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石鼎
“慈烏尚反哺,羔羊猶跪足;王祥臥寒冰,孟宗哭枯竹。”古老民謠和淚吟,媽媽,這一聲滋味滿滿的呼喚,再也喊不出。余光中說,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里頭。常回鄉,暮色里再無搓手忙腳的倦影;空余恨,夜夜祈禱夢中相見卻無夢而淚。
時艱難克。母親自小家道艱難,飯不能飽腹,衣不能蔽體。年少負弟上學,不料兩年就輟學,砍柴打草度日,終生識名卻不會寫。及笄之年,嫁入窮苦家,打罵聲中未幾返家;可惜娘家多子無余糧,不到17再嫁我父,不到18就生我。還記得母親一到八九月份,就熬濃稠紅茶陳放幾天后做茶油,全是茶泡不沾油星,菜苦卻挺香;還記得母親到處抓老鼠挖竹鼠,剪頭剝皮去掉內臟,煮沸瀝干再炒,從此再好的山珍海味也比不過當年的老鼠;還記得外公每年來幾次煙溪卻第一次上門的情形,母親借兩個雞蛋煮了蛋湯,我端給外公卻倒在半路,碗里的外公喝了,地上的母親用布沾起,蛋黃在我嘴里湯在她的嘴里;還記得菜油炒的辣椒怪味重,兄妹四個只倒湯不吃菜,父親次次一瓢冷水扣在碗里,我們又把它作湯伴飯吃;還記得每年開年就是青黃不接的日子,母親先是東家借西家討,然后求完隊長求大隊會計再求支書,兩個人的工分養活9張嘴,小會挨罵大會挨批,打完左臉給右臉,別人過年興高采烈,母親過年愁來年。
佛渡劫難。每個人家里都有兩座佛,父親母親,不跪就靈,有求必應,但母親只有婆婆一尊佛,我們只有母親一座佛。在家生我時鬼門關繞纏,仍記得母親說從未謀面的奶奶青衣慈影多次鼓勁加油。誠意驚上蒼,母親說平時很難夢見奶奶,惟獨生我們四個次次在場。所以母親終生信佛理佛,跪遍名寺古剎,愿她們婆媳在天之靈因愛以愛,用心伏心。小弟2歲時,患上腹股溝斜疝,小腸墜入陰囊無法回納,七十年代這一手術尚不成熟,沒有一家醫院肯接收。爺不愛爹不親,母親終日彷徨,處處踉蹌,各個角落里打聽。藥苦得加糖,還記得供銷社的售貨員說沒有白糖票,小弟的糖要多少給多少,反正吃不了幾回。經熟人介紹,一連幾天,母親長跪在安化縣人民醫院外科主任家門口,簽下生死文書,硬生生將小弟從生死線上扯回。禍不單行,小弟5歲時手臂摔成4截,躺在醫院等待手術;父親人去轎回,常走的隧道里樹橫著扛,被突來的火車猛然一推,樹壓腦袋腫成冬瓜,眼角掛著深深血痕,口不能言手不能動,又急診進醫院,可家里還有三張嗷嗷待哺的嘴。母親一人照顧兩個大病患,喂完男人喂崽,求完醫生求病友幫忙照看,跑回家炒菜煮豬潲,天天幾趟幾十里路。
想母苦錐心痛楚,拼死抵命也要讓子女高飛。11歲時我突然會讀書,不是開竅,而是因為母親從大隊會計那里把幾年的工分細賬抱了回來,要我告訴她為什么她起早摸黑,平常活要比別人多很多,年底工分卻少幾成?查啊查,我算數都算不全,我能查什么。母親告訴我:她一輩子當豬她不怨,我的子孫都要當豬,我死不瞑目!1986年春,母親突然出現在我學校的教室門口,因為整天鹽菜拌飯,母親給我送只蒸熟的雞,150多里山路母親走了3天2晚,只為節省3塊錢讓我高考前吃好一些,考上好大學。打開飯盒,雞已經徹底餿壞,我要扔,母親告訴我拿回家喂豬,走了10多里路送母親坐船回家,卻發現母親嘴巴總是鼓鼓的,原來雞被母親啃得只剩下雞頭雞架,母親告訴我她已經幾天沒吃東西了。
念母行阡陌小路,山山水水回響沙啞的余音。考上大學后,為掙我們幾個的學費生活費,母親開始學做豆腐生意,豆漿、濕豆腐、香干子、百葉豆腐,有人要她就做。天色微亮她帶著先天晚上的飯,挑著一擔豆腐就出去了,天黑了為沒賣完的豆腐她還在四處的田壟、屋前喊,賣不完的豆腐直接往嘴里塞,回家還得趕緊生火熏香干,又是五更天。風里來,雨中去,無暇他顧,吁吁氣喘,每次回家都是遠去的背影;夏,驕陽似火,暴曬于路;冬,朔風凜冽,受凍于街。因為擔子過重,母親幾次肩胛骨摔碎。其后,又一只肩膀挑著小魚仔販賣,白天她四處吆喝“賣魚仔”,夜里幾十里山路,靠著雙腳在臨鎮的山山水水間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春秋幾易,寒暑難移。
葬母于東方高崗,望透黑夜看永遠的黎明。母親常說好孩子是給國家養的,為國貢獻;一般的孩子是給社會養的,添磚加瓦;最差的孩子是給自己養的,一抬頭就能看見。為了讓出身寒微的兄妹站得更高、看得更遠,讓我們走出大山走出貧窮,她一生戰戰兢兢,沒有一個差孩子,這在老家是獨一份。母親年歲不大卻早已病體佝僂,藥不離身,又不識字,經常吃一種漏一種、有一頓沒一頓。看到別人房塌地基被政府強行收回,母親決定蓋全村第一座洋樓。水泥不至房已拆,母親躲在料峭寒風里告訴我,再高風箏也要落地,再遠海角也要回游。樓才蓋到二層,父親樓板澆水,水管纏腿,從4米高的樓上墜下,母親四處張羅建房還得每日兩餐往醫院送飯。看到別人家娘死家散,母親一定要停止自己的中醫治療,打斷三根肋骨也想做心臟搭橋手術,60歲了傷口愈合很慢,需要靜養,但母親只住了不到一個月就匆忙出院,急著搞裝修,屋里屋外、鎮里鎮外,買料請人。小時候娘背兒,娘老了崽背娘,可現如今洋房挺立,娘又在哪里?
一簞食,一瓢飲,母親平靜地忍受著病痛煎熬,鄰里的喧鬧聲中把每一個晨曦的日出等成滿天的晚霞,我們的一個電話就能讓母親心滿意足。瑟瑟秋風里,院外的紅椿早已葉脈斷絕紛紛墜落,唯有屋側一叢密匝的毛竹依舊挺著幾分綠意,只是那葉片也已邊緣枯黃,一陣微風拂過,沙沙聲響之中,落葉宛如黃蝶飛舞。常說養育恩深似海,可那海有多深,卻無人識得。世上最樸實最率真的深情,不過是你餓了,有人給你煮一碗飯;你冷了,有人為你添一件衣裳;你病了,有人守在你身旁;你缺錢了,有人心心念念為你找錢。雖簡,卻深入骨髓,沒齒難忘。
玉不自言,桃杏依稀暗香渡,母親一輩子對得住“玉桃”二字。現如今卻任憑心頭千萬緒, 蓬山路,暮色蕪,一步踏入冬寒苦,幾回魂夢勞未酬;春來秋去七十暑,趨向黃昏恨上愁,暗香渡,煙輕舞,人間沒個去處,百年基業沐雨露,一著東風亦無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