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的來說,五四運動的種種傾向幾乎決定了以后幾十年內中國的思想、社會和政治的發展方向。在這場思想的騷動中,開始形成的時刻的社會與民族意識一直延續了下來。
……在批判中國舊傳統時,很少有改革者對它進行過公正的或同情的思考。
——周策縱:《五四運動史·結論:繁多的闡釋與評價》
說實話,搞了一輩子的中國現代文學,讀了大量的關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書籍,但是我始終沒有搞清楚“五四究竟是什么”這個最基本也是最本質的問題,反而是越搞越糊涂了。
什么是“五四”?這是一個問題!毋庸置疑,百年來涉及到這個命題的著述可謂汗牛充棟,眾說紛紜,觀點蕪雜,讓人在大量活著的和死去的史料堆里爬不出來,總覺得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甚至會把“五四事件”與“五四新文化運動”混為一談。以致讓一些政治家把這個時間的標志當作紀念日:1938年7月9日國民黨的“三青團”成立時,曾經提議把“五四”定為“青年節”,1944年4月16日重慶國民政府又將它從政治層面下降到文藝層面,定為“文藝節”;1939年3月中共的中國青年聯合會在延安成立時也提議把它作為“青年節”,1949年12月新成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又重新正式把“五四”定為“青年節”。可見它在社會層面的政治意義遠遠是大于文化和文學意義的。
我們如果用那種簡單的邏輯推理就會得出:沒有《新青年》何來的“五四”?“五四”只不過是一個時間的標記,用梁漱溟先生的話來說就是:“現在年年還紀念的‘五四運動,不過是新文化運動中間的一回事。‘五四那一天的事,意義并不大,我們是用它來紀念新文化運動的。”①他的意思很明確,“五四事件”本身的政治意義并不大,大的就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對中國社會和文化后來的一系列政治運動的發展導向起著的決定性作用,當然對文學的發展走向也是起了巨大作用的。梁漱溟的話對嗎?說對也對,說不對也沒錯。因為當時親歷這場運動的“五四先驅者們”在“五四事件”過后也是各有各的說法,有的甚至大相徑庭,這就讓一幫研究中國現代史的學者無所適從
[作者簡介]丁帆(1952-),男,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教授(南京 210023)。
① 梁漱溟:《蔡先生與中國》,《梁漱溟全集》第六卷,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75頁。
了,何況歷經百年之后,面對著各種各樣讓人眼花繚亂、目迷五色的對五四新文化運動不同闡釋,“五四”的面目就越加模糊起來,我本人也在這半個世紀(從小學政治教科書中第一次讀到對這場“愛國主義運動”的闡述,及至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在我父親的案頭看到胡華的《中國革命史講義》)以來,因讀到各種各樣有關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論文與書籍后,就像老Q做了一場未莊夢那樣,愈加對“五四”敬而遠之了。實在想說幾句話,也都是夢話而已。
陳獨秀對“五四精神”的定義似乎應該是權威的說法罷,他在《五四運動的精神是什么——在中國公學第二次演講會上的講演》中說得很清楚:
如若有人問五四運動的精神是什么?大概的答詞必然是愛國救國。我以為五四運動的發生,是受了日本和本國政府的兩種壓迫而成的,自然不能說不是愛國運動。但是我們的愛國運動,遠史不必說,即以近代而論,前清末年,也曾發生過愛國運動,而且上海有愛國學社和愛國女學校。十年前就有標榜愛國主義的運動。何以社會上對于五四運動無論是贊美、反對或不滿足,都有一種新的和前者愛國運動不同的感想呢?他們所以感想不同的緣故,是五四運動的精神,的確比前者愛國運動有不同的地方。這不同的地方,就是五四運動特有的精神。這種精神就是(一)直接行動;(二)犧牲的精神。
直接行動,就是人民對于社會、國家的黑暗,由人民直接行動,加以制裁,不訴諸法律,不利用特殊勢力,不依賴代表。因為法律是強權的護符,特殊勢力是民權的仇敵,代議員是欺騙者,決不能代表公眾的意見。清末革命的時候,人人都以為從此安寧了,不料袁世凱秉政結果,反而不好。袁世凱死的時候,人人又以為從此可以安寧了,不料現在的段祺瑞、徐世昌執政,國事更加不好。這個時候,中國人因為對于各方面的失望,大有坐以待斃的現象。自從德國大敗、俄國革命以后,世界上的人思想多一變。于是,中國人也受了兩個教訓:一是無論南北,凡軍閥都不應當存在;一是人民有直接行動的希望。五四運動遂應運而生。一般工商界所以信仰學生,所以對于五四運動有新的和前次愛國運動不同的感想,就是因為學生運動是直接行動,不是依賴特殊勢力和代議員的卑劣運動呵!
中國人最大的病根,是人人都想用很小的努力犧牲,得很大的效果。這病不改,中國永遠沒有希望。社會上對于五四運動,與以前的愛國運動的感想不同,也是因為有無犧牲的精神的緣故。然而我以為五四運動的結果,還不甚好。為什么呢?因為犧牲小而結果大,不是一種好現象。在青年的精神上說起來,必定要犧牲大而結果小,才是好現象。此時學生犧牲的精神,若是不如去年,而希望的結果,卻還要比去年的大,那更不是好的現象了。
以上這兩種精神,就是五四運動重要的精神。我希望諸君努力發揮這兩種精神,不但特殊勢力和代議員不是好東西,就是工商界也不可依賴。不但工商界不可依賴,就是學界之中,都不可依賴。最后只有自己可靠,只好依賴自己。”原載1920年4月22日《時報》。
倘若我說陳獨秀當年做這番演講的時候還是一個“憤青”的話,我們可以原諒他在政治上的幼稚,他以為諸如法國大革命與俄國革命以流血的代價換來的才是真正的革命運動,唯有“犧牲精神”才能換來革命的勝利,其實,當年持這種想法的知識分子是很多的,他代表著許多“五四”革命先驅者的普遍觀念,這就造成了“愛國主義和犧牲精神”才是這場運動本質的假象,殊不知,這才是遮蔽和阻遏“五四啟蒙精神”向縱深發展的源頭和本質,他讓中國大多數的知識分子的思想觀念導向了盧梭式的法國大革命的教義和蘇俄“十月革命”的實踐范例。雖然陳獨秀在其晚年對五四運動進行了一次徹底的反省,但歷史認知的潮流已然成為不可阻擋之勢了。歷史告訴我們:革命運動無論“犧牲大”還是“犧牲小”與其結果并不是呈反比狀態,而是看他的理念有無深入人心。
我們往往把魯迅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革命陣營”的旗手來對抗“啟蒙主義”領袖胡適的,其實,這就抹殺了他們在許多觀念上的交錯和重疊部分的共同性,值得反思的是,為什么百年來我們將“啟蒙”與“革命”的界限給抹殺了,在這兩個性質完全相異的名詞之間畫上了等號。
魯迅先生說:“最可怕的情形,就是比較新的思想運動起來時,與社會無關,作為空談,那是不要緊的,這也是專制時代所以能容知識階級存在的緣故。因為痛哭流淚與實際是沒有關系的,只是思想運動變成實際的社會運動時,那就危險了。往往反為舊勢力所撲滅。中國現在也是如此,這現象,革新的人稱之為‘反動。我在文藝史上,卻找到一個好名辭,就是Rsnaissance,在意大利文藝復興的意義,是把古時好的東西復活,將現存的壞的東西壓倒,因為那時候思想太專治腐敗了,在古時代確實有些比較好的;因此后來得到了社會上的信仰。現在中國頑固派的復古,把孔子禮教都拉出來了,但是他們拉出來的是好的么?如果是不好的,就是反動,倒退,以后恐怕是倒退的時代了。”魯迅:《關于知識階級》,《魯迅全集》第八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227-228頁。這些話與上述胡適的許多言論則是高度一致的,從中既可以看出許多事情的端倪來,可怕的“反動,倒退”在中國百年歷史的長河中流淌,讓人陷入了無邊的困頓之中,我反反復復揣摩這段話的含義,終于,我沒有找到滿意的答案,就像老Q那樣在祠堂里睏過去了。
于是,我找來這段不知是“啟蒙”還是“革命”的讖語,但仍然不能解惑:“說到中國的改革,第一著自然是埽蕩廢物,以造成一個使新生命得能誕生的機運。五四運動,本也是這機運的開端罷,可惜來摧折它的很不少。”魯迅:《〈出了象牙之塔〉后記》,《魯迅全集》第十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270頁。
于是,我再翻閱另外一些“五四先驅者”們的說法,選擇幾段來進行對比罷,抑或能在多角度的測量中找到一個較為有價值的坐標來,雖然也很枉然。不過,在對比之前,我還是援引一句余英時先生的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評語:“或許,關于五四我們只能作出下面這個最安全的概括論斷:五四必須通過它的多重面相性和多重方向性來獲得理解。”余英時:《文藝運動乎?啟蒙運動乎?——一個史學家對五四運動的反思》,《現代危機與思想人物》,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第99頁。
我們在談五四運動的時候,千萬不能不把書生談“五四”與政治家談“五四”區別開來,也就是說,用學者的眼光和政治家的眼光來看“五四”,是能夠讀出不同的味道的,甚至是截然相反的兩個“五四”來的。
“作為中華民國的締造者之一,作為著名的政治領袖,孫中山支持‘五四學生運動,這對知識界的分化產生了重大影響,也把青年吸引到革命陣營。列寧十月革命的成功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西方國家對他要求的為重建國家計劃提供財政支持的呼吁無動于衷,卻承認每一屆北洋政府,又使他十分的失望,因此他的思想就趨漸‘左傾。”[美]周策縱:《五四運動史:現代中國的知識革命》,陳永明、張靜譯,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6年,第243頁。也許這就是導致“五四”轉向為政治起主導作用的重要因素之一罷。所以,考察五四新文化運動初始時的政治人物和文化人物的言論則是一件十分有趣,也是十分復雜的事情。
用中國共產黨締造者李大釗先生的定義來說:“此次五四運動,系排斥‘大亞細亞主義,即排斥侵略主義,非有深仇于日本人也。斯世有以強權壓迫公理者,無論是日本人非日本人,吾人均應排斥之!故鄙意以為此番運動僅認為愛國運動,尚非恰當,實人類解放運動之一部分也。諸君本此進行,將來對于世界造福不淺,勉旃!”李大釗:《在國民雜志社成立周年紀念會上的演說》,一九一九年十月十二日。發表于《國民》雜志第二卷第一號,一九一九年十月一日出版,未署名。此文摘自該刊的有關報道在這里,作為中國最早的共產主義的信仰者,他并沒有把五四新文化運動定性為“愛國主義”的運動,“僅認為愛國運動,尚非恰當”,而是“人類解放運動之一部分也”,請不要忘記其中的這一層深刻的涵義,所以,我又產生了遐想:他認為的僅定性為愛國主義“尚非恰當”,那么,其“人類解放運動”必定是指向“沒有壓迫、沒有剝削”的“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其時正是蘇俄革命風起云涌之時,李大釗的暗示其實是不言自明的,也就是說,李大釗先生的眼光是更加遼遠的,他的定性沒有被納入后來的教科書,似乎也是一種遺憾。
顯然,與上述的中國共產黨另一位創始人之一、五四新文化運動始作俑者陳獨秀的“犧牲精神”觀點相比較,他們的共同點就在于是站在徹頭徹尾的“革命”立場上來說話的,至于陳獨秀后來觀點有所變化則是另一回事了,反正我從這里讀到的是硝煙之氣息。
陳獨秀后來又這樣說過:“‘五四運動時代不是孤立的,由辛亥革命而‘五四運動,而‘五卅運動、北伐戰爭,而抗日戰爭,是整個的民主革命運動時代之各個事變。在各個事變中,雖有參加社會勢力廣度之不同,運動要求的深度之不同,而民主革命的時代性,并沒有根本的差別。所以‘五四運動的缺點,乃參加運動的主力僅僅是些青年知識分子,而沒有生產大眾,并不能夠說這一運動的時代性已經過去。”陳獨秀:《“五四”運動的時代過去了嗎?》,《陳獨秀文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588頁。從中,我們看到陳獨秀先生似乎切中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要害處就是知識分子沒有“喚起民眾”的弊端,算是最初揭示五四新文化運動啟蒙失敗原因的人之一。
所有這些,是導致五四新文化運動向著蘇俄“十月革命”模式靠攏的動因所在,雖然陳獨秀在晚年進行了深刻反思,但在當時確實是十分青睞這“十月革命”的鼓聲的。所以周策縱先生描述當時知識分子的心態是“正當中國知識分子嘗試著吸收西方思想界的自由和民主的傳統時,卻遭到了商業和殖民化的嚴酷現實,在這段關鍵的時期,蘇維埃聯邦向他們展示了誘人的魅力。”當然,這不僅是共產主義者的理想,也是“國父”孫中山先生的政治觀念。毋庸置疑,激進主義的思潮往往就是革命的動力所在,而那種帶有書生氣的、紙上談兵式的自由民主主義的“啟蒙”理性考辨,往往會被激情的“革命”欲望和沖動所遮蔽掩蓋。
其實,當時的左派知識分子和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都是圍繞在杜威和羅素的“西化”理論上做文章,摸不清楚哪種政治模式適合中國的社會前途。杜威把“民治主義”分為政治民主、民權民主、社會民主和經濟民主四類,這個觀點受到了陳獨秀的極大支持,“由于杜威觀察了中國當時經濟的情況,他更堅決地放棄馬克思主義和傳統的資本主義。據他的判斷因為中國工業落后,勞工問題和財富分配不均問題還不嚴重,因此,社會主義和馬克思主義在中國沒有立足之處。”周策縱:《五四運動史》,第227—228頁。周策縱當然是不同意這種判斷的,其實,后來毛澤東在1925年12月的《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和1927年3月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里就有了相反的論證。到了1930年代,中共的領導人瞿秋白為茅盾謀劃長篇小說《子夜》時,也從政治和社會層面徹底否定了杜威的觀點。“雖然那些即使傾向社會主義的知識分子也同意杜威對民主主義的某些詮釋,但他們自身仍有明顯的偏頗:例如對經濟問題的特別注重”,只有陳獨秀的“什么是政治?大家吃飯要緊”的理論是迎合杜威的。也許是杜威的觀點比較明晰,其走資本主義的傾向昭然若揭,無論是國民黨的左派,還是共產黨的絕大多數左翼知識分子都不同意,也就是少數的“柿油黨”會同意他的觀點罷。
而當時為什么無論左右派都對羅素的政治社會學如此感興趣呢?因為羅素的觀點有著充分的兩面性,你說是辯證法也罷,你說是翻譯出的大毛病也罷,他的理論受到知識界的歡迎是真:“羅素在中國的演講甚至公開地明顯支持共產主義的理想,并且承認蘇俄布爾什維克經濟措施的一些成就,……如他們實現了經濟上和政治上的平等。然后他下結論道:世界上所有的國家都應該協助蘇維埃維持她的共產制度,他還說:‘此外,我認為世界上每一個文明國家都應該實驗一下這種卓越的新主義。”周策縱:《五四運動史》,第232頁注釋①。
而在另一方面,羅素又開始自相矛盾地“反對蘇俄共產主義的廣泛措施;一些中國知識分子原來希望全盤采用蘇俄的政策,他的反對使他們的想法打了折扣。另一方面,羅素強調增產的必要,他的觀點引出了一個問題:中國是否有必要發展自己的民族資本主義制度?”這就是引發中國走不走資本主義道路大討論的成因吧。
兩位洋大人開出的藥方雖然不同,卻引起了當時中國智識階級在這個焦點問題上的大分化,最后當然是左翼思潮占了上風,包括1930年代左翼文學的崛起,就標志著整個文化開始進入了大轉折時期。《子夜》在不斷修改中,用形象的語言和情境嚴肅而認真地回答了“中國不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命題,當然也包括不走“民族資本主義道路”,因為“自從來到人間,資本的每一個毛孔都是骯臟的和血淋淋的”。
難怪許多黨派的政治家和左右知識分子都熱衷于他兩面俱到的理論,進行了幾乎并無實際意義的大討論。
溫和的自由主義派的五四新文化運動先驅者胡適之先生同樣掉進了政治的陷阱里,顯然,先生的慈善和仁義之心可鑒,他是害怕因“革命”流血的,但是他的話往往不被當時的知識分子所接受,包括那個“肩扛著黑暗的閘門”的魯迅先生盡管也知道革命是會有“污穢和血”的,但是,在某種程度上他卻陷入了對“革命”迷狂的矛盾之中,一方面是擲出“匕首與投槍”“直面慘淡的人生”的勇氣,另一方面卻又主張采取避開鋒芒的“壕塹戰”。所以在大革命的動蕩時期的激情往往壓住的是“小資產階級”自由主義畏首畏尾躲避鮮血淋漓現實的情調。
所以,胡適總結道:“這種運動是非常的事,是變態的社會里不得已的事。但是他又是很不經濟的不幸事,因為是不得已,故他的發生是可以原諒的;因為是很不經濟的不幸事,故這種運動是暫時不得已的救急辦法,卻不可長期存在的。”胡適:《我們對于學生的希望》,《胡適文集》第十一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48頁。
由此,我想到的是,胡適先生是不想看見流血的“革命”的,但是,他似乎又是對“啟蒙的五四”抱有一些希望的。流血是殘忍的,尤其是青年學生的血,可是要革命總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才是革命必須付出的血的代價,任何革命都不能逃脫流血的悲劇發生,所以,筆者在“五四”八十周年紀念的時候曾經說過:革命只能允許付出一次血的代價,決不能付出第二次代價,更不能付出N次血的代價。辦法只有一個,就是在第一次付出血的代價之后,就建立一個能夠制止流血的制度和法律出來。
更加有趣的是,作為“改良主義”的失敗者的梁啟超對“五四事件”也表示了極大的關注,而他的態度就像周策縱說的那樣:“梁啟超的觀點似乎是在胡適和陳獨秀之間,而國民黨領導人(筆者注:指孫中山)則對五四運動的政治潛能深感興趣,因此吸引一些左派知識分子入黨。”作為一個末代的舊士子,其對“五四革命”的態度是深有意味的,“戊戌變法”最多就是想來一場“宮廷政變”吧,他的騎墻態度究竟是后悔沒有流更多的血來完成那次被后人詬病的“假革命”呢,還是后悔一流血變法就破產了呢?即便是在菜市口,也不就付出了六個文人士子頭顱嗎?這是能容忍的呢,還是不能容忍的呢?我苦思不得其解。
總之,無論是五四新文化運動還是“五四事件”,似乎政治家的興趣要比文化界的知識分子濃厚得多,“雖然五四運動在本質上是一場思想革命,然而也正因為新式知識分子對政治的興趣不斷提高,才會有這個運動。”周策縱:《五四運動史》,第225頁。
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先驅者的教育家蔡元培先生的立場更是一種冷峻的觀察角度,則顯然與其他人不太一樣,他一直以為:“原來五四運動也是社會的各方面醞釀出來的。政治太腐敗,社會太齷齪,學生天良未泯,便忍耐不住了。蓄之已久,迸發以朝,于是乎有五四運動。”顯然,這是肯定“五四事件”對推動整個五四新文化運動所起的積極意義。但是,他還進一步痛心疾首地說:“自‘五四以后,學潮澎湃,日勝一日,罷課游行,成為司空見慣,不以為異。不知學人之長,惟知采人之短,以致江河日下,不可收拾,言之實堪痛心啊!”蔡元培:《讀書與救國——在杭州之江大學演說詞》,《蔡元培全集》第五卷,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23頁。顯然,這又是對五四運動所造成的負面效應進行了無情的詬病。毫無疑問,作為一個提倡“教育救國”的先驅者,蔡元培一直是主張“啟蒙”大眾的,但是,沒有“啟蒙”的火種是萬萬不可的,而其火種就在于培養學生,而學生罷學,沒有知識作為面向世界的基礎,何以啟蒙呢?他之所以將學生置于教育的首位,生怕學生以“犧牲”為祭品,就是不希望在“革命”的行動中輸掉“啟蒙”的老本。所以“保護學生”的傳統便在歷次“革命運動”中成為許多教育家義不容辭的職責,那么,我們看到許許多多的校長在革命運動中保護學生的本能,也就不足為奇了。
蔡元培在處理“啟蒙”與“革命”的關系時的價值立場為什么與他人有異?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的那場“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的學術吶喊震撼了許多學者,至今時時還縈繞在人們的耳畔。近年來,如果用“啟蒙與革命的雙重變奏”的學術觀點重新審視五四新文化運動以降的文化思潮,顯然是一種試圖推進學術討論的積極舉措,這也與我近十幾年來提倡知識分子的“二次啟蒙”思路有相近之處,不過,我并非是理論家,只能從“五四文學”大量的思潮、現象和作家作品閱讀中獲得的直覺體驗,提出另一種思考五四新文化運動路徑,冒著不揣簡陋、貽笑大方的危險,博大家一辨,當一回舞臺上的小丑,似乎要比阿Q強一些,因為小丑是夢醒之后無路可走的人,不像Q爺自以為是一個“有精神逃路”的人。
于是,我試圖沿著世界近現代史的路徑去尋找一個新的理論坐標,將其與中國的“啟蒙與革命”進行疊印,找出其重疊和相異之處,抑或可以更加明晰地看出投影中的些許問題來。
好在這幾十年來許多人都把目光集中在法國大革命和英美革命與啟蒙的關系上,給我提供了許多新的思考理路,但是,我發現,倘若不把俄國革命與啟蒙的關系加入進來進行辨析與思考,我們是無法廓清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的許許多多中國問題,少了這個參照系而去奢談西方的“光榮革命”和法國大革命與啟蒙的關系,似乎仍然解釋不了中國社會百年進程中的許多復雜的“啟蒙與革命”的因果關系。
讀了托克維爾的《舊制度與大革命》仍然沒有找到解惑中國“啟蒙與革命”的關系問題,又讀了他的《論美國的民主》雖然能夠影影綽綽地找到一些答案,卻不能完全解釋出“啟蒙與革命”在中國百年歷史中的雙重悖論關系來。他留下過的名言雖然能夠打動我的心靈,卻解決不了百年的中國文化問題。比如他說“歷史是一個畫廊,里面原作很少,復制品很多。”這是多么精彩的斷語啊,我們也知道中國百年來的“啟蒙與革命”的復制品很多,但是,他沒有給出一個真品的樣張來供人欣賞、參照和鑒別。也許,倘若他活到今天,就可能看見東方國家的復制品,尤其是“革命”的復制品。
于是,我就決定放棄在法國大革命與啟蒙關系中找答案的念頭,同時,也放棄了從英美“光榮革命”與啟蒙的關系中尋找解惑的通道。
又于是,我大膽地認為,如果不將百年來中國“啟蒙與革命”關系的進程和近乎于鏡子中的孿生兄弟的俄國“革命與啟蒙”關系相對照,也許我們就永遠走不出那個早已設定的理論怪圈,可能連“十月革命”的炮聲都沒有聽清楚就去扯“啟蒙與革命”的淡,我們還有什么資格去評判五四新文化運動呢?!
再于是,我對一直引導學界四十年的“救亡壓倒啟蒙”的觀念也發生了懷疑,盡管我曾經對此論佩服得五體投地,盡管我對論者在闡釋中國“革命”的斷語也十分贊同:“影響二十世紀中國命運和決定其整體面貌的最重要的事件就是革命。”當然這也是對五四運動性質的一種定性和定位。但是,我總覺得“救亡壓倒啟蒙”只是歷史瞬間的暫時現象,它只能解釋一個歷史時段的表象問題,而歸根結底卻無法闡釋一個長時段的百年中國許許多多理論和實踐問題,尤其是后七十年來的許多現實問題,因為當“救亡”不再是“啟蒙”悖論的對象時,“啟蒙”的對立面仍然是回到了“革命”的位置上,也就是說,“革命”(“繼續革命”)是相對永恒的,“救亡”則是短暫的,“救亡”消解了,但“革命”仍舊綿綿不絕,這就是中國百年來不變的鐵律,也是印證充分論證“影響二十世紀中國命運和決定其整體面貌的最重要的事件就是革命”觀點的有力論據。
所以,我就設置出了“兩個五四”的命題,即,“革命的五四”和“啟蒙的五四”。這“兩個五四”究竟誰壓倒誰呢?沿著時序邏輯的線索來看,各個不同時期有著不同曲線形態,但是,誰占據了上風,誰占據了漫長的時間段,誰占據了統治地位,這是一部長長的論著也無法解決的歷史和哲學難題,我只是提出一個十分不成熟,甚至荒謬的假想,能不能成立,也許并不是我這樣功力淺薄的人所能闡釋清楚的真問題和大問題。
所以,我認為我們是在認識百年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本質問題上發生了偏差,進入了一個否定之否定的理論怪圈之中,當然,這也同時嚴重地影響了我們對五四新文學作家作品、思潮流派和文學現象解析,產生出許多誤讀(這個詞并非是指西方文論中具有后現代意味的文本闡釋的意思)和誤判,我希望在“五四”百年之后,我們的學術討論能夠進入一個“深水區”,讓我們從一個多維度的時空里尋覓到更多的坐標點,以更加準確地定位和定性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及在這一背景下產生的五四新文學運動的種種現象。
我一直認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啟蒙”被不斷的“革命”所打斷、所困擾,最后走向潰敗,其重要的原因就是知識分子在沒有完成“自我啟蒙”的境況下就匆匆披掛上陣,試圖自上而下地去引導大眾,在沒有大量生力軍(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基礎和資源十分匱乏)作為“啟蒙運動”的補給線的情況下,在“自我啟蒙”意識尚十分淡漠的文化語境中,“啟蒙運動”自然就變成了一場滑稽戲和鬧劇。如今,高等教育已然普及,但是高等教育中的人文教育卻是滑坡的,大學里行走著滿園的“人文植物人”,你讓“啟蒙的五四”如何反思,你讓蔡元培指望的新文化青年隊伍情何以堪。
當然,尚有一個關鍵的問題不能解決,一切所謂的“革命”和“啟蒙”都是虛幻的,那就是知識分子“自我啟蒙”中難以逾越的障礙物,這一點似乎刻薄的魯迅先生早就看出來了:“然而知識階級將怎么樣呢?還是在指揮刀下聽令行動,還是發表傾向民眾的思想呢?要是發表意見,就要想到什么就說什么。真的知識階級是不顧利害的,如果想到種種利害,就是假的,冒充的知識階級;只是假知識階級的壽命倒比較長一點。像今天發表這個主張,明天發表那個意見的人,思想似乎天天在進步;只是真的知識階級的進步,決不能如此快的。不過他們對于社會永遠不會滿意的,所感受的永遠是痛苦,所看到的永遠是缺點,他們預備著將來的犧牲,社會也因為有了他們而熱鬧,不過他們的本身——心身方面總是苦痛的;因為這也是舊式社會傳下來的遺物。至于諸君,是與舊的不同,是二十世紀初葉青年,如在勞動大學一方讀書,一方做工,這是新的境遇;或許可以造成新的局面,但是環境是老樣子,著著逼人墮落,倘不與這老社會奮斗,還是要回到老路上去的。”這是魯迅先生1927年10月25日在上海勞動大學的演講,后題名為《關于知識階級》,最初發表在《勞大周刊》1927年11月第5期。無疑,魯迅的進化論的思想左右了他把希望寄托在青年身上,而對知識分子的嚴酷批判與省察也是毫不留情的,從這里,我們看到魯迅對知識分子“永遠是批判性”的定性和定位比薩義德的《知識分子》早了幾十年,那么,為什么恰恰是在這一點上形成了我們的研究魯迅的“盲區”,當然,有當今的學者倒是闡釋過這個問題,可惜卻未能深入下去。這或許就是中國的“啟蒙”(包括“革命”)不徹底或不能持續下去的原因吧。
毋庸置疑,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的言論自由應該歸功于“辛亥革命”前后的寬松文化語境,然而,一俟這個語境消失,五四新文化運動就像被抽去了靈魂,不對,應該說是文化運動主體的知識階級失去了思想的靈魂。他們只有痛苦,而沒有犧牲精神。我常常在思考一個問題:為什么許多非知識階級的群眾可以有犧牲精神,成為烈士,有的是小小年紀,有的還是女性。答案難道就是他們是有“精神逃路”的人嗎?也許,在百年之中你可以挑出幾個鮮見的知識分子作為例證來反駁我,可讓我始終不解的是,即便是像瞿秋白這樣優秀的知識分子為什么最后還是情不自禁地寫下了《多余的話》?他并不是魯迅筆下那個考慮自身利害關系的知識分子,他是敢于犧牲自家性命的革命領袖,卻留下了千古難解的絕筆。我試圖從許許多多的知識分子的面影中找到一個合理合情的答案來,最后還是不得不回到問題的原點上來:“啟蒙與革命”的雙重矛盾,應該說是二難命題,造就了自“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中國知識分子的文化性格和人格缺陷的“集體無意識”,一方面是“啟蒙”意識喚起的一個知識分子的良知與擔當精神,用人類進步的思想引導社會前行的責任感;另一方面卻是面對鮮血淋漓“革命”的畏懼與疑慮,卻又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向往和臣服于“革命”權威下的悲哀與無奈。
我苦苦思索了許多年的“二次啟蒙”悖論的問題同樣是可以在西方原始“啟蒙”那里找到癥結所在。最近在閱讀新鮮出爐的英國人羅伊·波特的《啟蒙運動》
[英]羅伊·波特著:《啟蒙運動》,殷宏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其實這本小書只是一部導讀性的書籍,但是對我們認識啟蒙運動卻有綱領性的意義。里也找到了同樣的問題:“因此,當最后我們要評價啟蒙運動的成就時,如果還期待能夠發現某一特定人群實施了一系列被稱之為‘進步的措施,那就大錯特錯了。與之相對,我們應當從以下方面進行評判:是否有許多人——即便不是全體的人民大眾——的思維習慣、情感類型和行為特征有所改變。考慮到這是一場旨在開啟人民心智、改變人民思想、鼓勵人民思考的運動,我們應該會預料到,其結果是多種多樣的。”
[英]羅伊·波特著:《啟蒙運動》,殷宏譯,第17頁。無疑,西方各國的啟蒙沒有開啟民智也是一個普遍存在的一個二難命題,所以“啟蒙運動”光是一些思想家們躲在屋子里的烏托邦的空想,是毫無作用的,但是,主張把口號喊到大街上去的新聞記者型的實踐者的行為,就有效了嗎?這一點我們在魯迅的小說和雜文里早已找到了“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的答案。
正如《啟蒙運動》一書開頭就寫到的那樣:“200多年前,德國哲學家伊曼努爾·康德寫了一篇‘什么是啟蒙的論文。對康德來說,啟蒙運動標志著人類的最終成年,也就是人類意識脫離了無知與錯誤的不成熟狀態。他認為這一心智解放的過程在他的一生中都積極地進行著。知識——對自然的理解以及人類的自我認知——的進步會推動這一偉大的飛躍過程繼續向前。……我們現在所知道的18世紀的啟蒙運動,由當時最主要的知識分子和宣傳家們一系列的‘進步的和‘自由的思想與觀念,毫無疑問標志著人類進步過程中的一個關鍵階段。歷史學家有理由對出自過去發言人口中的這些口號提出質疑。無論如何,‘圣徒與罪人的歷史故事,講述了高瞻遠矚的‘英雄們殺死反動暴君和頑固分子以創造一個更美好未來的場景,現在看來是充滿派系觀念和偏見的。想要在啟蒙運動中找到一個人類進步的完美方案是愚蠢的。認為啟蒙運動提出了一系列問題留待歷史學家去探索則更加合理。”[英]羅伊·波特著:《啟蒙運動》,殷宏譯,既是連扉頁在內的第3頁,又是正文的第1頁。
其實,在浩如煙海的著述當中,我認為,周策縱先生的《五四運動史》梳理得最簡潔清楚的文本,作者在大量的史料鉤沉中抓住了問題的要害,客觀中性地闡釋了“五四”的其來龍去脈,并且將其與“五四文學”的關聯性也說清楚了。當然,他的核心觀點就是在大量的史料梳理中得出的結論:本是一場文化運動,緣何衍變成了政治運動,從舊黨的梁啟超到新黨的國民黨和共產黨,從“民主主義、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和西化”,從孫中山到陳獨秀、李大釗到胡適、蔡元培那一長串的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當事人,以及當時杜威、羅素這樣對“五四”知識分子影響極深的外國學者的革命思想,以及蘇俄革命思想的傳播,凡此種種,不一而足。最后還是回到了問題的原點上:“希望將能呈現一幅充分的圖像,以顯示這曾撼動了中國根基,而40年后仍然余波激蕩的20世紀的知識分子思想革命。”周策縱:《五四運動史》,第15頁。如今百年過去了,我們似乎更要叩問中國知識分子的靈魂,根基如何?思想革命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