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間:2013年3月24日
地點:北京云何寂孤齋
文字整理:韓修龍
《藏畫導刊》編輯韓修龍(以下簡稱“韓”):文老,您一生投身學問,潛心鉆研,早年成名,中年精進,晚歲著作等身,在文史哲、書法、金石、鑒別、中醫、吟詠等諸多方面可謂一代學界耆宿。您正式出版了煌煌巨著《四部文明》并早在人民大會堂舉行了隆重的首發式,請您說說這部大著的編撰過程好嗎?
文懷沙(以下簡稱“文”):《四部文明》是針對《四庫全書》而整理修纂的。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四庫全書》是在乾隆的親自指揮下、以紀曉嵐為首的那些“幫忙”或“幫閑”的“奴才”、秉承愛新覺羅王朝家天下的本質對中國古籍進行的一次全面的“清剿”。今天我站在人民的立場,就是要撥亂反正,以最廣大的“人民性”去反對愛新覺羅王朝家天下的本質,還歷史的本來面目。
韓:《四部文明》共分幾部分,共多少卷?
文:《四部文明》共計二百卷。其中《商周文明》三十卷,《秦漢文明》四十卷,《六朝文明》三十卷,《隋唐文明》一百卷。
韓;在編纂整理過程中,主要遵偱了什么原則?
文:一是收錄的范圍上,盡可能體現一個時代文明的整體面貌,既最大程度地保存一代文獻,對所有文獻又據其內容進行分門別類,既突出各時代最大成就的方面,又不忽視整個文獻的完整性。二是古籍整理以“據善本”為要務,因此,我們在對各種古籍版本流傳情況做細致調查研究的基礎上,以“罕見”與“實用”為選擇的條件,確定底本的使用。對流傳稀少的珍善本,和對歷來經過學者認真整理日臻完善的整理本以足夠的重視。三是在內容的編纂上,既考慮到所收文獻的完整性,又照顧到學術體系的延續性。在編排上盡量使從事某一領域學術研究工作的學者能夠更方便地利用材料參證研究。四是所收古籍因其具體內容和學術研究的慣例與需求,或補缺,或輯佚,或作校勘,或作匯證,或考核文獻淵源,或輯錄參考資料,分別根據不同情況做了適當的整理工作,但絕不更動原書。既保存古籍的原貌,又在此基礎上做了提高。
在全書的整個編纂過程中,受到學術界和同仁的廣泛支持和幫助,得到國家圖書館和部分省市圖書館及一些高等院校圖書館的大力協助,才使本書得以編纂完成和順利出版。
韓:您是楚辭專家,早在1962年就在《文史》雜志上發表了《屈原(招魂)新繹》,請您說說對它的研究心得?
文:“繹”并非“譯”。這用心沈尹默先生最為理解,他為我的《屈原(離騷)今繹》一書前題詞《減字花木蘭》,有句云:“爭比靈均,文采昭然歷劫新”。它肯定窺知我的奢望所在。錢鐘書先生昔年贈詩頷聯云:“非陌非阡非道路,亦狂亦俠亦溫文”,指的不單是我的治學方法。我是希望連訓詁文字也應蘊藏著文采和情韻,如果所考釋的對象是詩歌的話——特別是屈原的詩。也許這是我的偏見和妄想。
我以為《招魂》不僅從“語言藝術”或“美學”的角度值得過細研究,抑且,我們由此可以上窺兩千多年前,南中國的物質文明已經發展到何等的高度。詩人的形象思維不可能不植根于現實經濟生活。那么,作為用唯物史觀求索先秦思想史的朋友們,就不能不對這首用詩歌語言進行構圖的鴻篇巨制給以必要的重視了。
韓:中國孔子基金會與國家文物出版社曾鼎力合作,采用當代國學、書法宗師啟功的書體及元白先生題鑒,花了近一年時間,編輯出版了一套黃金珍藏版的《論語》,請您寫的序。你認為這種特別的出版,有何現實意義?
文:這個書要寫一個序,人家去找啟功先生,當時啟先生在醫院里,就用自己的書法寫了簽,把寫序的事情推給我,說,你們去找文老,就說是我講的,他會答應的。當時他們就沒及時找來,后來啟先生走了。他們找來,這序本來不寫的,但我不能對一個已不在世的人說NO,我就答應下來了,義無返顧地接下了這個活。孔夫子講究慎終,對已去的人要謹慎;追遠,對歷史要尊重。曾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
《論語》是理解孔子的重要經典,古人云:“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正是他解開了中國系統思想的序幕。從積極的意義上看,儒家所尊崇的浩然正氣,以及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思想,他的大同理想、日新精神、存而不同但求進取的精神,不但被世界人民認可,同時也成為中華民族精神的象征。
今天,我們倡導構建和諧社會,共同走向富國強民,增進世界華人的文化認同,不正是《論語·雍也》所說的:“夫仁者,已欲立而立人,已欲達而達人”的體現嗎?
韓:“正、清、和”,您曾說這是您一度寫得最短的書,又稱之為“三字真經”,這三個字如何解釋?
文:正,是儒;清,是道;和,是釋。正,是儒家,儒家,孔孟嘛。孔子講正氣,孟子講浩然之氣,孔孟其實就是一個正字;道家是清,是清同濁的關系,要發揚正氣,反對邪氣,這是道家的精神;和是釋家,釋迦牟尼講和,和氣的反面是戾氣,釋迦摩尼最重視的是和,所以佛徒叫和尚,和尚就是尚和。儒家尚正氣,道家尚清氣,釋家尚和氣。儒家尚正氣反對邪氣,掃蕩邪氣。道家尚清氣,揚清,否定濁氣。現在北京的問題就是濁氣很重,到處是汽車尾氣、霧霾。人在這個大氣層里,北京就像個垃圾桶,但是,你不能要求從垃圾桶走出來的蒼蠅,戴口罩講衛生。因此,北京的環境若不治理好的話,就成問題。道家講吐納,佛家講定慧雙修,講靜坐、坐禪。定慧也好,吐納也好,所以,他們都要到山里去修,山里的空氣好。也有的人跑到公園里,早晨公園里樹木排出氧氣,在這里可以吐納,如果跑到一個廢氣最大的地方,你對著人家的屁股吐納,若人家放個屁,你還在那里吐納?(眾笑)。所以要講空氣、陽光和水,要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崇尚“正清和”,就是把生命的過程演繹得更正(真)一點,更清(善)一點,更和(美)一點。必須知道,正、清、和,可以涵蓋真、善、美,但又不完全是真善美,因為至少在生活中存在過不能并存的真與善,在某種情況下,真與善可以勢不兩立,美則可以游移于真善之外。但正、清、和是渾然一體的,它比孟子所神往的浩然之氣涵養面更廣,讓我們更舒展,讓我們更進入自在之境。當你有一天離開世界時,就會像宴會后走向歸途,了無遺憾地回家……
遇到“惡劣天氣”,內心深處也應“惠風和暢”。
養生之道,心態是最重要,就是要有寬廣的胸懷,海很闊,比海闊的是藍天,而比藍天更寬的是胸懷。
韓:談談您的吟誦藝術吧。
文:“吟”不能簡單地理解為拖長聲音的誦讀。“吟”區別于“唱”,可以“引吭高歌唱”,不能“引吭曼低吟”。由此可知,“唱”主要用于喉嚨;“吟”主要靠鼻腔。
晉代謝安是我國吟詠大師,正是由他倡導了“擁鼻吟”。
“吟”,載負著東方民族的有著長期歷史積累下的各種形態的生活趣味,各種不同層次的文化教養,以及與此相應的具有鮮明個性的感情趨向。“吟”,中國古典詩歌的創作和欣賞過程都離不開吟。“吟味”,不仔細“吟”,何以品出“味”來?“新詩改罷自長吟”,這是詩人杜甫通過檢驗心靈勞作取得創作成功后的自我沉醉。
“吟”當然要受制約與具有民族共性的語言特征,不能被棄或無視作為漢語基礎聲調和音韻特征。平、上、去、入……陰陽、洪細、清濁……使單音、單辭的漢語波瀾萬千,足夠表現最精妙的豐富情致。
詩藉“吟”以“輸誠”,這道理有唐代賈島詩為證,“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
毛澤東是吟誦里手,他于1962年首次發表《詞六首》時,曾親筆寫道:“這六首詞……(是)在馬背上哼成的……”。“哼”就是“吟”的俗稱。現在毛澤東詩詞,當然并非全在馬背上“哼成”,但可以肯定,都是經過詩人毛澤東反復吟味寫定的。我們往復吟誦、吟唱毛澤東詩詞,不單是沉溺于美學享受之中,或隨詩人意氣飛揚,而是不斷深入到詩人毛澤東創作實踐的全過程,并且分擔其樂中之苦、苦中之樂。
吟誦有助于欣賞,吟誦也有助于知音!因此,為了欣賞和深入品味毛澤東詩詞的內藴,單靠朗讀是不夠的,應使用吟誦、吟唱等傳統辦法。我國古代文人,特別是魏晉以來的文人都會即興吟誦。把吟誦的節拍、旋律相對固定下來的“吟唱”,被之管弦,那就有專業的趨向了。
韓:您平時偶有對聯創作,您題扶風法門寺聯:“法非法非非法舍非非法;門無門無無門入無無門”,藴含的東西很深,我們應該怎樣正確理解這副聯語?
文:這是陜西扶風法門寺聯。“無”不讀無,而讀“末”,即“南無阿彌陀佛”的“無”。法門寺創建于東漢,唐初改名法門寺,是唐朝皇家的御用寺院,這個寺不簡單,是唐代佛教文化的典型。那年我去陜西假講學之名,瞻仰了這里。住持澄觀法師是一位精通佛典的高僧,我雖非佛徒,竟放肆與高僧妄參禪,斗機鋒。即興撰寫了這幅對聯。我援引《金剛經》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知法尚應舍,何況非法!”大和尚和舉座諸公竟贊美我得“法門”妙諦。剎那間,我忘形骸所在,當場高吟我“文革”中當“現行反革命”“左遷糞隸”掄大掃帚清理廁所時的得意之作,詩曰:
止水浮花夢抑真,平明搦帚破貪嗔。
掃空掃相掃虛妄,除糞除塵除孽因。
萬籟如吹頓悟法,諸緣了息漸安貧。
一心三諦原無二,難得此生味苦辛。
韓:能詳細談談此聯的含意嗎?
文:世上事物,空幻不實。凡有所相,皆是虛妄。要談兩個禮拜的,我在澳門、新加坡講學時都是要談很長時間。
韓:我們同時想就書法方面向您請教。王羲之文風清淡,不尚辭藻而多情致。錢基博說他“無雕蟲之功,而深懷以抒,可以陶性靈,發幽思,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塵埃之表;洋洋乎會于風雅,使人妄其鄙近,自至曠觀”。此話一點不假。王右軍不僅辭賦超群,就是他的書札如《與會稽王箋》《報殷浩書》《遺謝安書》等,均自然得體。其雜帖文字,短小精悍,文約義豐,氣清辭美,雋永有味。這些都是六朝散文中不可多得者。至于最著名的文章,當然首推《蘭亭序》,望您談談對《蘭亭序》文章及書法的認識,它的藝術價值是什么?
文:每次展觀李斯《嶧山碑》,對勘《石鼓文》乃至《詛楚文》,便心生感激,蕭然起敬……
我們反對暴政、集權、文化壟斷的專制;但我們不能不贊嘆“車同軌、書同文”對于歷史所產生的積極意義,但這二者往往難以分割。是故,秦始皇的功罪,千古難以評說,也無勞評說。我不揣淺陋,斗膽贈始皇帝一聯曰:“功勛蓋世;罪惡滔天。”看來,若無滔天的罪惡,很難建立蓋世的功勛罷!是故,祖龍之后的歷代開國之君,莫不可以此八言概括之,雖然規模有所不同。
漢承秦制,秦磚漢瓦一脈相承。大漢的豐碑和以司馬相如為代表的漢賦其建造氣象就是宏偉,俱都反映了大漢帝國的典范性。如果漢高祖是個“無賴”,漢帝則是個偉大的“奴隸主”,司馬遷才是懂得反抗的最偉大的“奴隸”——而司馬相如不僅善于逢迎而且實在非同等閑。我稱他為文采斐然、才高千古的文學“奴才”。“文章西漢兩司馬”,一剛一柔,一“奴隸”一“奴才”;一疏蕩、一絢麗,共證大漢帝國的兼容氣象。
通過東漢末的離亂洗禮,繼之以魏晉南北朝,士大夫們嘆人生之虛妄,但整個中古時代,至少魏晉時代是中國社會擺脫兩漢思想束縛后迎來的境界全新的時代,是大時代收束后絢爛夕陽的一抹,那么嫵媚,那樣多情。整個時代的空氣中都彌漫著輕盈、飄逸、空靈、通脫的氣息。
唐詩、晉字、漢文章的說法,只是一般性地描述出歷史演進引發的文藝造極的流變,還沒有從時代特征的典型性上去把握;時代的精神與風貌,反映在社會的方方面面,陶淵明文章之自然、謝安石吟誦之灑脫,以及眾多有關魏晉文人風流逸事的傳說(可參者《世說新語》),都是時代氛圍籠罩下社會生活意趣的自然流露和表象。這種時代風貌,最集中地表現在書法上的便是二王的創作。
書圣王羲之的《蘭亭序》正是在那樣的時代里、那樣的社會生活背景的渲染下,上層士大夫階級對宇宙人生思考和對這種思考的總結。藝術歸根到底是為了發揚生命的。《蘭亭序》無論它的內容上的灑脫和憂郁,以及它的書法上的俊逸與清空,字里行間所映現出的便是活生生的一個時代的審美旨歸和意趣:仍然是飄逸而多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