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的蘿卜

葉劍秀，筆名古楓，漢族，河南省魯山縣人。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魯山縣作家協會主席。先后有小說、散文、紀實文學計200余萬字，發表于《莽原》《奔流》《北方作家》等國內報刊。曾獲《百花園》雜志2016年度優秀作品獎等諸多獎項。曾出版過長篇小說《野太陽》、紀實文學集《為警無言》、小說集《黃土厚韻》、散文集《懷念愛》。

一

辛有亮退休后閑得無聊，忽然懷念起故土故鄉來。

辛有亮在省地質勘探研究所混了個工程師的虛名，卻長期從事行政工作，辦公室主任干了十幾年，終日在各種套路中應酬，處世哲學玩得精透。正干得歡呢，就到了喝枸杞的年齡，退下來了。退休后才明白，這么多年除了人情世故，他并無一技之長，更無甚愛好。一個兒子早出國了，老兩口的日子就是吃飯遛彎。開始還感到輕松，遛得久了，身心空乏荒蕪，落魄焦慮，好似一個被社會遺棄的人，靈魂無處安放。

辛有亮開始念叨老家的親人，念來念去，家里已經沒有親人了，最后就念到至近至親的宋茂福了。

宋茂福的爹是辛有亮的舅，辛有亮的娘是宋茂福的姑，辛有亮該叫宋茂福表哥。

年初，宋茂福去省城看辛有亮。看到表哥，辛有亮不知怎的心里酸酸的，眼里涌出潮濕的熱，他拉著宋茂福的手一句話也沒說。宋茂福的情緒被感染，吸溜一聲鼻子，說些知冷知熱的話：在任時忙得像一只陀螺，現在退下來，回老家住段時間吧。山坡上我有二十多畝坡地，也不長莊稼，蓋幾間房子，聞聞老家的草青味，吸幾口新鮮空氣，養肺。

辛有亮與妻子韓璐作了商量。韓璐是在省城長大的，在大學里教了大半輩子哲學，對鄉野風情一直懷有向往。辛有亮要帶著韓璐回來，哪兒也不去，就去那座山坡上，他還記著那山叫風靈山。

風靈山既沒好景也無好水，一座山崗坡子像一頭慵懶的大象在那兒臥著。他們在山腰的平坦處建了幾間簡易房，很快安頓下來。

鄉下的天出奇地晴亮。山下村里的王小皮帶著兩個人，來山上轉悠，指指點點一陣子，最后在辛有亮的門口兜了一圈。

辛有亮正在屋里看報，聽到腳步聲，開門走出來，和王小皮幾個人打個照面。王小皮駐足上下打量他一番，詭異的目光里閃動著幾分探視，居然沒有說話。韓璐走出來：他們誰啊，干啥的？辛有亮目送著幾個人離去，心里有些不悅。

幾個人走出不遠開始竊聲私語，王小皮的聲音有點大，被辛有亮聽到了：不是那回事，沒啥油水，兩個缷套的老驢，日不起啥霧，量他也鬧不出啥動靜。

辛有亮像挨了一個羞辱的耳刮子，臉上猛地抽搐一下，兩眼冒出火辣辣的光。

王小皮那句話戳到了辛有亮的痛點。辛有亮的秉性韓璐摸得透，表面看似圓通，皮肉下面隱藏著一股子犟筋，最在乎別人看不起他，誰激怒他，他就會叫板較勁。辛有亮的倔脾氣上了發條，韓璐明白一下子捋不直，好說歹說才把人弄進屋里。

那么多年的蹚水過河，啥風浪沒經過？哪一次跑風漏水過？如今跑到這里遭人作踐。進屋后辛有亮噗通一聲坐下來，抬手朝外比劃著：當年……

得了，得了。咱不提當年好不好？和他們一般見識，顯得咱小肚雞腸了不是。

不給他們唱一出，可惜了我這副身板和這么多年的本錢。

韓璐怨嘆一聲：你呀。

辛有亮哼笑起來：就當是戲，我輕松愉快地演，你給我跑個龍套，配合好，一準出彩。不過這事不能讓表哥知道端底。

為啥？

他膽小，馱不起事。

辛有亮和韓璐走了，走時包了山坡上的黑土。幾天后又回來了，像變了個人。

辛有亮叫上宋茂福，在幾棵大樹下站定：那幾間簡易房拆了，在這里蓋五間房子，我負責設計，你負責找人施工，裝修要高檔一些。再把歸咱的坡地用鐵絲網圍起柵欄，一切費用由韓璐負責開支。

一陣子鋪排，宋茂福聽得眼花繚亂：這得需要很多錢吶。

辛有亮淡然一笑：人活著要錢干嘛？死了帶不走，我們手里有點積蓄。

宋茂福覺得在辛有亮面前很渺小，但心里還是不忍：能住就行，花那么多錢不值。

辛有亮拍拍手：投進去就值，總有適合生長的東西。

麥子入倉以后，辛有亮和韓璐就住在山坡上的新房了。

夏天的山坡上倒是安靜，只有一張寬大的帆布蓋著房后的發電機和打井機，有幾分黑黝黝的神秘。宋茂福躺在大樹下聽蟬叫，他感覺要不了多久就會閑出毛病來。日頭落山的時候，宋茂福去把發電機拉開，打井機哐嗵個把小時，再去把打井機的閘刀關掉，這就是他每天的營生。

辛有亮心里裝著多少謎語，從不揭底，宋茂福也不便多問。

不知道辛有亮出于什么想法，一開始就反復強調：宋茂福的山坡子地，辛有亮負責投資，他們合伙開發，掙錢平分，賠錢算辛有亮的，但經營自主權由辛有亮說了算。

一塊屙屎不長蛆的山坡地，閑著也是閑著。宋茂福想都沒想就拍胸口應承下來。

辛有亮對宋茂福說：去雇一批閑散勞力，抓緊把這坡地開墾一遍。

干啥？

種蘿卜。趕在三伏天一定種上。

當時宋茂福驚得渾身流汗：這山坡地種蘿卜？

只管照做。

盡管宋茂福不相信，也極不情愿，還得照著去做。

真是活見鬼了。蘿卜苗出來，長勢喜人。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立秋后風調雨順，蘿卜幸運，像一個個胖娃娃肥肥實實地躺滿山坡。

二

蘿卜長成了，辛有亮卻不賣。宋茂福思來想去，頭都漲疼了，也沒想明白。

宋茂福雙腿盤坐在地頭，像一只受了欺侮的狗，心里窩著火，雙眼瞪出綠光，想咬人。明媚的秋陽泄下來，細碎的光暈似飄落的頭屑，在眼前挑逗似地飛來飛去。

眼看錢就要到手了，這兩個人卻對他玩起心眼來。

有些事不說明白，能把人憋出毛病。辛有亮和韓璐眉來眼去，故意把他肚里的火煽燃起來，卻又不給個利索話。宋茂福抓起地上的一塊石頭，毫無方向地猛甩出去，嘴里嘟噥著自己才能聽清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