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寧

20世紀初,電影作為一種新的娛樂形式出現在北京,最初除了在皇宮、貴族的府邸偶有放映以外,更多的是在民間的茶園和戲園等商業密集的區域,以租借的形式放映。之后,隨著影片內容的增多,觀眾對電影的接受度越來越高,一些茶園和戲園的園主也自購放映設備,通過增設放映影片的項目來吸引聽戲喝茶的客人們光顧。但真正建立起一座專門放映電影的場所,則是1907年,由美僑丟付在東長安街路北建成的平安電影院。作為北京第一家電影院,平安電影院不僅通過專業的電影放映活動豐富了市民的娛樂生活,更是以一種新型的文化傳播方式,助推現代化的城市建設進程。
據《北京通史》記載,晚清時期的北京,為有閑階層服務的行業與人員之眾,均超過其他城市,消費型的商業十分繁榮。茶園、戲園、酒肆、飯館遍布,僅外城就有戲園9座、茶館233座,酒肆360所。看戲喝茶是人們主要的娛樂方式,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市井小民,“一口京腔、兩句二黃、三餐佳肴、四季衣裳”,戲曲儼然是人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除了看戲喝茶,逛廟會、遛鳥養魚斗蛐蛐,節日期間的觀燈、舞獅、賽龍舟以及一些溜冰、騎馬、抖空竹等健身活動也是常見娛樂活動。
民間百姓在茶館戲院看戲,所付不過零散茶錢,支撐清末巨大消費型商業發展的還是官僚貴族等特殊階層。此時,由于貧富不均、兩極分化異常嚴重,官僚貴族等特殊的階層奢靡成風,消費支出異常龐大。同是娛樂,皇家王府常常在私人宅邸組織堂會、游園,揮霍無度。同時,他們對西洋的新奇事物也充滿興趣,把玩西洋物件、聽留聲機、拍照片、看電影等娛樂最初都出現在宮廷之中。在他們的引領下,漸次發展到民間,使得在清末民初交替之時,作為體現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雙重特性的娛樂文化,呈現出了“轉型”的特征。
新思想的傳入和現代化的城市基礎設施建設也助推新型娛樂走入民間。自來水、電燈、園林、西洋樓群等在城市中提供公共活動的“硬件設施”得到提升,無形中突破了封建的等級觀念。即使是傳統的娛樂,它們的消費場所、形式也發生了悄然的變化。例如廣受喜愛的戲曲,以前只能在戲園、茶館里看到,然而隨著1905年譚鑫培主演的電影《定軍山》拍攝完成、1908年法國百代公司在中國成立的“東方百代唱片公司”對京劇內容進行灌錄,意味著欣賞戲曲的方式已不僅僅是看現場表演,名角的演出也不是只有特權階層才能欣賞到。即使是現場演出,戲園、茶園的舞臺布置、燈光、座位以及可容納觀眾的容量都有了質的飛躍。女子可以享受和男子同等的待遇,平民與貴族觀賞的場所逐漸融合,戲園設施更加現代化,綜合性的娛樂服務也日漸增多。
除了改變傳統娛樂形式以外,逛公園、吃西餐、看話劇等新型的娛樂形式也初露頭角,它們與逛廟會、喝茶、聽戲等傳統娛樂交融發展。這其中,最為重要、對以后影響最大的莫過于電影進入了市民生活之中,以一種嶄新的、前所未有的娛樂形態,極大地豐富和改變了人們的文化生活。
在程季華先生主編的《中國電影發展史》中寫到“中國的電影事業不是從自己攝制影片開始,而是從放映外國影片開始的”。1902年,北京開始了電影放映活動,“當時,有一個外國人攜帶了影片、放映機及發電機來到北京,在前門打磨廠租借福壽堂映演”,之后的1903年,又有中國商人林祝三從國外帶回放映設備和影片,在天樂茶園放映。他們放映的影片有《腳踏賽跑車》《馬由墻壁直上屋頂》等滑稽默片。據史料記載,當時的觀眾對這些影片雖覺新穎,但由于觀影條件和內容的限制,還沒有形成有效的影響。主要原因是他們大多沒有科學知識,看到被放大的活動人影被投射出來的樣子,覺得靈魂會被帶走,再加上電影放映前需要較長時間的機器調試,還往往模糊不清,看完后容易眼部酸脹,且所演內容乏味簡單。即使是對消費有著重要推動作用的皇室貴族,由于曾在放映過程中發生過爆炸,也視其為不吉利,對此持反對態度。在民間,這些短暫的放映活動猶如星火,一些踴躍的茶園、戲園的園主看到了商機,開始自行購置設備,為自己的娛樂場所增加新的經營項目,也為電影市場的專業化發展培育了觀眾,開展了初步的商業探索。
1907年,在北京最繁華的地帶東長安街路北,緊鄰王府井大街、東單牌樓和崇文門大街之地,由美國人丟付成立平安電影放映公司。他租賃了一處舊屋,經過改造,建成了專門的電影放映院。區別于茶園戲園將電影放映作為附屬項目,平安電影院僅作為放映電影場所開展經營活動,它是北京市的第一家電影院。
平安影院最初為外國人修建,1911年,改名為興利平安電影公司,由英籍商人巴立經營。1927年,影院賣給“影戲大王”盧根,盧根與羅明佑共同成立華北電影公司,平安為華北電影公司旗下影院,自此由中國人經營。日本人占領北京后,平安改名為羅馬電影院,1945年抗戰勝利后恢復為平安電影院,獨立經營。解放初期,平安影院作為私營影院,產權人為趙振純。1958年后,影院進行公私合營的改革,改名為兒童影院,由東城區文化局管理。20世紀90年代,在修建東方廣場時拆除,平安影院結束了八十多年的歷史。
平安電影院從建成起就采用西方的經營模式和管理體系,設立董事長和股東,同時還有專門經理組織排片、宣傳和銷售,從片源保障、放映軟硬件、附加服務等各方面都體現出現代經營的專業化水平。在建設初期,平安電影院規模雖不大,但放映設備先進,布置也較為講究。據當年的《順天時報》記載“查這電影戲地方,組織得很文明,價目雖比別處加貴,座位卻很整齊。既有電光明燈,又有電氣風扇,覺得很為涼爽。北京電戲雖多,這處可推為第一。”1910年平安電影院停演擴建,1913年由于影院失火重新修建,改用電力放映,座位數從初建時的200座增加到400余座。幾次修繕后的平安電影院無論從放映設備,還是從建筑格局、內部裝飾,很長一段時間均是北京首屈一指的一流影院。據1937年清華大學社會學系劉昌裔的論文《北京市電影業調查》記載,20世紀30年代,平安電影院的硬件設備“冬季取暖用西式火爐,夏天生涼用電扇及抽風機。廁所設西式抽水馬桶。防火設備有水龍帶和太平斧。樓下座位散座西式鐵腿木椅,包廂西式沙發絨套椅,樓上亦為沙發椅。食堂設備簡單,各種方便觀眾之設皆應有盡有。”

受到片源限制,平安電影院在初營業的幾年里,放映的多為滑稽短片,但隨著法國、美國制片業的繁榮,進口到中國的影片也日漸豐富。到了20年代中期,滑稽、武俠、社會倫理、奇險、宮廷、愛情、戰爭等類型的影片均有上映,但喜劇(滑稽)片還是最受歡迎。從影片產地來看,由于影院地處商業繁華地和外國人聚集區,消費水平偏高,加之國產片當時的發行方式只是分賬,并不包租,影院獲利有限,放映影片以外國片為主,每年放映的國產電影非常有限。以1927年為例,全年放映國產片僅兩部,分別是《盤絲洞》和《好男兒》,放映占比為個位。在外片放映領域,平安影院獨占鰲頭,擁有美國米高梅、派拉蒙、福克斯、華納等世界一流大制片公司在北京的優先放映權,甚至還可以轉租給其他的二輪影院。制片公司每周都會把新片源源不斷地遞到平安電影院,如果沒有正片,也會放映短片和新聞片。除此之外,平安電影院還勇于嘗試新的電影技術,1925年,實驗性地放映立體電影,1929年率先在北京開始放映有聲影片,受到觀眾的追捧。
與戲園和茶園在放映一半時開始收錢不同,平安電影院有成熟的售票規則,必須先購票才能觀影。依據不同等次的座位和放映的時間,價格從4角到2元不等。最便宜的為日場的樓下前排座位,周日和夜場價格會提高,觀影效果更好的后排價格也有提升,最貴的為夜場的包廂。這樣的票價與當時其他電影院相比,價格要高出很多,但憑借先進的放映設備和最新的片源、周到的影院服務,這里還是吸引了大量的外國人和有一定知識文化的高層次人群。同時,平安電影院觀眾組成還有一大特點:在這里,無論男女老幼均可進入影院觀看,打破了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使女性也可以擁有更加廣泛的娛樂生活。
平安電影院在日常經營中深諳現代傳播之道,除了常年在報紙中刊載影片上映信息、自己發行電影宣傳單頁外,還編輯發行在北京電影行業有著重要影響的刊物——《銀聲畫刊》。該刊物除了介紹平安電影院上映的影片訊息之外,主要介紹好萊塢電影以及幕后故事、明星生活,也會有電影知識普及、中英文電影對白欣賞等欄目。同時,刊物非常重視與讀者觀眾之間的互動,進行有獎征文、設立讀者信箱,及時回應讀者的需求。這本刊物在各大電影院中均有銷售,受到很多讀者的追捧。
平安電影院建成于北京由封建到民主、由傳統到新興的轉型時期。那時的北京,既有封建勢力的負隅頑抗、又有西方先進文明夾裹著軟硬侵略的復雜目的、還有民族自省轟轟烈烈的新思想啟蒙,它們的相互博弈,既體現在政治環境中,也體現在經濟和文化生活中。而電影放映作為一種新型的市民消費娛樂的文化方式,正是在各種思想和文化的交織中建成并發展起來的。因此,平安電影院不僅僅是一座建筑、一個空間,在建設初期,它被看成是政治、文化、經濟相互作用的城市景觀。
作為北京第一家專業電影院,無論是電影放映內容、放映方式,還是經營組織手段,平安電影院對專業的電影院建設都起到了很好樣板作用。在平安電影院建成之后,北京電影市場日漸活躍,至20年代電影放映業走向正軌,大大小小面對不同觀眾群體的影院,如前門大柵欄大院樓電影院、東安門外真光電影院、珠市口開明大戲院依次建成。之后,電影院作為商業經營活躍和文化思想交鋒激烈的陣地,成立與易主、合并、更名等變化時常出現,據北京市檔案館館藏《各區劇場、電影院、球社、雜技場調查表》1943年1月1日-12月31日)記載,僅20世紀30年代末至40年代初,新建的影院就有近20家,大多數的影院都經歷了經營變化。截至建國初期,全市共有影院21家,電影業成為市民文化娛樂的主要方式。

縱觀平安電影院發展歷程,它見證了民族電影業強大的生命力:由外國人興建,幾次輾轉之后終由于經營不善由國人接手管理并建成規模龐大的電影放映網絡,成為北方民族電影業發展的重要一驛。同時,它還承擔了新型的文化傳播陣地的功能:從建成起平安電影院就著力打造男女平等、打破階層限制的觀影方式,這極大地促進了公共娛樂空間的發展,成為現代化城市的文化發展模式。更重要的是,平安電影院以及后續建成的大大小小的影院利用電影文化傳播西方先進文化思想,正像是當年的報刊中所記載的:“不僅是耳目的歡娛、還帶著知識的意味、教育的價值,高尚而能普遍、簡約而不奢靡”,它對開放、包容、自由的現代城市文化生活的發展起到了深遠的影響。
(注:20世紀初,北京歷經順天府、北平、北京等多種地方名稱,為表述方便,文中一律稱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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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中國電影資料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