個中國姓氏:林、陳、黃、李、王,等等,這是祖源;還有各種遙遠的祖籍:潮汕、安溪、福清、廈門,證明他們根的所在。正如在泰南甲咪府的一次晚餐上,精干的商會會長所道破的:“我們是百分之百的華人,靈魂又是百分之百的泰人。”
為什么這樣講?因為語言。從20世紀50年代初期,泰國政府嚴禁在中小學教授華語,英語卻敞開講授,因此如今泰國四十歲以下的人,凡受過較正規教育者,均能操流利的英語,華語則一竅不通。盡管他們知道這是母語,卻遙遠而陌生。
所以我說是家庭氛圍的錯覺,請注意“錯覺”兩個字,這上面集中了我的訪泰體驗。那是一個詩意濃郁的泰國南方之夜,主人將晚餐擺在露天,天空綴滿大顆的星星,頭頂是秀麗挺拔的椰樹。我的旁邊有一對詩人夫婦。丈夫在大學教哲學,妻子劉小姐則生在臺北,很小的時候就來到泰國。比起丈夫對華語一竅不通,劉小姐會說幾句,因此她在我們面前異常活躍。劉小姐那一夜過足了說華語的癮,可惜大多是很讓人費解的華語。
在泰南甲咪府,我也碰到一位李先生,他屬于另一種類型的華語愛好者,席間李先生問我的年齡,原來我們是同齡人。李先生的華語說得很慢,他說自己有二十多年沒和人講華語了。我問他怎么學會的華語,他說是跟教私塾的舅舅學會的,學華語的同時還背誦了唐詩宋詞。說到唐詩宋詞,這位李先生馬上目光炯然。我想壞了,遇到一位漢學通!果然不假,手端威士忌酒杯,李先生忽而李白的《將進酒》,忽而蘇軾的《念奴嬌》,一會兒又冒出白居易的《長恨歌》,而且他常常背出上一句之后便充滿期待地望著我,讓我接出下一句,好像我是他的一部記憶連綴機。那頓飯吃得我滿頭冒汗,把庫存的舊體詩詞底子幾乎倒騰光。
在泰國時,還隱約聽到消息,說政府有可能解除這道語言禁令,因朝野上下已均感不便,且認為無此必要。就在我訪泰歸來兩個月后,即1992年2月3日,我在《參考消息》的頭版左下方讀到一則豆腐塊大的短訊,說泰國政府已解除不許在中小學講授華語的禁令。消息極短,對于沒有訪問過泰國的人來說無足輕重,我卻心頭為之一震,品出了泰華友人四十年的苦辛,也覺出了祖國和母語給予海外游子的巨大感召。
那一夜我舉杯向南,默禱道:“朋友們,下次相逢讓我們聊個痛快!”
(摘自《北京晚報》2019年5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