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雞與喜來（十八）

連城

第九章 諸葛先生（下）

葉師傅剛走沒幾天，柳大娘就提議喜來跟她去李家莊。她說：“男人心大，說不定沒收拾嚴謹。”喜來也非常愿意去，于是兩個人就去了。

樹葉子都落光了，路邊的野草紅紅黃黃。葉師傅門口的池塘里，結了一層淡藍色的薄冰。

柳大娘打開院門，院里樣樣東西收拾整齊，蓋的蓋，封的封;她又打開屋門，屋里跟院里一樣，歸置得井井有條;飯碗都是倒扣起來的。

“不錯，你師傅是個細致人。”柳大娘說。

屋里屋外都看過，娘兒倆出來，把門鎖了。菜園荒涼，幾個豆角干枯在籬笆上;園里的鐵掃帚長得有一人高，都老了，紅通通像燒著一片火。

柳大娘說：“你師傅樣樣好，種園子不如你，更不如我。要是我來管，這兒種韭菜，那兒種菠菜，還有蒜苗、芫荽，一個冬天不用去外頭買菜吃。”

喜來拼命點頭。

“咱們把這些鐵掃帚薅了吧，院子外圍的野草也都給薅了，再把落葉掃干凈，不然，冬天小孩子亂放火，萬一引著屋子。”

喜來更是拼命點頭——柳大娘心思真細，冬天，小孩子可不是都愛亂放火嗎？

娘兒倆挽起袖子，薅菜園里的鐵掃帚，薅屋子周圍的枯草。一切雜草都薅完，他們又用現成的鐵掃帚，把四下里的落葉打掃得干干凈凈。枯草和落葉都堆在菜園里，再放一把火，燒成灰。

“灰能肥地，春天種菜，準長得好。”柳大娘說。

喜來笑著表示贊同——他干得出了汗，可是渾身舒坦。同時，一個想法忽然飄到他心上：要是他們兩家變成一家就好了;葉師傅是一個人，柳大娘也是一個人;柳大娘對葉師傅好，葉師傅對柳大娘是感激。要是兩家變一家，那可不把人幸福死了！喜來是那么喜歡他們兩個……

喜來不會說話，就是會說話，他也不敢把他的想法說出來。

冬天，喜來去了李家莊好幾次，每次柳大娘都跟他一起。柳大娘在心里默默推算過年的日子——只有過年，葉師傅才能回來。

柳大娘和喜來去李家莊的時候，家里只剩春雞了。一院子肥肥的雞，落在全酉城黃鼠狼的眼里。

下了幾場雪，除了有人類豢養的，所有小動物的生存都變得艱難，黃鼠狼也不例外。柳大娘的一院子雞，讓他們心里著急，眼睛冒火。

諸葛先生也著急。他著急不是為自己的口腹，而是威望——點兵和點將過來這么久了，他一直無所作為;這事傳出去，尤其是傳到官二爺那邊，叫他老臉往哪擱？諸葛先生覺得必須做點什么了。

雪夜，有月，還是大大的圓月。在雪月交輝之下，酉城亮得如同白晝。諸葛先生從城墻上往下窺探，只見春雞站在門樓上，似乎比平日更大幾倍，簡直像一只威風凜凜的鳳凰。

諸葛先生把雪摶成冰彈，瞄準春雞彈過去。冰彈正中春雞左翼。

春雞毫不在乎，繼續仰首望月，好像并不曾有東西落到它身上。

諸葛先生十幾個連彈，彈彈命中目標，春雞卻全無反應，那些冰彈仿佛只是微塵。

諸葛先生怒了。他清楚地感覺到春雞對他的藐視——視若無物。

諸葛先生回到大本營，召集所有屬下，發布命令：從城墻上以冰彈射擊那只花公雞，直到把它激怒為止。

除了點兵和點將，沒有誰領教過春雞的厲害。再說，就算它厲害，他們在城墻上，相距遙遠，公雞能把他們怎么樣？

沒過多久，酉城半數的黃鼠狼都聚集起來了。他們伏在城墻上，以冰彈朝春雞射擊。

密如急雨的冰彈落到春雞身上，終于使它變得不耐煩。它撲扇雙翅，攪動氣流，門樓上的積雪飛了，冰彈也飛了……

冰彈大戰春雞的同時，諸葛先生又指令一隊黃鼠狼去院中試探：試探花公雞有沒有被冰彈分了心神，要是有，偷幾只肥雞吃吃，豈不是美事一樁？在《三十六計》中，這叫“瞞天過海”。

那一隊黃鼠狼得了指令，頓時心花怒放：有諸葛先生坐鎮，又有如此妙計，這一去，肯定十拿九穩。多天來食物不足，他們餓壞了，也饞壞了。

一隊黃鼠狼順著陽溝，悄悄鉆進院子里。可是，他們的運氣還不如當初的點兵點將，花公雞馬上發現了他們，它甚至連戲弄他們的耐心都沒有，一下子就從門樓上飛下來，尖嘴如同箭矢，直朝這些小卒們啄去。

黃鼠狼們見勢不妙，轉身就逃，饒是逃得快，還是有兩只被啄到了。

城墻的裂縫里，這隊潰逃的黃鼠狼擁擠著，叫苦連天：“哎呀，你的腳爪不要亂蹬，都蹬到我眼睛了！”“我的尾巴斷啦——！從根兒那里斷啦——！就是那只花公雞啄的！”

花公雞又回到了門樓上。它的神氣愈加倨傲。諸葛先生惱羞成怒，他命令黃鼠狼們用冰彈狠打花公雞，直到城墻上的積雪用光為止。

積雪還沒用完，黎明已經到來。月亮落下去，幾抹透光的灰白色云影出現在天穹的東北角。

所有的黃鼠狼都累了，春雞卻全無疲憊之態，而且它終于啼起來了，“喔——喔——喔——”這一啼，酉城的雞聲全給壓了下去，萬聲不如一聲雄，雄壯的啼聲把黃鼠狼們震得腦袋發麻。

諸葛先生發出撤退的命令，所有的黃鼠狼如蒙大赦，四散而去。

諸葛先生慘敗的事，很快傳到官二爺那里：“老家伙不會善罷甘休的，我是不是應該通知喜來一聲，叫他們以后小心……”

“哎呀，怎么這樣說！再不和睦，咱們也是同類，胳膊肘不該朝外拐啊……”聽了這話，伙伴們都感到驚訝。

“同類？我跟那孩子還是朋友呢。”官二爺仿佛又聽見了那如同天籟的塤聲。

如官二爺所言，諸葛先生不會善罷甘休的。這一役丟盡了他的臉面，他是非給扳回來不可了！

諸葛先生不僅熟知《三國》，對《三十六計》也有研究。他心頭生出一計——“借刀殺人”。

臘月到了。

在酉城人眼里，進了臘月就是年。所有的店鋪里堆滿了貨物，人們采買香燭紙馬、南北山貨、干果糖食……還要磨面、做粉、做豆腐，老小再添置些衣服，這就夠主婦們忙的了，家家燈火亮到很晚才熄。

更深夜靜，臨睡之前，許多人發現一樁異事：自家院中有人影晃蕩。那是一個婦人，衣著整齊，頭戴高帽，帽子樣式奇怪，形狀像一只花公雞，冠喙翅腳齊全，長長的尾羽在夜風中飄飄而動。尤為詭異的是，婦人行動無聲無息，仿佛是在地上飄。

這景象讓觀者心里發毛。有膽大的，厲喝一聲，影子即刻散去，等挑燈追去看時，哪有一點痕跡？

影子飄遍了酉城，整個酉城因此人心惶惶。大家討論那個婦人，是鬼？是妖？她想干什么？

不久，在人們的交頭接耳中，有了一個結論：看那婦人的模樣，分明是住在南城墻根兒的柳大娘。她是個獨居的寡婦，才拾了一個啞巴兒子，家里還有一群古怪的雞：長得比所有雞都快，其中有只大花公雞更是詭異，它氣勢非凡，通人性，聽說還能當雞媽媽帶小雞！……

全城人家“鬧鬼”時，獨柳大娘家那一片清清凈凈。

可是，柳大娘出去賣雞蛋，買東西，人們不再跟她談笑，都躲著她，好像她是厲鬼，是瘟神。

柳大娘是個心思細密的人，她什么都沒有說。

傍晚，沈二爺路過柳大娘家門口，柳大娘叫住了他。

“沈二爺，我問你個事，你要如實回答我：我一出去，人家怎么拿那種眼光看我呢？就像我做了什么壞事似的！……老天知道我什么壞事都沒做過！不偷不拿，不嚼舌頭，自家安分過日子，好像也沒得罪過誰……”

沈二爺猶豫了一下，說：“這陣子城里風言風語不少，好多人都說見了鬼，還說那鬼像你。我就奇了怪！咱們這兒怎么就太太平平，什么事都沒有呢？我也問了幾個街坊，都說沒那回事……我猜呀，那些見鬼的人，準是自家心里有病……”

柳大娘臉色慘白，沈二爺見了，忙說：“這些沒有根的話，你不用往心里去！”

柳大娘沒說話，木木地轉過身，往家去。沈二爺看著她的背影，又猶豫了一下，輕聲說：“對了，看見的人都說，你戴著公雞式樣的帽子，我一直覺著，你家的那只花公雞不尋常，這大年下的，要不就殺了吧，殺了，說不定什么怪事都沒有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