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苗苗
唐 大中九年(855年),身為西川節度從事的幽州人盧求在時任西川節度使白敏中的要求下,撰《成都記》五卷,歷記成都風俗物產及逸事奇聞。序中,盧求盛贊成都“人物繁盛,悉皆土著;江山之秀,羅錦之麗,管弦歌舞之多,伎巧百工之富;其人勇且讓,其地腴以善”。
對于盧求這個外鄉人來說,撰此書是為了完成上級交辦的任務,但行文時,他毫不掩飾對成都的熱愛。
千百年來的迎來送往中,成都這座城市見證了無數人的來來去去或是落地扎根,他們當中有文人,有官員,有九五之尊,更有普通百姓。他們的影響,或輕描淡寫,或濃墨重彩,卻共同交織成一股隱而強勁的力量,在成都歷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記。
避亂安樂鄉
廣明元年(880年)的一個冬日,唐僖宗緊急召集群臣開庭問策。此時,勢如破竹的黃巢起義軍已經兵臨潼關,隨時可能破關而入長安。還未到弱冠之年的唐僖宗憂心忡忡,想到一百多年前的唐玄宗,提出了避逃入蜀的想法。這也是權宦田令孜的想法,他的兄長陳敬瑄在蜀為西川節度使,一旦唐僖宗到了成都,兄弟二人便能聯手掌控大唐政權。
宰相豆盧瑑為了討好田令孜,順勢發表意見:“當年哥舒翰領兵十五萬尚且守不住潼關,何況如今黃巢大軍有六十余萬,潼關守軍還不如當日哥舒翰。入蜀當是最佳選擇?!?/p>
自安史之亂唐玄宗避亂入蜀后,劍南地區就被視為理想的“大后方”,在這樣的情況下,蜀地但凡發生混亂,唐王朝都要不惜一切代價穩定局勢,牢牢掌控制權。當黃巢直逼長安核心時,成都卻是一個固若金湯且物資繁盛的避難之所。
在成都四年的生活中,唐僖宗并未如大部分官吏期待的那樣重振朝綱,他不是尋佛問道便是深居宮中,軍國重任全都“拋給”了田令孜和陳敬瑄。為了積攢人力與財富以謀回鑾長安城,暫居成都短短四年,唐僖宗就連續三年開科取士。據《登科記考》記載,于蜀中進士及第的約有70人。盡管在成都舉行的科考很大程度上是為了方便賣官鬻爵攫取平叛的資金,但也吸引了大量文人源源不斷入蜀。從這個方面來說,唐僖宗南下成都,“是唐代文人跟隨政治中心轉移的一次大遷徙”,相較于一時的政治意義,反倒是留下了更為可貴豐富的文學資源,促進了成都文化的發展。
中和四年(884年)七月,武寧節度使時溥派人把黃巢的人頭和妻妾都送到了成都。結束逃亡生活的唐僖宗仍流連忘返,直到第二年的正月才依依不舍地起駕回歸長安。而部分留蜀的文人,有的在政治上大放異彩,有的在文學上書寫了璀璨篇章。
宦游“安利”地
這是不尋常的一天,中和二年的科考放榜了。隨唐僖宗逃亡而來到成都的絳州聞喜人裴廷裕,看過榜單,難掩興奮——中了!喜訊傳到邠州,舊友李摶聽聞,迅速寫就《賀裴廷裕蜀中登第詩》寄以為慶,并問道:“聞道蜀江風景好,不知何似杏園春?”
可能感激成都這塊福地帶給他的好運,裴廷裕在給李摶回復時熱切地“安利”成都的風土人情:“何勞問我成都事,亦報君知便納降。蜀柳籠堤煙矗矗,海棠當戶燕雙雙。富春不并窮師子,濯錦全勝旱曲江。”
如果說長久以來規?;虼蠡蛐〉囊泼?,對成都產生的是綿長而“潤物細無聲”的影響,那么這些文人官員或宦或游而留下的為成都背書的作品和政績,則是一頁頁亮眼閃耀的“廣告”。
除了唐末大量文人跟隨唐僖宗南入成都,造就文人宦游成都的高峰并在文學史上留下璀璨的一頁以外,在巴蜀戰略屏障地位愈發彰顯的宋朝,朝廷派出了大量文學素養極高的文官擔任巴蜀各個官職,形成了獨特的巴蜀宦游文化。與單純文人們的活動相比,他們的行為烙上了政治的印記,影響也更加全面而深刻。
慶歷四年(1044年)十一月,被稱為“天下異人”的文彥博來到成都任知府。在他之前,成都曾迎來不少后世有名的官員,如張詠、趙稹、薛奎。這三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為成都增加了節日游樂活動,大力發展民俗。其中薛奎更是一改在開封嚴敏的作風,從外號“薛出油”變為自號“薛春游”,常順俗而與民眾嬉游。
文彥博也不例外,有僧司請求舉辦朋會,他沒猶豫就同意了。但沒想到的是,除了成都本地人積極參加,川陜各路民眾竟都聞訊而來,“填溢坊巷”,甚至一度發生了踩踏事故,“有踐踏至死者”。而旅店房間的價格也陡然上升,“一夜千錢”,商家大賺一筆。
上頭聽說文彥博在成都宴集頗多,有些不滿,宋仁宗派何郯前去成都調查。盡管何郯本是陵州(今四川省仁壽縣)人,但早就舉家遷至成都。這次因公回鄉,便也常參加文彥博組織的宴集,次次喝得酩酊大醉,盡興而歸。待他還朝,朝廷上對文彥博的微詞也煙消云散了。
清代金圣嘆就曾感慨,“余生得至成都去,肯為妻兒一灑衣”。這樣一種獨特文化現象的形成,不僅促進了成都城市與經濟的發展,更留下無數傳唱千古的絕美詩篇。
“現無十世老成都”
康熙九年(1670年),王澐隨四川湖廣總督蔡毓榮來到成都,與他想象的不同,此時的成都“阡陌宛然,溪流清駛,人煙久絕,盡成污萊,山麋野豕,交跡其中。野外高丘累累,城中茅舍寥寥”。王澐攔住路人詢問,才知此時成都“大都秦人矣”。
明末清初時,經歷了無數次的戰亂與自然災害,甚至虎患,原本繁榮富足的成都遭遇了發展的低谷,早在清初“湖廣填四川”這最為世人所知的移民潮開始前,已有大量山陜百姓入蜀。
事實上,移民文化幾乎一路伴隨成都建城發展。早在古蜀時期,楚王族宗支斗氏中的部分支裔就移民到了蜀國的西鄙。秦通巴蜀后,也多次組織北方百姓移民入蜀。據統計,北宋人呂陶《凈德集》中,載有他為當時成都31位人士撰寫的墓志銘及行狀,其中15人的先祖均為外地移民。而據南宋慶元年間的《成都氏族譜》記載,唐宋時期成都45家士族大家中,有28家的先祖也是外遷至此。
戰亂時期移民尤甚,但凡中原遭遇戰亂,物阜民豐環境又相對安全、穩定的成都就會成為百姓避亂的首選之地。南宋紹興二年(1132年),南下入川的北方將士高達15萬人,一同涌入的潰兵、難民更是難以計數,朝廷曾一度下令在大散關設置關卡限制。而這些移民大多去往了成都地區。
清朝前期,大量移民或自發或在政府倡導下,跋山涉水來到成都,以各種方式落籍,或是躬耕田野,或是街巷經商。待在成都站穩腳跟后,他們大多將仍留在原籍的親屬接到成都,以一個完整的家族形式正式融入當地社會。六對山人收集的《錦城竹枝詞》里有這樣貼切的描述:“大姨嫁陜二姨蘇,大嫂江西二嫂湖。戚友初逢問原籍,現無十世老成都。”
清末《成都通覽》有更直觀的數據:現今之成都人,原籍皆外省也。湖廣籍占25%,陜西籍占10%,河南、山東籍占5%,云貴籍占15%……
移民們留在成都披荊斬棘,不僅提供大量勞動力,重振備受戰亂和自然災害侵擾的成都,再創了相對舒適、安穩的生存條件,也使各地文化在漫長的歲月中不斷交織融合,影響了世世代代的成都人。
包容、謙遜、開明、親和是成都的性格;好文雅、慕文學是成都的風氣;優游喜玩樂則是成都的態度,而這些,至今仍吸納著更多的人前來、并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