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義利觀,一般指人們對于倫理道德和物質利益關系的看法。陳嘉庚義利觀是在對中國傳統義利觀揚棄的基礎上形成的,是“嘉庚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陳嘉庚義利觀具有“先義后利”“見利思義”“舍利取義”等內涵,呈現出“重義務輕權利”“重公義輕私利”“重奉獻輕名利”等特征。今天我們探討陳嘉庚義利觀及其當代價值,對于更好地弘揚“嘉庚精神”,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具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陳嘉庚;義利觀;當代價值
[基金項目]2018年福建省中青年思想政治課教師擇優資助計劃“嘉庚精神融入高校思政課教學的路徑探索”(JZ180122)。
[作者簡介]董立功(1980-),男,歷史學博士,集美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廈門 361021)。
一、中國傳統文化對陳嘉庚義利觀的影響
陳嘉庚從小就進入私塾學習,受到中國傳統文化的熏陶和影響。據他后來回憶,自己“九歲入私塾,十七歲夏塾師謝世,輟學出洋。”
陳嘉庚:《南僑回憶錄·弁言》,長沙:岳麓書社,1998年,第1頁。其間讀過《三字經》《四書》《四書注》
陳嘉庚:《南僑回憶錄·個人企業追記》,第457頁。等中國典籍。雖然陳嘉庚接受中國傳統文化教育因塾師去世而中斷,但他此后并未放棄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學習。據兒子陳國慶回憶:“父親好學不倦,公余以讀書為消遣。他接掌怡和軒后,就在三樓設了一間小圖書館,購置了《四庫備要》《萬有文庫》和《東方雜志》等書刊。”
陳國慶:《我的父親》,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等編:《回憶陳嘉庚》,北京:文史資料出版社,1984年,第56頁。陳國慶所提到的《四庫備要》即中華書局1920-1936年陸續編輯排印的《四部備要》。這部叢書收書336種,依經、史、子、集四部分類,其中既有《論語》《孟子》《周易》等“十三經”,也有《史記》《漢書》《后漢書》等“二十四史”。陳嘉庚“最喜愛讀的書是《三國志》”。由此判斷,中國傳統文化應會對陳嘉庚后來的思想產生影響。
義利關系是社會價值觀的核心內容之一,同時也是人們爭論不休的問題。“義”指道德,是人之為人應該無條件弘揚的最高價值
張國鈞:《先義與后利:中國人的義利觀》,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7頁。。“利”則指利益,包括物質利益、政治利益、精神利益。
張國鈞:《先義與后利:中國人的義利觀》,第2頁。義利關系從古至今備受人們關注。義利并非不可兼得,但肯定也會產生沖突。義利沖突時人們對待義和利的態度和立場,不僅能體現一個人的義利觀,也能反映一個人的品德、覺悟和境界。陳嘉庚在其長達數十年的經商、辦學過程中,逐漸形成了自己的義利觀。
儒家的代表人物孔子主張人要“見利思義”
《論語·憲問》。“君子義以為上”
《論語·陽貨》。在孔子看來,“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
《論語·述而》。孔子還認為,“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
《論語·里仁》。也就是說,孔子將能否正確處理義利關系視為君子與小人的重要區別。陳嘉庚在寫給子孫的《遺教二十則》中則明確提出,“不取不義之財”“不可見利忘義”
陳嘉庚:《遺教二十則》,王增炳等編:《陳嘉庚教育文集》,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300頁。。陳嘉庚的義利觀與孔子對義利關系的看法是一致的。
儒家雖然提倡“義”,并不排斥“利”。儒家認為,在一般情況下,可以“以義取利”。當二者發生矛盾時,就應該“先義后利”,甚至“舍利取義”。儒家代表人物孟子曾說過,“茍后義而先利,不奪不厭。”
《孟子·梁惠王上》。可見,孟子是主張“先義后利”的。戰國時期儒家代表人物荀子也主張“重義輕利”
《荀子·成相》。。他強調,“先義而后利者榮,先利而后義者辱”
《荀子·榮辱》。。除了儒家之外,墨家對“義”也高度推崇。墨子認為,“萬事莫貴于義”
《墨子·貴義》。,“義天下之良寶也。”
《墨子·耕柱》。墨子甚至提出,“天下有義則生,無義則死。”
《墨子·天志上》。反觀陳嘉庚在后來的經商、辦學實踐中,也體現出了濃厚的“先義后利”特征。由此可見,不論是儒家的“先義后利”觀點,還是墨家的“萬事莫貴于義”的主張,均對陳嘉庚后來的義利觀產生了深遠影響。
二、陳嘉庚義利觀的價值取向
(一)先義后利
逐利是商人的本性。在任何時代,商人都會把追求利潤作為自己的奮斗目標。陳嘉庚是一名商人,但他不僅僅是一名商人。陳嘉庚在其經商、辦學過程中表現出了強烈的“以義取利”“先義后利”傾向,這與儒家把“義”作為最高的、最終的價值標準不謀而合。“不取不義之財”
陳嘉庚:《遺教二十則》,王增炳等編:《陳嘉庚教育文集》,第300頁。是陳嘉庚經商的一個最重要的原則。經商不可避免要有競爭,他曾說過,“蓋吾人做事,當存有競爭之心,乃有進步之效。”
陳嘉庚:《愿諸君勿忘中國》(1919年5月),王增炳等編:《陳嘉庚教育文集》,第167頁。但是陳嘉庚主張要用正當手段去競爭。他認為,“與同業競爭,要用優美之精神與誠懇之態度。”
陳嘉庚:《陳嘉庚公司章程·眉頭警語》,王增炳等編:《陳嘉庚教育文集》,第156頁。可見,陳嘉庚主張通過提高商品和服務的質量來獲取正當利潤。在他看來,只有通過“優美之精神”與“誠懇之態度”所獲得的“利”才是符合“義”的行為。
陳嘉庚是一名商人,他十分清楚“萬事非財不舉”
陳嘉庚:《致葉淵函》(1920年6月27日),王增炳等編:《陳嘉庚教育文集》,第311頁。的道理,所以他對于“財”和“利”并不排斥。1922年2月25日,陳嘉庚曾在集美學校開學式上發表演講,他說:“諸君須知余辦學校,非積存巨金,寄存銀行。一切經費,皆待經營。”
陳嘉庚:《在集美學校開學式上的訓詞》(1922年2月25日),王增炳等編:《陳嘉庚教育文集》,第189頁。正因為如此,陳嘉庚才會教育其公司的店員:“為公司多謀一分利益,即為國家多培養一個人才。”
陳嘉庚:《陳嘉庚公司章程·眉頭警語》,王增炳等編:《陳嘉庚教育文集》,第155頁。
陳嘉庚后來能成為富甲一方的“橡膠大王”,與他高度重視商品和服務的質量是分不開的。為了規范公司的經營活動,從1919年起,陳嘉庚陸續制定了各項規章制度。這些規章制度提醒店員做生意要“貨真價實”,而不能“貨假價賤”
陳嘉庚:《陳嘉庚公司章程·眉頭警語》,王增炳等編:《陳嘉庚教育文集》,第156頁。。顧客購買商品如遇“貨物損壞”要“買后退還”
陳嘉庚:《陳嘉庚公司章程·眉頭警語》,王增炳等編:《陳嘉庚教育文集》,第156頁。;如遇“貨物不合”要“聽人換取”
陳嘉庚:《陳嘉庚公司章程·眉頭警語》,王增炳等編:《陳嘉庚教育文集》,第156頁。;如遇“顧客遺物”要“還之惟謹”
陳嘉庚:《陳嘉庚公司章程·眉頭警語》,王增炳等編:《陳嘉庚教育文集》,第156頁。。陳嘉庚把這些要求作為“警語”寫在了公司章程的眉頭部分,要求公司店員嚴格遵守這些規章制度,用嚴格的紀律和道德規范去防止公司員工獲取不義之財。
這些規章制度的嚴格執行使得陳嘉庚公司的產品迅速獲得了良好口碑。1923年3月24日,《小說日報》刊登了一則題為《陳嘉庚公司在滬設立發行所》的文章,文章對陳嘉庚公司的產品給出了“俱極精美,大足以與舶來品相競爭”
《陳嘉庚公司在滬設立發行所》,《小說日報》1923年第103期。的評價。無獨有偶,《商業雜志》1927年第2期刊登了一則題為《陳嘉庚橡皮公司》的文章,文章對陳嘉庚公司產品給出了“堅固耐用,質地之佳,遠在舶來品上”
《陳嘉庚橡皮公司》,《商業雜志》1927年第2期。的評價。正是由于陳嘉庚公司的商品“俱極精美”“堅固耐用”,才贏得了消費者的一致認同,出現了“日見發達”“一般往購者無不稱心滿意也”的可喜局面。陳嘉庚主張用過硬的產品質量和良好的服務來獲取正當的利潤,體現了他“以義取利”“先義后利”的義利觀。
(二)見利思義
“見利思義”一詞最早見于《論語·憲問》。“見利思義”還是“見利忘義”,是區別良商與奸商的重要標準。“不取不義之財”
陳嘉庚:《遺教二十則》,王增炳等編:《陳嘉庚教育文集》,第300頁。是陳嘉庚經商的一個最重要的原則。他曾說過:“與同業競爭,要用優美之精神與誠懇之態度。”
陳嘉庚:《陳嘉庚公司章程·眉頭警語》,王增炳等編:《陳嘉庚教育文集》,第156頁。陳嘉庚從接過其父手中瀕臨倒閉的糧店開始,到以制造、銷售菠蘿罐頭起步,以經營橡膠業而發跡,一直到1925年時事業發展到頂峰,擁有“大小工廠三十余所,分支商店一百余處,常年雇傭職工數萬人”
黃金陵、王建立主編:《陳嘉庚精神文獻選編》,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53頁。,“樹膠園為最多,計一萬五千畝”
陳嘉庚:《南僑回憶錄》,第483頁。。陳嘉庚“在全盛時期擁有資產一千二百萬元”
本書編輯委員會:《陳嘉庚先生紀念冊》,中華全國歸國華僑聯合會,1961年,第79頁。,成為財力雄厚的企業家,被譽為當時馬來亞的“亨利·福特”“橡膠大王”,中國的“司丁·列思”等。
別的商人賺了錢,要么將錢用于個人享受,要么將錢留給子孫。陳嘉庚經商獲了“利”,既沒有把財富用于個人享受,也沒有留給子孫,而是將其用于興辦教育事業。在他看來,經營實業是“利”,興辦教育是“義”。陳嘉庚認為,“實業”與“教育”二者是相輔相成的關系,“教育之必須經濟,經濟之必賴實業。實業者,教育也,固大有互相消長連帶關系也明矣”。
陳嘉庚:《實業與教育之關系》,《南洋商報》1923年9月6日、7日。在旁人看來,陳嘉庚經營實業無非就是為了“獲利”,但通過辦教育來救國才是陳嘉庚的真正目的。
陳嘉庚興學之初,對于當時國民“惟但知競爭權利,而不知競爭義務”
陳嘉庚:《為倡辦廈門大學校附設高等師范學校的演講詞》(1919年7月13日),王增炳等編:《陳嘉庚教育文集》,第175頁。的現象心急如焚,遂決心要“犧牲一己之權利,從事國民之義務。”
陳嘉庚:《致葉淵函》(1920年5月3日),王增炳等編:《陳嘉庚教育文集》,第309頁。陳嘉庚表示,“立志一生所獲財利,概辦教育,為社會服務,雖屢經困難,未嘗一日忘懷。”陳嘉庚:《集美學校建筑及墊費收支預算》(1955年2月10日),集美學校委員會藏油印本,轉引自王增炳、余綱:《陳嘉庚興學記》,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8頁。可見,陳嘉庚早已把“為公眾服務”作為自己“一生不移之宗旨”
陳嘉庚:《談閩省教育》(1933年8月),王增炳等編:《陳嘉庚教育文集》,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207頁。。據統計,從1921年1月至1929年2月,陳嘉庚累計向廈門大學捐款2641336元
廈門大學編譯處周刊部編:《廈門大學八周紀念特刊·本校經費》,1929年,第8頁。。從1912年到1934年,陳嘉庚的實業盈利共899萬元,而他撥給集美學校和廈門大學的經費卻高達900萬元
駱漢耀:《陳嘉庚與精神文明》,曾講來主編:《陳嘉庚研究文選(1)》,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32頁。。
1946年1月7日,陳嘉庚在籌募教育經費大世界游藝委員會成立大會上,以《金錢如肥料散播才有用》為題發表演講。陳嘉庚說:
我們辦學校,最好免費生越多越好,這樣才會使窮苦子弟有更多的讀書機會。一個國家讀書的國民越多,教育就越發達,文明的程度就越高。至于經費問題,可以另想辦法。
黃復康:《陳嘉庚先生在星洲興學事跡》,《大公報(香港)》1961年8月23日。
陳嘉庚一生對教育事業所捐獻的錢,如果在當時買了黃金,估計現在當等于一億美元左右。
洪絲絲:《〈陳嘉庚興學記〉序》,王增炳、余綱:《陳嘉庚興學記》,第2頁。陳嘉庚把自己一生艱苦創業所得的財富都投在了教育事業上,體現了他“見利思義”的義利觀。在他看來,為國家和社會多盡義務是國民的天職。他曾表示:“我今欲與國民競爭義務,能為國家社會盡最多之義務,便是最能盡天職之國民。”
林斯豐主編:《集美學校百年校史》,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6頁。
(三)舍利取義
在現實生活中,既有“義利兼得”“謀利而不失義”的情況,也有“貴利輕義”“見利忘義”的情況。在諸子百家中,法家主張“貴利輕義”,墨子主張“義利合一”,而孔子則主張“重義輕利”。“義”與“利”既有和諧共生的一面,也有沖突的一面。當“義”和“利”發生沖突的時候,我們應該如何取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選擇。作為一名商人,陳嘉庚不可避免經常要在“義”和“利”面前作出選擇,陳嘉庚的選擇是“舍利取義”。
陳嘉庚是華僑商人“舍利取義”的典范。1903年,陳嘉庚父親陳杞柏的企業因經營不善破產,并欠下20余萬元債務。按照當時新加坡的法律,父親破產或死亡,其所欠債務兒子不必償還。初入商海的陳嘉庚卻召集債權人宣布:“立志不計久暫,力能作到者,決代還清以免遺憾也。”
陳嘉庚:《南僑回憶錄》,第463頁。陳嘉庚替父還債的義舉,正是他“舍利取義”義利觀的生動寫照。
別的商人賺了錢,都選擇將錢重新投入企業,以便獲取更多利潤。但當時國民對于社會慈善和公益事業的淡漠讓陳嘉庚感到憂心忡忡。1919年5月在離開新加坡歸國前,陳嘉庚在恒美廠宴請同人并發表演說:“惟吾人競爭財利積貲巨萬,都為兒子計較。不知外人競爭財利之外,尚有競爭義務者。義務為何?即捐巨金以補助國家社會之發達也。”
陳嘉庚:《愿諸君勿忘中國》(1919年5月),王增炳等編:《陳嘉庚教育文集》,第166頁。為了喚醒國民,陳嘉庚毅然宣布:“此后本人生意及產業逐年所得之利,除花紅之外,或留一部分添入資本,其余所剩之額,雖至數百萬元,亦決盡數寄歸祖國。”
陳嘉庚:《愿諸君勿忘中國》(1919年5月),王增炳等編:《陳嘉庚教育文集》,第168頁。
為了給廈門大學和集美學校提供充足的辦學經費,陳嘉庚將他的樹膠園充作兩校基金。據吳子青后來回憶:
陳嘉庚已將馬來英屬之樹膠園命名曰廈集園,在英政府注冊,聲明充為兩校基金,并在律師處預立遺囑。又將陳嘉庚公司謙益行之股本分記廈大集校之名下。吳子青:《國府應如何優待陳嘉庚公司》,《廈大周刊》1930年第5期。
后來,陳嘉庚企業的處境更為惡化時,外國壟斷集團向他提出可以給他的企業以“照顧”,但必須以停辦集美學校、廈門大學為條件,陳嘉庚斷然予以拒絕:“我的經濟事業可以犧牲,學校不能停辦。”
洪絲絲:《〈陳嘉庚興學記〉序》,王增炳等編:《陳嘉庚興學記》,第3頁。在陳嘉庚的企業舉步維艱之際,葉淵曾建議向入讀集美小學的學生收取學雜費以減輕辦學壓力,陳嘉庚為此專門給葉淵寫信:“擬社中男女小學收費事,萬萬不可。”
陳嘉庚:《致葉淵函》(1933年1月16日),《陳嘉庚教育文集》,第410頁。為了維持廈門大學,他變賣了在新加坡的三幢住宅樓,此舉被人稱為“出賣大廈,扶持廈大”
吳體仁編:《殖產橡膠拓荒人》,新加坡:世界書局,1966年,第101頁。。
陳嘉庚的“舍利取義”不僅體現在其“毀家興學”上,還體現在其支援祖國抗戰事業上。抗戰爆發時,陳嘉庚的企業已經宣告破產,但他仍然以華僑領袖的身份,發動南洋全體華僑共同為中國的抗戰而募款,1938年,在陳嘉庚的領導下,華僑捐給祖國的抗戰經費累計達11億國幣,占當年全國軍費18億元的三分之二。
鄭俊杰:《陳嘉庚的愛國人生》,集美區關心下一代工作委員會編:《走近陳嘉庚》,2014年,第46頁。
三、陳嘉庚義利觀的價值特征
(一)重義務輕權利
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中國民族工業迎來“短暫的春天”。放眼當時,絕大多數華僑商人只知“競爭于財利”,而不知“競爭義務”。對此陳嘉庚心急如焚。一戰剛剛結束,陳嘉庚就立志把“興辦教育”作為自己畢生的事業,他曾說:“余自冬間歐戰息后,便思回國久住,以辦教育為職志,聊盡國民一份子之義務。”
陳嘉庚:《個人企業追記》,王增炳等編:《陳嘉庚教育文集》,第78頁。
陳嘉庚是一名商人,但他與那些只是不停積累財富的商人不同。陳嘉庚經營企業的目的,在他擬定的《陳嘉庚公司分行章程》中說得很清楚:“本公司以挽回權利、推銷出品、發展營業、流通經濟、利益民生為目的。”
陳嘉庚:《陳嘉庚公司分行章程·總則》,王增炳等編:《陳嘉庚教育文集》,第149頁。其中“挽回權利”系指用國貨搶回被洋貨占領的市場。“利益民生”則指為民眾提供更多質優價廉的國貨。陳嘉庚公司的商品以“鐘”為商標,“鐘”與“中”諧音,意在提醒華僑勿忘祖國,同時有“警鐘長鳴”之寓意。
1919年初,陳嘉庚“實存資產約四百萬元”
陳碧笙、陳毅明編:《陳嘉庚年譜》,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86年,第24頁。,僅為他資產頂峰期的三分之一。陳嘉庚辦公益,并不是等錢賺夠了才開始辦公益,而是邊賺錢邊辦公益。1919年7月,回到家鄉集美后,陳嘉庚隨即發布了《籌辦福建廈門大學附設高等師范學校通告》,并稱“鄙人久客南洋,志懷祖國,希圖報效,已非一日。”
陳嘉庚:《籌辦福建廈門大學附設高等師范學校通告》(1919年7月),王增炳等編:《陳嘉庚教育文集》,第169頁。7月13日,陳嘉庚在廈門浮嶼陳氏宗祠的一次演講中再次表明了自己從事公益的決心:“夫公益義務固不待富而后行,如必待富而后行,則一生終無可為之日。”
陳嘉庚:《為倡辦廈門大學校附設高等師范學校的演講詞》(1919年7月13日),王增炳等編:《陳嘉庚教育文集》,第175頁。
在日本加緊侵略中國之際,陳嘉庚心系中華民族的復興大業,試圖從自己的角度給出答案。1937年1月1日,陳嘉庚在《東方雜志》新年特刊上發表了《復興民族與制服》一文。他寫道:“故吾人以為,欲謀民族之復興,一切改革,必須力求其徹底。”
陳嘉庚:《復興民族與制服》,《東方雜志》1937年第1號。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件爆發。10月10日,新加坡南洋華僑籌賑祖國難民總會成立,陳嘉庚被推選為主席,隨即投身到號召南洋華僑捐款以支持祖國抗戰的活動中。11月1日,陳嘉庚在致陳村牧的信中寫道:“若僅空口勸募,自不捐輸,雖人能我諒,我亦有愧于心,故先自長期認捐,每月二千元,以為僑胞倡。并為鼓勵僑胞起見,先交一年計兩萬四千元。”
陳嘉庚:《致陳村牧函》(1937年11月1日),黃金陵、王建立編:《陳嘉庚精神文獻選編》,第107頁。
1940年11月9日,六十六歲的陳嘉庚來到已遷至長汀辦學的廈門大學視察。廈大師生被陳嘉庚服務社會的偉大精神所感動,《廈大通訊》第二卷第九、十期合刊出版了“歡迎陳嘉庚先生專號”。其中葉書德在《陳嘉庚先生人格之崇高與精神之偉大》一文中號召大家,“誠宜以陳先生服務社會之偉大精神為精神,以陳先生崇高之人格為人格,人人重義務,輕權利,堅毅卓絕,自強不息,在抗建工作中,共盡最大之努力,斯乃不失歡迎陳先生之意義。”
葉書德:《陳嘉庚先生人格之崇高與精神之偉大》,《廈大通訊》第二卷第九、十期合刊。
(二)重公義輕私利
陳嘉庚義利觀的一個顯著特點是重公義,輕私利。陳嘉庚捐資興學始于1894年他二十歲時在故鄉集美創辦“惕齋學塾”。陳嘉庚后來回憶說:“生平志趣,自廿歲時,對鄉黨祠堂私塾及社會義務諸事,頗具熱心,出乎生性之自然,絕非被動勉強者。”
陳嘉庚:《南僑回憶錄·弁言》,第1頁。可見,早在二十余歲時,陳嘉庚就開始對公益事業產生興趣。
陳嘉庚回國興辦教育之初,北洋政府和多數國民都不注重教育,公益風氣在國內遠未形成。陳嘉庚曾發表演講說:“我國政府既不注意教育,國民復自顧私利,視財如命,互相推諉,袖手旁觀,以致教育不興,實業不振。”
陳嘉庚:《籌辦南洋華僑中學演詞》(1918年6月18日),王增炳等編:《陳嘉庚教育文集》,第165頁。陳嘉庚決心以一己之力改變家鄉教育落后的面貌。1913年2月,陳嘉庚創辦的集美兩等小學(只招收男生)開學。1917年2月,陳嘉庚創辦的集美女子小學開學。1918年3月,陳嘉庚創辦的集美師范、集美中學開學。1919年2月,陳嘉庚創辦的集美幼稚園開學。1919年7月13日,陳嘉庚在廈門浮嶼陳氏宗祠發表演講,對于部分國民只重私利而不顧公益感到痛心疾首:“我國民不知取法于彼,視財如命,一遇公益事業,或不免互相推諉,袖手旁觀,馴至教育不興,實業不振,奄奄垂斃,迄于今日,實堪痛哭流涕。”
陳嘉庚:《為倡辦廈門大學校附設高等師范學校的演講詞》(1919年7月13日),王增炳等編:《陳嘉庚教育文集》,第176頁。
考慮到貧寒子弟讀書困難,陳嘉庚對入學的貧寒子弟采取“學費減免”的政策。集美學校主辦的《集美周刊》曾刊登了一則題為《集美學校學生免費待遇規程》的文章,其中對于“減費生”和“免費生”的待遇作了明確規定。集美學校減費生可以享受“師范、水產、農林免雜費”,“中學、商業免學費及雜費一半”,“小學外地生免學費”的待遇。集美學校免費生則可以享受“師范水產免宿費及雜費”,“中學商業免學費宿費及雜費”,“農林免雜費”,“小學外地生免學雜費本地生免什費”
《集美學校學生免費待遇規程》,《集美周刊》1936年第1期。的待遇。
自1926年春起,國際橡膠價格連連暴跌,使得陳嘉庚企業陷入困境。至1926年年底,陳嘉庚企業共虧損30余萬元。
陳碧笙、陳毅明編:《陳嘉庚年譜》,第54頁。至1928年年底,陳嘉庚的資產已損失過半。
陳碧笙、陳毅明編:《陳嘉庚年譜》,第61頁。有人勸他暫時停辦或縮小學校規模,以使企業渡過難關。陳嘉庚毅然作出了“寧使企業收盤,絕不停辦學校”
本書編輯委員會:《陳嘉庚先生紀念冊》,第66頁。的抉擇。陳嘉庚表示:“蓋兩校如關門,自己誤青年之罪小,影響社會之罪大。”
陳嘉庚:《南僑回憶錄·個人企業追記》,第490頁。視停辦學校是對社會的有罪行為。對于為了堅持辦學而犧牲自己的經濟事業一事,陳嘉庚始終沒有“絲毫悔念”,陳嘉庚表示:“果不幸肩負校費致商業完全失敗,此系個人之榮枯,與社會絕無關系也。”
陳嘉庚:《南僑回憶錄·個人企業追記》,第490頁。面對當時有人笑他“孟浪”也好,譏他“輕財”也好,陳嘉庚的回答是:“財既由我辛苦得來,亦由我慷慨輸出”。
陳嘉庚:《籌辦南洋華僑中學演詞》(1918年6月18日),王增炳等編:《陳嘉庚教育文集》,第165頁。
陳嘉庚在公益事業上往往“一擲千金”,而在自己用錢方面卻近乎吝嗇。陳嘉庚有一個重要的理念:“無為之費,一文宜惜;正當之消,千金慷慨。”
陳嘉庚:《致葉淵函》(1922年6月11日),王增炳等編:《陳嘉庚教育文集》,第319頁。1919年9月,陳嘉庚對集美學校學生發表演講時說:“鄙人在新加坡時,地處繁華,每月除正當費用外不及二元。”
陳嘉庚:《在集美學校秋季始業式上的訓詞》(1919年9月12日),王增炳等編:《陳嘉庚教育文集》,第177—178頁。1927年,德國人Dr.Bleom曾到新加坡參觀過陳嘉庚公司,并采訪了陳嘉庚。回國后他撰文將陳嘉庚比作德國的胡戈·斯丁列斯(HugoStinnes)。他在文中寫道:“其辦事室中,布置極簡,椅桌之外,別無其他飾物。”
[德]Dr.Bleom:《中國之司丁列思——名聞海外之陳君嘉庚》,林選青譯,黃金陵、王建立主編:《陳嘉庚精神文獻選編》,第6頁。
陳嘉庚不主張把錢財留給子孫,早在1918年,陳嘉庚就說過:“公益義務,能輸吾財。令子賢孫,何須吾富。”
陳嘉庚:《籌辦南洋華僑中學演詞》(1918年6月18日),王增炳等編:《陳嘉庚教育文集》,第165頁。1919年,他在新加坡恒美廠宴請同仁時再次表示:“父之愛子,實出天性,人誰不愛其子,唯別有道德之愛,非多遺金錢方謂之愛。且賢而多財則損其志,愚而多財則益其過,是乃害之,非愛之也。”
陳嘉庚:《愿諸君勿忘中國》(1919年5月),王增炳等編:《陳嘉庚教育文集》,第168頁。他常以“針無兩頭利”的道理來教導子孫:“我既立意為社會服務,當然不能再為兒孫計。若兼為兒孫計,則不能盡量為社會服務。”
陳厥祥:《集美志》,香港:僑光印務有限公司,1963年,第70頁。陳嘉庚臨終前,銀行尚“實存三百六十萬元”
陳嘉庚:《臨終遺囑》,朱立文編:《陳嘉庚言論新集》,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29頁。,陳嘉庚并沒有留給子孫,而是捐給了國家。這些都體現了陳嘉庚“重公義輕私利”的義利觀。
(三)重奉獻輕名利
人的價值在于奉獻。陳嘉庚很早就將捐資興學作為自己的事業。他曾說過:“獨于興學一事,不惜犧牲金錢竭殫心力而為之。”
《陳嘉庚先生紀念冊》,中華全國歸國華僑聯合會,1962年,第136頁。1919年時,陳嘉庚“所積存的資產也僅四百萬元”
陳碧笙、陳毅明編:《陳嘉庚年譜》,第26頁。,但陳嘉庚7月13日在廈門陳氏宗祠公開宣布,為了倡辦廈門大學,他從1920年起,“5年之內認捐開辦費洋銀100萬元,開校以后認捐常年費25年,每年12萬元,共300萬元,合開辦費共認捐400萬元。”
陳嘉庚:《為倡辦廈門大學附設高等師范學校的演講詞》,《陳嘉庚教育文集》,第172頁。這相當于捐出了自己的全部財產。黃炎培稱陳嘉庚此舉是“毀家興學”黃炎培:《陳嘉庚毀家興學記》,《東方雜志》1919年第12期。。
陳嘉庚從不為了追名逐利而從事公益,也反對別人為自己歌功頌德。1922年7月,廈門大學校內一排主樓完工之際,有人建議命名為“嘉庚樓”,被陳嘉庚拒絕。又有人建議命名為“敬賢樓”,仍被陳嘉庚拒絕。后來陳嘉庚為主樓取名“群賢”,取“群賢畢至”之意。
吳小欽:《陳嘉庚與廈門大學近代建筑》,張復合主編:《中國近代建筑研究與保護(二)》,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40頁。
1923年是集美學校成立十周年,恰逢陳嘉庚的五十壽辰,為了紀念他的興學功績,集美學校校長和教師倡議捐款建造“介眉亭”,校內師生、校外校友踴躍捐款。當時,集美學校設在廈門的“集通行”也認捐240元大洋。陳嘉庚獲悉后認為這是“沽名釣譽”。3月27日,陳嘉庚當天即致電“集通行”,要求“取消建介眉亭,捐款發回。”王增炳等編:《陳嘉庚教育文集》,第360頁。3月28日,陳嘉庚還不放心,又致函葉淵,再次對建介眉亭一事表示“弟決不愿受”
陳嘉庚:《致葉淵函》(1924年3月28日),王增炳等編:《陳嘉庚教育文集》,第360頁。。4月1日,陳嘉庚在致陳延庭的信函中,再次要求取消建介眉亭,“廈大他人捐巨款,應該留紀念,若弟者萬萬不可”
陳嘉庚:《致陳延庭函》(1924年4月1日),王增炳等編:《陳嘉庚教育文集》,第361頁。。1933年是集美學校成立二十周年,學校準備在二十周年紀念刊上刊登陳嘉庚捐資興學的事跡。陳嘉庚得知后,專門給葉淵寫信要求刪去:“二十周年紀念刊目錄,有弟等事略。此事略此回萬萬勿如前敘述,最好刪去,勿登為幸。”陳嘉庚:《致葉淵函》(1933年4月5日),王增炳等編:《陳嘉庚教育文集》,第411頁。對于自己捐資興學的義舉,陳嘉庚謙虛地表示:“不足資宣揚,實聊盡國民之天職而已。”
陳嘉庚:《在漳州崇正中學對集美廈大校友演講詞》(1940年11月5日),王增炳等編:《陳嘉庚教育文集》,第244頁。朱良灝后來在《人物雜志》上對陳嘉庚的評價恰如其分:“陳先生對于所謂名利富貴,是淡如浮云的。”
朱良灝:《廈門大學創辦人陳嘉庚》,《人物雜志》1947年第11期。
陳嘉庚的奉獻精神不僅體現在和平時期的“毀家興學”上,還體現在抗戰時期領導南洋華僑的“共紓國難”上。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件”爆發,日本開始了全面侵華戰爭。遠在新加坡的陳嘉庚密切關注著國內局勢。淞滬會戰打響后,8月15日,新加坡僑民大會召開,陳嘉庚被推選為大會臨時主席,聲援祖國抗戰。10月10日,馬來亞新加坡華僑籌賑祖國傷兵難民總會成立,陳嘉庚又被推為主席。為了號召南洋華僑捐款,陳嘉庚自己帶頭認月捐至抗戰結束,“每月國幣二千元”。
陳嘉庚:《南僑回憶錄》,第50頁。
不論是個人捐資興學,還是號召華僑捐款支援祖國抗戰,陳嘉庚對于公益事業的熱愛是出于天性,而非利益的驅動。針對有人為了沽名釣譽而做慈善的行為,陳嘉庚的回答是:“藉愛國獵高名,其名不永。藉愛國圖私利,其利易崩。”
陳嘉庚:《陳嘉庚公司章程·眉頭警語》,王增炳等編:《陳嘉庚教育文集》,第155頁。
四、陳嘉庚義利觀的當代價值
陳嘉庚“先義后利”“見利思義”“舍利取義”的義利觀是“嘉庚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內容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也有諸多契合之處。2014年10月,在陳嘉庚誕辰140周年之際,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中央軍委主席習近平給廈門市集美校友總會回信,希望廣大華僑華人弘揚“嘉庚精神”,深懷愛國之情,堅守報國之志,同祖國人民一道不懈奮斗,共圓民族復興之夢。今天我們探討陳嘉庚義利觀,對于更好地弘揚“嘉庚精神”,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具有重要意義。
(一)擺正權利與義務的關系
我們在談論“權利”和“義務”這兩個概念時,往往是把“權利”放在“義務”之前。但從邏輯上講,義務是權利的基礎,應該是先有義務后有權利。陳嘉庚是一個“重義務輕權利”的人,他大多數時候都在主動承擔義務,而很少去享受權利。我們每個人在依法享有權利的同時,必須自覺履行義務。不能只享有權利不履行義務,也不能先享有權利再履行義務。
(二)擺正公利和私利的關系
所謂公利,是指集體利益;所謂私利,即個人利益。有的人在處理公利與私利的關系時,往往是先私利后公利,甚至以私利取代公利,為了自己的私利損害了多數人的公利。陳嘉庚是一個“重公利輕私利”的人。陳嘉庚沒有把他傾盡資產興辦的集美學校視為自己的私人財產,而視為公物。他說:“本家之生理產業,大家可視為公眾之物,學校之物,勿視為余一人之私物。”
陳嘉庚:《愿諸君勿忘中國》(1919年5月),王增炳等編:《陳嘉庚教育文集》,第168頁。我們在處理“公利”與“私利”關系時,應將對個人利益的滿足與社會整體利益最大化結合起來,以實現個人利益與集體利益、局部利益與整體利益之間的雙贏。
(三)擺正奉獻與索取的關系
今天我們提倡奉獻精神,并非要求大家只奉獻不索取,而是建議大家先奉獻后索取。有人受經濟領域等價交換觀念的影響,不能擺正奉獻與索取的關系。有人認為,自己為社會做出了貢獻,就有權利從社會得到回報。更有甚者,只強調索取,不強調奉獻。人在社會中需要索取,問題在于我們的索取是否合理,是否適度。陳嘉庚是一個對國家、對社會奉獻甚多、索取甚少的人。新中國成立后,國家給陳嘉庚定的是三級工資,“每月可領三百九十元,加上地區補貼共計五百三十九點八元。”
陳少斌:《陳嘉庚二三事》,全國政協文史和學習委員會編:《回憶陳嘉庚》,第266頁。但是他每天只拿出五角錢作為自己的生活費,其余都作為建校的費用。陳嘉庚重奉獻、輕索取的精神永遠值得我們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