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窗
一
人家說,我媽長的就是地道滿族人的面孔,微長瓜臉,皮膚白細,單薄眼皮,眼仁偏黃,鼻梁挺直,后腦殼扁平,發黃而軟,肩膀寬闊。這些特征我完全遺傳過來,尤其家族歷代單眼皮兒,沒轍,但細看下,更深邃聚光。
村里人說道:“瞅瞅那孩子長得,前奔兒嘍后勺子,福相薄。”往左一撇嘴,嘲笑孩子媽沒給腦袋“睡”好。嘴往右一捺,“水蛇腰,溜肩膀,衣服撐不起來罷了,水性楊花之兆。”這又是挑人家母親的碴口。我媽說,過去生小孩別說鋪被褥了,炕席都卷起來直接生在光炕上,勤快的男人會弄來細軟的谷草,懶的就灶火坑掏盆細灰鋪上,還好草木灰有凈化作用。初以為是窮,后來看《紅樓夢》寫道:“小兒落草時雖帶了一塊寶玉下來,上面說能除邪祟。”滿族人生小孩原叫落草,這可不是為寇的前綴,鋪草是模仿祖先的荒野生活,不忘本之意,也暗喻小生命像野草一樣堅韌頑強。孩子也像一捆草扎綁起來,只留出或左或右一只胳膊自由,為的身體長直,防止出羅圈腿。
我們都是捆著長大的,滿月就睡小米枕頭,基本仰面睡,小米微涼清熱,沉沉實實,把后腦勺子睡平,面龐飽滿,肩膀寬厚。好身條好面相是睡出來的,后來發現也有不好的,乳房長趔趄了。
偏這兩個好我都不喜,扁平腦殼缺乏坡度,披發少了垂感;我少女時代瘦猴一般,越發顯得脖頸細長肩膀支個架子。看人家一頭黑瀑,涂杏核油又香又亮,人家水蛇腰削肩膀畫里的仕女天生一段宋詞,就使勁把肩膀縮起來。
后來看見蕭紅的后腦殼也扁平,敢闖新生活,遇難呈祥,還得魯迅先生偏愛,忽然平衡。后來身體發育良好,都說我是衣裳架子。又說有的美乍看驚艷不能看第二眼,滿族姑娘的美猛看一般,特受端詳。再長老些,眼皮微垂,自然成雙。事情就像季節,走著走著成熟了,心情就像蘋果,曬著曬著泛紅了,雨也拿它沒辦法,風也沒得說風涼話。
我接受自己的民族特性,也冥冥中接受祖先的血統暗示。來自白山黑水的漁獵民族,懂耕稼,善騎射,并不像蒙古人完全是馬背上的生活,是絕對可驕傲的、勤于學習、勇敢、包容、開拓性的民族。
魯迅先生在《略論中國人的臉》中提到,外國人畫中國人:“頭上戴著拖花翎的紅纓帽,一條辮子在空中飛揚,朝靴的粉底非常之厚。但這些都是滿洲人連累我們的。”不好意思連累大家,但辮子飛揚只是民族特性,不該拿來詬病的,而滿洲人剛從白山黑水出來時,個個英武心神強悍,締造強盛大國,縱使原初的蓬勃野性后來江河日下,眉宇間總能藏著些的。
二
我的出生地屬于燕山以北,也稱塞北,明朝皇帝體恤戍邊之苦,把官兵百姓一起遷回長城以內,惹不起還躲不起嗎?塞北千里荒原都成了蒙古族繁衍放牧的世襲領地,我家所屬錫拉塔喇河川是蒙古語黃色曠野之意。古濡水即灤河水流經高原下壩,草野肥厚,養良馬也招英雄。“要讓青草覆蓋的地方都成為我的牧馬之地!”成吉思汗的鐵蹄橫蹚地球也蕩過我的草原,世間唯一能和他匹敵的,是努爾哈赤,大草原嗅到英雄的呼吸,等著喂養我兵強馬壯的滿洲族人。
大清一統錦江紅,萬民康泰五谷豐登,這是過去說書的開頭。祖先可以追溯到舜禹時代,稱肅慎,漢魏為挹婁,北朝是勿吉,隋唐為靺鞨,遼宋元明為女真,皇太極改女真為滿洲族,創滿族文字,建八旗兵制,天眼開啟。祖先最大的功績是民族大團結,蒙古、新疆、西藏、臺灣,都牢牢籠進中華版圖,創建世界獨一無二的避暑山莊、周圍寺廟群及頂級宗教建筑文化,和合天下。
皇太極天聰九年,滿洲族開始遷居塞北。康熙十三年遷入塞北豐寧的旗人急劇增多,史上罕見,以達綏服蒙古、抑制沙俄、保衛北京熱河、鞏固疆土的目的。駐守八旗軍和“湯河西圍”官兵落戶。木蘭圍場建設之前,大清在豐寧湯河進行狩獵活動,開設御馬場,奉養“熱河十萬鐵騎”。退役將士亦來此跑馬圈地解決生計,當地十分之七都是滿族人。
我的母族就是跟隨跑馬圈地的兵丁而來,一趟川屬于瓜爾佳氏或阿拉哩氏,李姓,鑲白旗,繁衍成大戶旺族。隨后我的曾祖爺在雍正朝開始的大移民時代,也跋山涉水從山東那疙瘩往塞北奔走,在另一趟川耕稼行醫謀生。清亡后,滿族不只受歧視,甚至性命交關,為避禍旗人紛紛改漢姓,不惜費銀百兩致傾家蕩產,倫理約束也來了,滿族姑娘嫁入漢族,婦隨夫族,子隨父族,而漢族姑娘與滿族聯姻,子隨母族。滿族人數銳減。
老太爺三房老太太都是本地滿族姓氏,奶奶家崔氏亦為滿族老姓,母親自然是滿族姑娘,都被迫改為漢族,自身那些滿族屬性不得不放棄了。直到后來倡導民族團結,大多數家庭才恢復滿族身份。這樣一通追溯,算來我的滿族血統還有一定濃度,不是七攀八扯來的,于是常以格格自居,原來格格也不過是家常姑娘。
三
我一直疑慮父親是瘦弱的書生,卻能在雪山上跑得比兔子還快,輕松獵獲狍子、獾子、狐貍和狼;弟弟無師自通會釣魚,天生沉穩,魚都往他這兒來,吃不了送人。應該都源自祖先白山黑水的漁獵基因。我一直驕傲母親娘家大年初六都隆重地接姑奶奶回娘家小住,舅爺們天天開席請飯,原來滿族姑奶奶地位高,早先平民姑娘也必須進宮選秀,有望為家族爭光,家族自然不敢怠慢,習俗就傳下來了,尤其我大姨盤腿炕上訓話,舅爺們恭敬聽著,是大家族的主事。
我還奇怪姥姥家的家族婚禮都是在夜間開始,五更吉時拜天地,新娘接來第一夜先住別人家,叫“打下處”,新娘不叫嫂子叫新姐,亦是滿族的古老民俗。只是我的家族老人這一塊嚴重缺失,沒見過老太爺,爺爺、姥爺在父母幼年去世,奶奶、姥姥在我五六歲去世,父親又在我而立之年去世,家族舊事想了解,四顧心茫然,想跟我媽探討一下,她說“我的腦袋是一盆糨糊”。但她偶爾蹦出幾句來,也是通向祖先的靈息。
說我姥姥年輕時梳過大如意頭的,她跟我姥姥去姥姥的娘家黃旗鎮,有大黃旗和小黃旗,有大戲樓,年節大戲一唱半個月,舅姥爺接了她和姥姥看戲,散了戲,小姑娘一人往對面關帝廟玩,漆黑的柱子,關云長紅臉塑像,一束光打進去忽而猙獰,嚇壞了。黃旗鎮位于潮河源頭,水有一人多深,舅姥爺讓母親過河去他家拿菜,母親眼看別人踩著兩根棍子飛跑過河,愣沒敢過。
黃旗鎮水好,氣候偏涼,盛產金黃小米,籽粒飽滿,熬粥時上不見米,下不見底,香氣蕩漾。順治二年滿洲正黃旗遣六姓十戶墾荒于此,康熙二十二年狩獵途經黃旗打尖,吃到了農家小米飯,聞之如茶,嚼之如肉,這里立馬成了皇莊,生產宮廷御用祭祀白小米,全國加起來就十五畝,非常珍貴。但民國后不再供奉,民間種植漸少,我媽生我們時,姥姥還從黃旗鎮專門換來白小米,月子吃滋補養人。我小時家里也種幾分山地,所產白小米專門待客,真的粒粒瑩白,香浸滿屋。
對姥姥只有一丁點印象,白頭白發,滿臉皺紋,困難時期餓得大腦袋前張后仰,還半夜一人獨自爬過有狼出沒的大梁山,給要生養的母親換吃的。滿族姥姥家更疼外男外女。
奶奶不曾寵過我們,她的面色一直青冷,在生產隊號稱鐵姑娘,和男人一起挑擔子,冬天頂著刀子風去山上羊圈屋喂羊,開會時和一幫老爺們兒坐一塊,綰髻戴耳墜子,大襟衣服,抽長煙袋鍋子。閑了耍錢,輸得多,秋天就讓人家去地里收糧,再不夠就給人家扛活,做鞋納底子。爺爺三十出頭去世,她獨自養大三男一女,是個剛強角色。
滿族姑娘這么能干,緣于天足,從不裹腳,大腳片子上馬能飛,下馬能跑,絕不委屈成三寸金蓮。到我媽這輩孩子一大堆,就成了上炕拿剪子,下炕拿鏟子,出門推碾子,花錢靠漢子。
我算念書多的,能上山下地鋤頭挖锨干粗活,也能捏繡花針盤腿炕上做大被子描龍繡鳳。這能力必然源于祖先的賜予,內心藏有一份倔強與傲性。
四
許多民族跑著跑著就沒了,我敬佩祖先力量卓著,能從原始社會走到大清盛世,因為什么?我想是信仰,相信萬物有靈,敬畏自然,同心同德。
肅慎祖先創立薩滿教,是崇尚母性的多神教,對風云雷電、狐狼虎鹿、山野樹木都充滿敬畏。對不知者心懷敬畏,比屠戮踐踏好得多。薩滿傳介人神之間的靈息,因怕被死神和神靈認出怪罪,戴著面具為人世祈福、求雨、醫病、驅災、占卜、預測,解除人們的恐懼自卑,增加信心與凝聚力。
這種信仰一直在民間,從未丟失過,民間香頭、跳大神都叫野薩滿。姥姥的親妹妹就“頂仙”看病,有人來看仙,炕上立馬支上桌子,洗手焚香,開始“打災兒”,上錢,一通說道。
村里也曾有過跳大神,那高胖的婦人設著香案,紅對聯黃粉紙摞一處極艷,她頂著花手巾在天井般的院子里扭,像巫婆一樣扭,像羞澀的小姑娘一樣扭,扭給村里的人看,扭給她老頭看,也扭給自己看。她的歌詠有的聽得懂,更多聽不懂,這是她的舞臺,為著愜意的溝通,又似乎釋放著壓抑,訴說渴求與向往,她神情莊嚴,也許是迷蒙,試探著進入一條幽密的隧道,萬物有靈,靈在感知。滿族的原始性情是磨不掉的。滿族人不吃狗肉,不打烏鴉,家家都供著保家仙,狐仙(狐貍)、黃仙(黃鼠狼)、白仙(刺猬)、長仙(蛇)和灰仙(老鼠),正是信仰萬物有靈的寫照。一個小土包就是靈驗的土地廟,一個小土坎就是送逝者去往西天路上吃三餐的可敬之地,一棵老樹當然能系著求財求子多個心愿。
我和我姑娘住家時忽然都發高燒,打針吃藥都下不去,母親急得躲著醫生父親,院子里四處燒香磕頭,以為沖撞了花仙樹神等,夜里一陣大汗好了。看春耕一月青苗愣是不出,預感有大雪冰雹,看瓜秧都往墻里長,不耷拉河邊去,就預測有暴雨,果然就應驗了。萬物有靈,不觀察不觸動,就無法躲避災害。祖先早就暗示,我們需要張著耳朵傾聽。
萬物有靈就是民族的根性,像敬畏神靈那樣敬畏自然是智慧,一個村莊的和合之象就是一個民族的凝聚力,得不到自然庇護的民族寸步難行。那些有神秘力量的心靈圖騰在泥土、在枝頭上悄聲說話或注視,終有一天我們的靈息會碰撞。
五
波瀾壯闊屬于祖先,細致的生活在民間。這片蒙古馬蹄踏遍的土地后來一直為滿族人居住,哪怕后來多漢化,滿族的痕跡與精神還是會留下,個別村莊還保留著舊時禮儀,禮儀就是修行。滿族人禮多,春節、清明、端午、中秋,都要上山祭祖,先把祖先張羅好了,才能安心過節。村莊還有五十大幾的兒子過年一進門,不管跟前多少人,說聲:“娘過年好,給娘磕個頭。”跪倒行大禮,老奶奶妥妥地受著。男人拜年也行滿族禮,叫“打千”,左腿向前跨出微屈,右腿彎屈,左手扶左腿,右手向下請安,不知道的以為進門要打架。
滿族人好客,母親做飯總是多,突然來兩個客人不用另做,上炕就吃。部分飲食因喜歡傳下了,如滿族歌曲里唱的“八月里,是中秋,糜子豆子一齊收”。是說大黃米黏豆包,紅蕓豆做的豆沙餡加糖,裹上帶香植物蘇子葉,上籠屜蒸熟,三種香釋放,順著美味念叨先祖的好。
村里常說的話,好多都來自滿語。我編一段試試。
那光棍穿得踢哩嘡啷,胡子拉碴闖進家門,餓死鬼托生的,在廚房犄角旮旯翻找,發現一大碗剩粥,聞聞還餿了,奶奶這老蚌殼都糊魯巴涂了,還那么摳搜,要是倒了一準指著他鼻子罵:“背性鬼。”他嘁里咔嚓撅一把干柴燒火,把粥倒進馬勺,加點堿一煮就沒味了,粥還烏拉巴突,他就著一個曬蔫的咸菜疙瘩,踢哩吐嚕都喝了。出門看見幾個粉頭花色(shǎi)的女孩在地上欻嘎拉哈,一五一十數著。他“啃兒喀”咳嗽著湊過去,一邊倒(dáo)齁,一面胡勒勒,說才從城里下汽車回來,趕上修路,坑坑洼洼,費老鼻子勁了,一路吃得涼頭瓦塊,肚子不舒服,那尿脬(suī pāo)子都快憋兩半兒了,大街上干籽兒都是人,好不容易擠出去跑到玉米地,嘁里咔嚓一通完事。孩子們懶得聽他蝲蝲蛄子叫,太襖應了。一長相筋筋格道的女孩正扔高了嘎拉哈去欻,他賤巴嘍嗖胳肢她胳肢窩。對面胖不倫墩的小姑娘叉腰罵道:“臭光棍,再耍魔怔信不信姑奶奶我扇你個逼斗。”光棍嘟囔道,等會兒我回家偷著烀上一鍋焦黃的山藥,你們這群蛤蟆骨朵兒就搶著跟我玩了,招緊繃子還是吃的管用。旁邊一老者搖搖頭,這老光棍,說他夜正不拉吧,還真二逼扯曳。
這些滿族語言鮮活有趣,加上說話人的姿態表情,生動得很。有生命力的東西時間也滅不掉,民間是沙漏的底部,總有珍珠般的種子漏下來,不知不覺蔓生著。我和祖先在心靈上從未松開過手。
〔特約責任編輯 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