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儉
1
我媽后來不止一次回想起那次意外,后悔自己不該為了張一百元鈔票讓我爸陪她去縣城,可不帶我爸她又覺得沒底氣,怕人賴賬,那可是五十斤牛奶的錢。那是秋天的一個晚上,我爸騎電動車載著我媽從縣城返回,經過太白酒廠附近的轉盤時,我爸走神了。眼看電動車就要撞向面前一輛油罐車,我爸卻視而不見。我媽拍打我爸的后背“呀呀”地吼,然而,那晚電動車卻鬼使神差般剎車失靈。情急之下,我媽雙腳著地輔助剎車,可惜我媽高估了自己,她的右腳狠狠地撞在路邊一根水泥樁上。電動車摔倒在油罐車屁股后面,車頭轉了一百八十度,車燈碎了一地。我爸膝蓋和臉部擦傷,我媽癱倒在地。我媽腳踝骨折,打了鋼釘。在她養病那段時間里,我經常打電話在她耳邊嘮叨,連我自己都覺得煩。我質問過我爸:“你騎車時想啥呢?”我爸說:“我忘了,真的。”我爸說話時總喜歡在后面加上“真的”這兩個字,好像自己不強調是真的,別人會懷疑他。我非常討厭我爸這一點,因為他間接影響了我,真的。雖然他不是我親爸。
前年臘月里,外公和舅舅相繼過世。然而,讓我感到害臊的是,那兩次喪事的前前后后,我始終沒有看見我爸來幫忙料理后事,或許他覺得自己是個外人。期間不免有人會問起我媽我爸去哪兒了,每次我媽的回答都是一樣:誰知道。我媽的表情很淡定,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一次,我媽回答完一個親戚的疑問后揉捏著曾經受過傷的右腳踝罵道:“個野漢日下的劉子?!?/p>
2
我親爸是在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去世的,那年我九歲。和舅舅一樣,我親爸也死于冬天,是肝癌。在我的記憶里,冬天常常是死人的旺季。我親爸入土的前夜,我和我媽、大姐、二姐跪在靈堂前,燒紙,敬酒,行禮,最后和鄰里一起將棺材升起,架在兩條紅漆長凳上。棺材升起前,我媽把手伸進我親爸的身體里,拉出一條帶血的衣物。我嗅到了一股濃濃的惡臭味。大姐和二姐趴在棺材邊交替哭喊著:“爸!爸!爸呀……”姨媽在旁邊攙扶,一邊抹淚一邊勸:“好了娃,可不敢把眼淚掉進去了?!币虌屵@么一說,兩人才慢慢從哭喊變成抽噎。當時我媽的哭聲相當悲愴慘烈,聲音仿佛能將房頂的瓦片揭開,她的表情如同一個陌生人。
我有一張我親爸的照片,是我上小學時無意中收藏起來的,他現在就躺在我家床頭柜的相冊里,陪我一起過日子。想見他的時候翻開看一看,摸一摸。有時眼淚滴在上面了,我趕緊用餐巾紙吸干凈。照片是一寸黑白照,磨砂面兒,波浪形邊緣,發黃。他看起來很靦腆,臉龐清秀、面帶微笑,目光清澈、溫柔。這是我親爸結婚前照的,那時他剛剛二十歲。我一直沒有告訴女兒那是她爺爺。我很慶幸能留有親爸的照片。我拍照發微信給大姐二姐,得到的回復是統一的:帥,后面是一串喜極而泣的表情。
我親爸叫董長江,名字是我爺爺取的,原本是想叫董黃河的。我奶奶說:“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不吉利,叫長江,你聽,不盡長江滾滾來,多扎勢?!蔽夷棠棠挠羞@么多文化,是村子里一個寫對聯的給她的建議。后來我讀過許多有關長江的詩詞,比如“日暮長江空自流”、“長江后浪推前浪”、“共飲長江水”等等,都讓我很不舒服。直到現在,我對長江都沒有什么好感,真的。
親爸去世后,我們家陷入了極大的悲傷。那時大姐上初三,二姐上小學五年級。我和二姐從此過上了低人一等的生活,誰都可以騎到我們脖子上拉屎撒尿,原本被我欺負過的人都反過來收拾我。常常,我帶著渾身的泥土鼻青臉腫地回到家,然后躲起來哭。我經常換地方哭,可每次二姐都能找到我,坐下來陪我一起哭。我的哭是一陣陣抽搐,肩膀一聳一聳,中間夾雜著一兩聲咳嗽。二姐的哭是安靜的,目光呆滯,直到眼淚流干。我問二姐:“為什么總不見大姐哭?”二姐說:“她不是人,沒心?!蔽抑挥浀么蠼憧捱^四回:一回是親爸去世時,一回是舅舅去世時,還有兩回都與二姐有關。
親爸走后,家里的臟活累活基本上都由大姐包了。說來奇怪,只要我和二姐被哪個同學給欺負了,那個同學沒幾天就會被別人給收拾了。慢慢地,欺負我和二姐的人沒有了。后來我才知道我們是沾了大姐的光。她和校外一個有名的流氓混混兒關系尋常,那人手下有十幾個,分布在各個校園內外。他們這個幫派還有一個非常甜蜜的名字,叫“甜蜜蜜”。
一次課間休息時,我正思考一道應用題,最后的問題是:小明到底用了多長時間從學校回到家的?我正抓耳撓腮,我們班的段霆來教室找我,說他哥哥段雷在校門口,找我有事商量。段霆曾經說過,他哥哥在城關初中念書,和我姐一個學校,比我大姐低一屆。我出去后,段雷就摟著我的脖子,笑容滿面,一副和我很熟的樣子。他想讓我大姐幫他揍一個人。隨后段雷掏出五十塊錢,讓我給我大姐說說好話。我當時感覺自己非常了不起,瞬間清高起來。我平時最討厭段家莊的人。我沒有答應他,當然也沒接過錢,而是頭腦發熱對他說了一個“滾”字,后者乜了我一眼,朝我身邊啐了口痰后轉身離去?;氐浇淌?,我就在那道數學題的答案上寫著:小明用多長時間回到家的,關我屁事!
那是我記憶當中最無知狂妄的時刻。
親爸去世后那幾年,姑婆和外公經常來看望我們,每次臨走時,他們都會抹把淚,我不喜歡他們這樣。舅舅和姨媽來就不一樣,他們會給我們姊妹三個帶來好吃的好穿的,還給我們零花錢。我記得,舅舅總是給得比姨媽要多一些,而且,那幾年我們姊妹三個的學費有近一半都是舅舅主動借給我媽的。舅舅對我媽說:“拿去用吧,以后情況好了再說?!本司丝蓻]說“情況不好就不用還了”之類的話,我媽也就一直沒有表示,因為確實沒錢。直到五六年前,我媽才提起這事兒?!耙院笳覚C會補上吧。”大姐說。外公去世那年春天,舅舅家蓋房子,我媽特意送了三萬塊錢過去,錢是我大姐掏的。料理外公喪事那幾日,我去了舅舅屋子(舅舅一直躺在病床上,他只有聽哀樂的份兒),給了舅媽兩萬塊錢,告訴她其中一萬是我二姐的。現在想來,那些微不足道的補償,有感激的成分,更多的是心安理得。至于我的那些姑姑叔叔伯伯們,自從我親爸病臥在床后就很少和我們家往來,能躲多遠就躲多遠。親爸去世沒過幾天,我大姑就過來討要我媽給親爸治病借她的五百塊錢。我媽去縣里賣了兩次血,給大姑還了錢。這件事情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因為我媽也讓我跟著賣了一次。
我不喜歡中秋節,不喜歡過年,見不得別人團圓,只有清明節和寒衣節才和我們家有關。
3
時間是一味藥。后來,院子里漸漸響起了歡笑聲、歌聲、口哨聲??谏谑谴蠼愦档?,她那時已經在我們縣上一所技校上學,二姐也上了初中。但時間對我媽起了副作用,她總是一副睡不醒的樣子,衣著邋遢,跟人開口說話先唉聲嘆氣一番,把聊天氣氛搞得相當憂愁凝重,與我親爸在世時判若兩人。我們都說過她,沒用。再后來,大姐參加工作了,在西安一個工廠里當鉗工。與此同時,“甜蜜蜜”基本上解散了,有人改邪歸正,有人犯事進去了。在大姐的保護傘下,我和二姐過了幾年的太平生活,我以為從此風平浪靜了。
那是一個炎熱的下午,我媽在廚房打攪團,二姐幫忙搗蒜泥。那時候,我媽一天只做兩頓飯:早上十一點左右做早飯,下午六點左右做晚飯。其他時間基本上都被我媽充分利用起來睡覺。我和二姐站在核桃樹下,把放涼的攪團一碗一碗往肚子里倒。自從親爸走后,我還沒有吃過攪團?!岸汲钥禳c,一會兒還要逛廟會呢?!蔽覌審膹N房探出頭。我媽指的是去七星廟,那兒離我家不遠,就在我們村子的一處土丘上。每年的農歷七月初五至七月初八,這里都會有廟會,人們從渭河南北趕來燒香拜佛、求子求財、許愿還愿,晚上有戲臺和露天電影。
我們過去時太陽已經落山。我媽從廟里出來后,和門口幾個婦女聊了起來,隨后又和她們一起到附近的亭子看唱戲。我和二姐在一旁瞎轉悠,消磨時間,等待電影上映。天漸漸黑了下來,寬大的白色銀幕高高掛起。這時,一個女孩兒找到我二姐,說有一個我二姐的同學請她去銀幕那邊?!帮w飛,在這兒等著,我馬上回來?!倍阏f。人群密集,嘈雜吵鬧,銀幕上開始出現了數字倒計時,畫面上閃爍著凌亂的黃色斑點。電影開始了,是一部香港動作片。十幾分鐘后,我突然想起二姐。我去銀幕前后找了兩圈,沒有發現二姐,返回找了找,還是沒有。我喊了幾聲二姐的名字,被人兇得閉上了嘴。就在我感到不安時,我們村的啞巴跑到我面前,一手扯著我的胳膊“阿巴阿巴”地叫,一手指了指銀幕后面。那兒是一片廣闊的獼猴桃地。啞巴在前面帶路,我胸口沉悶,呼吸急促。一定是大姐當初保護我和二姐得罪了人,有人要拿二姐報仇雪恨。月光皎潔,高壓線在我的頭頂嗞嗞作響。一路上,我不停地叫著“二姐”,卻始終沒有聽到二姐的回答,直到我在一座廢棄的機井房里發現蜷縮抱膝的二姐。獼猴桃和樹葉相互撫摸,發出沙沙的響聲。機井房離我家獼猴桃地只隔了兩道壟。
我背著二姐出了獼猴桃地,經過七星廟時,我沒有看見我媽。我攙扶二姐走進家門時,我媽正靠在門框上嗑瓜子,瓜子皮猶如一只只飛蛾從她的唇齒間劃落。那天晚上,我媽坐在地上抱著癱在她懷里的二姐號啕大哭。那聲音粗壯怪異,時而高亢時而低沉,時而狂躁時而又安靜下來??捱^之后,我媽撫摸著二姐的腦袋反復地說:“回來了,回來了?!蔽覌屨f的是二姐的魂兒。
那天是農歷七月初七,中國傳統的情人節,我二姐被人糟蹋。我甚至懷疑,不止一個人。
第二天一大早,大姐就回來了。我想她什么都知道了。如果我沒有猜錯,是誰干的大姐都知道。二姐躺在床上,臉朝向窗外。大姐看著二姐的背影,一句話沒說轉身往出走。
“別惹事了嬌嬌,你是不是還想飛飛出事。”我媽跑過去,跪在地上纏抱住大姐。
“放開!”大姐用力掙脫。
“媽求你了,燕燕要活人?!蔽覌屌拇蛑约旱哪?,“媽也要活人啊?!?/p>
“媽……”大姐望著我媽,撲通一跪,抱著我媽哭了起來。
二姐總算開口說話了,“董雪嬌,我恨你,以后我的事不要你管。”
報應。
二姐休學一年。那一年里,她干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看書和抄寫。我媽發現后,到她認識的所有人家里借書。錢沒人愿意借,書倒是很情愿借?!罢f啥借不借的,拿去吧,不用還啦?!贝蠖嗍且恍┡f雜志,比如《讀者》《青年文摘》《譯林》等等,有被老鼠啃得掉渣兒的,有壓在桌子腿下卷起邊兒的,還有的是些沒有封皮的書,線裝,厚得像鍋盔,文字很小。舅舅得知二姐喜歡看書,還特意送給二姐一本《新華字典》和一本《成語詞典》。
我實在無法想象那一年二姐是怎么熬過來的,換作是我,我不知道我是否愿意茍活下來。二姐終于能像個正常人一樣和我和她的朋友有說有笑,只是這笑轉瞬即逝。二姐說:“媽,我不想上學了?!蔽覌尩故怯矚猓f:“不想上咱就不上了,媽養你。”二姐要出去打工,她已經和幾個關系好的朋友商量好了,車票都訂了。我媽給大姐打電話,大姐說:“讓她去吧。”二姐從來沒有出過眉縣,我也沒有。那個時候,眉縣就是我們的世界,我們家就是世界的中心。
二姐先是去的上海,后來又去了蘇州、廣州、昆明、新疆、漠河、青島、北京、成都等地。做過洗腳妹、當過電子廠工人、去新疆摘過棉花、開過網店、做過書店管理員,還有房產銷售,出去的第二年還差點兒被一個原來的同事騙去做傳銷。二姐一走就是好幾年,過年都很少回來。只要二姐說自己要回來了,大姐就一定不會回來,她們似乎打定主意一輩子都不見面。我媽常常在夢中喊著二姐的名字,在給我描述夢境時,她常常會落淚。
4
我考上眉縣高中那年我后爸入贅到我家。他是從太白縣一個山溝溝里出來的,我媽說他叫劉子。我聽到這個名字的第一反應是“瘤子”。我和兩個姐姐被我媽召集回了家。“叫爸。”我媽命令道。我們姐弟三個的眼睛始終各自望著別處。我媽又命令了一次。大姐叫了一聲“叔”就收拾東西去西安了。我和二姐也跟著叫了“叔”,便各自散去。
我家需要一個男人。我明白,但我不明白我媽竟然欣然授受一個蹲過監獄的人來陪她度過下半生。至于劉子是為何入獄的,我媽從來沒說。一問她,她就不耐煩,“閑事少管,好好念書。”恥辱。驚悚。后來我聽大姐說,只要她一回家,我媽就要求她睡覺時絕對不能脫褲子,皮帶也要系得緊緊的。實際情況是,我大姐一直裸睡,根本沒聽我媽的。而我二姐回家后,我媽就把劉子扔一邊,陪二姐睡到天亮。我媽這人,說她什么好呢。
劉子身上的肌肉讓我羨慕,胳膊肘兒一彎,肱二頭肌頓時就鼓成一只鉛球,六塊腹肌如搓衣板一般,線條分明,還有他啃大蔥時嚼肌也跟著一棱一棱地跳。他簡直是天生做勞力的好手,讓人無可挑剔。修補房頂、壘院墻、挑糞、挖井,包括給人打墓,統統不在話下,特別是獼猴桃地里的那些小活兒,剪枝、授粉、蘸藥、套袋、采摘,我媽一說他也很快心領神會??墒菑娜粘I盍晳T上來講,我媽找來的卻不是幫手,而是自己的一面鏡子。早年我媽雖然也懶,但還說得過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自從劉子進門后,我媽就變得更加懶散,甚至還有一些傲慢。被褥能不洗就不洗,“洗多了容易變薄變蔫,爛得就快?!惫ぜ埿悸涞每簧系教幎际牵拔移げ?,感覺不來?!辫€匙藏在雜亂的衣服堆下半天找不著,“那是你找不到,我兩秒鐘就能尋出來?!背赐瓴说腻伋32幌?,因為“上面有油,洗了浪費”……聽聽,理由必要且充分。
劉子說:“你媽說得對著呢。”
我媽說:“本來就是?!?/p>
果然英雄所見略同。或許我媽指望劉子來做這些事,可是劉子偏偏不是這種人,于是兩人破罐破摔,倒也和諧與坦然。
我媽身上積攢的污垢可以當肥料。只要身上一出汗,我媽就把手伸進衣服里搓來搓去,有時還跟著收音機里音樂的節奏搓。搓一會兒,拿出來看看,彈在地上。再搓一會兒,拿出來看看,彈在地上。最后,再把兩只手掌對著來回搓幾下,像是洗手一樣,很快地上就落滿了黑色的泥條和泥球,像是灑了茶葉。劉子仿佛受到了感染,把手伸進自己的胸膛,跟著搓起來。
“你就好好慣我媽。”我一臉嫌棄。
“我愛。”劉子一臉奸笑。
我感到惡心。
我媽不但懶,還肥胖。那時的我對女人也有了一定的審美,遇見漂亮的女人下身隨時會有生理反應。顯然,我媽在我眼里跟豬沒多大區別。我每次回家,家里真的就跟豬窩一樣。我很不爽,看著不順眼的東西就是一腳,故意把聲音搞得很大。“嫌臟以后就不要回來了?!蔽覌尲绷?,“你要是看不慣你收拾,不收拾就別喊叫!”我真想過去抽她一巴掌,她什么時候學會狡辯了,而且還把自己的懶惰說得那么理直氣壯?她以前可不這樣。
我越來越討厭劉子。不用說,大姐二姐也討厭他,就我媽老護著他。男人是她的,她護著也是應該的。大人的事,我們不便摻和。但是作為一個母親,有時她是失職的。
記得那是在臘月末,大寒節氣?;ɑňG綠的被罩床單上衣褲子內衣內褲胸罩襪子,像動物內臟一樣泡在一個大口鐵盆里,至少放了有兩個禮拜,能聞到一股刺鼻的餿臭味兒。我說:“再泡就生蛆蟲啦!”我媽瞪了我一眼??爝^年了,我不想和她吵,再說大姐二姐也都剛回來,難得一家人團聚。二姐從外地回來那天我就問她:“你不是說過年不回來了嗎?”二姐說:“想你們了還不行嗎?”我說:“我們?包括大姐嗎?”“當然?!倍惆琢宋乙谎?,“不包括。”
我把手伸進水里提起我媽的胸罩喊叫:“算了,媽,我洗。”我媽跑來打了一下我的手,“放下,臟,讓你姐洗?!眲傉f完,二姐就從廚房走了過來。我和二姐把鐵盆抬到屋外,二姐坐下來開始揉搓。大冬天的,她的手很快就凍成了一根根胡蘿卜,我蹲在旁邊幫她洗?!靶⌒膵層终f你。”二姐對我笑。大姐不知道什么時候跑來的,一把奪過二姐手里的藍格子床單,往地上一摔,“你不要命啦!”二姐站起來瞪著大姐,“要你管!要你管!要你管!”大姐沒理二姐,朝屋里大喊:“媽你心真狠,你不知道燕燕來月經了?!”我媽走出廚房輕輕一笑,“有啥呀,我小時冬天經常在家洗衣服呢,沒事沒事?!闭f實在的,當時我根本不相信我媽說的話,她把自己說得那么懂事。那一盆衣物還是由大姐全包了。后來在廚房,我看見二姐捂著肚子坐在柴禾堆嚶嚶哭泣。
“你咋哭了?”我把手搭在二姐肩膀上。
“這本小說寫得真好?!倍闱菲鹕恚褢牙锏囊槐竞窈竦男≌f給到我手里。
小說的名字叫《平凡的世界》。
5
高二那年冬天一個周末的早晨,睡醒時,窗外白茫茫一片,雪花還在飄落。我媽讓我抱些硬柴,說要架火蒸肉包子。我問她怎么不讓劉子去,我媽說他發高燒。我抱著高高一壘硬柴,抄近道往回走時一腳踏空,掉進了廁所后面的糞池里。我幾乎是橫著摔進去的,糞便進入我的口腔和胃。我艱難又恥辱地爬出糞池,嘔吐不止,眼淚汪汪。當劉子穿著一身深紅秋衣跑過來時,我撲向劉子,把他撲倒在雪地上,把屎往他臉上抹?!耙皾h日哈的,你給糞池就只蓋了張破草席!”我指著劉子的鼻子,“你死的時候,我給你啥都不蓋!”劉子趟在雪地上,嘴唇哆嗦地有些夸張,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他敢說我就把屎塞進他的嘴里,我保證,真的。雪被我蹂躪成紅黃黑的混合顏料,有種野獸派的畫風。罵完劉子后,我跑到廚房,把沒上鍋的包子一籠一籠地端到后院,倒進了糞池。我聽見我媽在身后大叫“作孽”。我記得糞池上壓著層厚厚的木板,沒想到被哪個缺心眼的給順走了。
這件事過去了很多年,我們誰也沒有再提起。
6
劉子吃飯總喜歡多放醋,可天知道他哪根筋不對了,有一天突然說想自己做醋。“等我這次弄好了以后咱也開個醋廠,真的?!眲⒆咏徊骐p臂,抬頭望著核桃樹?!澳悄憬o咱好好弄?!蔽覌尠咽执钤趧⒆拥募绨蛏希蔡ь^望著核桃樹。我在一旁冷笑。
那是五月份,天剛熱起來。劉子把小麥和玉米攪混在一起泡在兩排大缸里,院墻邊支著口大鐵鍋。我問他:“你這是要殺豬嗎?”劉子狡黠一笑,一副很神秘的樣子。“傻逼!”我暗自罵道。糧食泡軟后,劉子把它們放進大鐵鍋開始蒸。蒸熟后,他又把糧食倒進了大竹籮,摻上涼水,過水后再重新裝回大缸。劉子把胳膊插進去試了試溫度,隨后放上酒曲攪了攪,捂上蓋子。劉子在做這些事情時表情一直很嚴肅,我在一旁看得直樂。過了些時日,劉子又往里面放了些麩皮?!帮w飛,過來幫忙攪攪?!眲⒆酉蛭艺惺??!白约焊?。”我說。攪拌完后,他大模大樣地在上面撒了一些黃豆。干完這些,劉子撣了撣衣服,背著手出了門。
劉子最終等來的不是清澈酸爽的醋,而是又酸又臭的醋糟子,還有醋糟里鉆來鉆去的蛆蟲。我媽一臉失落?!皠e人也是這么做的,為啥我這不行?”劉子揪著茅草一樣的頭發。我說:“就是因為那是別人做的?!眲⒆右宦晣@息,叼根煙斜靠在墻上,閉上眼睛,一只腿悠悠抖動,過了一會兒換成另一只繼續抖動。我媽說過,“男抖窮,女抖賤?!蔽覐膩頉]見過我媽抖腿。這時劉子眼睛突然一亮,雙手拍了一下兩個膝蓋,“媽的,我忘了給醋神上香了?!碑斕煜挛?,劉子清理完醋糟子,第二天就重新做起醋來。劉子給一只藍色大老碗里面裝滿草木灰,插上三炷香?!熬创咨瘛边@件事一直貫穿了他第二次做醋的始終。這次劉子非常謹慎,可以說是虔誠,開辦醋廠的理想似乎就在眼前了。不出我所料,劉子等來的還是同樣的結果。我媽指著劉子的額頭,“你個野漢日哈的,不要再糟蹋糧食啦!”我壓住火氣,把手搭在劉子的肩膀上,望著核桃樹,“你可以考慮養狗、養牛、養豬,你們肯定能處得來?!?/p>
劉子一定是在和我賭氣。兩個月后,當我拿著陜西中醫學院的錄取通知書回到家時,我看見核桃樹上果真拴著一頭奶牛。同時,一條小黃狗從屋子里跑了出來沖我汪汪直叫。我踢了它一腳,“滾開,你個狗日的。”我還沒開口問我媽怎么回事,我媽就說:“人家非要買?!蹦翘煳倚那楹芎?,也就沒計較啥。我說:“買了就好好喂養吧?!苯又?,我把錄取通知書遞到我媽手中,我媽眼睛睜得像那頭奶牛眼,把錄取通知書反反復復看了好幾遍,像是在懷疑它的真實性?!袄蟿ⅲ斐鰜恚 蔽覌屴D身喊叫。劉子走出來時摳著屁股溝,接過我媽手里的錄取通知書,看了我一眼,說:“咋沒聽過這學校,你可別上當了,真的。”“沒文化真可怕?!蔽乙话褗Z過錄取通知書。我想上廁所。在廁所旁邊的草叢里,我發現了一只小白豬。我想,肯定又是劉子搞的。我笑了笑,瞬間覺得劉子竟然有那么一絲可愛?!皣Z嘮嘮嘮嘮嘮嘮。”我對小白豬勾勾手指?!昂摺!毙“棕i抬頭看了我一眼。不出意外的話,一年后等待小白豬的將是我家的蔥姜、桂皮、八角、五香粉、辣椒粉、料酒、醬油和香醋。然而不到半年,那頭白豬失蹤了。我媽哭了整整兩個晚上。
7

我后來之所以學醫完全是因為我親爸。我曾眼睜睜看著他一天一天枯萎、凋零,卻無能為力。我上初中時就有了一個很單純又不現實的想法:攻克肝癌。我被陜西中醫學院的中西醫臨床醫學專業錄取。上大學期間,除了去圖書館看書,我唯一的愛好就是晚上睡覺前聽陜西廣播電臺“長安夜話”,那是一檔夜話節目。主持人有兩個,男的叫力聞,女的叫曉天。我喜歡力聞老師。他嗓音渾厚,有穿透力,幽默風趣,他的話總能給人踏實和溫暖、勇氣和力量。人們把自己的煩惱和痛苦像垃圾一樣倒在力聞老師的身上。我在網上看過他的照片,體態肥胖,憨厚慈悲,像西游記里面的彌勒佛。有天晚上,力聞老師對一個和我成長經歷極其相似且同樣是學醫的大學生說:“由于自己的親人身染重病無法醫治而立志要當一名醫生的孩子,長大后一定會是個好醫生?!蔽乙恢便懹涍@句話,把它當成一種鞭策。2015年10月1日下午4 時10 分,力聞老師突發心梗,搶救無效,享年46 歲。從此,都市夜空中那道溫暖的電波再與我無緣。那時,我已經是西安一所二甲醫院的急診科醫生。
說起來,我要感謝我家的貧窮。大學那幾年,貧困補助我經常拿到,很多同學都說我運氣好。我想,他們應該是同情我吧。還記得第一次到村上開貧困證明,說明來意后,我請村支書到我家里審查一下。村支書對我吐了一個煙圈,說:“嘿嘿,不用看了,誰不知道你們家窮得跟鬼一樣。”
大學最后一年,同學們都忙著找工作。由于當年填報志愿時我根本沒有搞懂“臨床醫學”和“中西醫臨床醫學”兩個專業的差別,僅僅從字面意思理解中西醫臨床更牛逼。結果,臨床醫學專業的學生大多數已經簽約,而我們專業的同學還在四處奔波,有人干脆應聘了醫療器械銷售崗位或者直接轉行。那時,我多么需要一個能為我的未來出謀劃策的人啊。沒有。我是所有親戚當中學歷最高的人。工作不好找,不等于找不到,我們班上有兩個同學甚至都進了寶雞三甲醫院,讓人驚訝和羨慕。
機會來了。陜西省農村基層人才隊伍振興計劃招聘工作人員,事業單位編制。我就像很多文章里說的那樣,“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通過審查、考試、體檢,我終于去了“祖國最需要的地方,經受鍛煉,健康成長?!焙鼙福覜]那么高尚,我只是想找份穩定的工作而已。我報的是我們眉縣的衛生系統。后來,我被分在了縣城東邊的槐花鎮中心衛生院。
大學五年,我沒有談過一次戀愛。
衛生院非常安靜,離我家不是特別遠,坐車加走路一個小時就能到。醫院給我分一個單間,四樓,視野開闊。站在窗前,能看見高大蔥郁的太白山,它的輪廓充滿了雄性的姿態和力量。在我心情不好的時候,我總是站在窗前張望。我喜歡對著一處山頭張望:先是一道堅硬的弧線,像人的頭蓋骨。向下,有一處深凹,陰影明顯。再向下,有一道凸起,形狀像苞谷棒子,小頭朝上。繼續向下延伸,有一截斷層,白白的,有些發烏??斓桨肷窖鼤r,自然變得寬廣起來,像人的肩膀。隱隱約約中,這山頭就像人的一張臉。我一怔,我差點喊了出來。它像極了我的親爸。
我常常去衛生院后面的村子里轉悠,那兒有一個廣場上。那天是禮拜天,我坐在廣場的秋千上晃蕩,一陣曲調怪異的歌聲從對面民宅里傳了出來。那是一處基督教會。當我從廣場快要離開時,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來到我面前,她微胖、皮膚白凈、大眼睛,眼角有顆花椒粒大小的痣。
“有空也進去聽聽吧。”她微笑著。
“哦,我從來不信這個?!蔽乙残π?。
說完,我有些后悔,感覺傷害到了她。
8
剛剛參加工作時,我難免會有些孤獨。
那天下著小雨,太白山頂煙霧繚繞,謎一般。病人不多,我處理完病例病程后看了會兒窗外的雨,接著翻起了一本心電圖方面的書。這時門外一陣咳嗽。一個女孩兒攙扶著一位老頭兒走了進來。老頭兒大概七十左右,滿頭白發,滿臉褶皺和老年斑。女孩兒扶著老頭兒在我面前坐了下來,她看上去和我年齡相仿,大眼睛、小酒窩,長相平平,卻很耐看。老頭兒得的是急性腸炎。由于那時我還沒有處方權,我把開好的處方打印出來交給我對面的范醫生。范醫生過目后未做修改,直接簽上她的名字并蓋上紅章交給女孩兒。女孩兒走時對說:“謝謝你,董大夫。”我愣了一下,她怎么知道我姓董?女孩兒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她笑著指了指自己的左胸,又指了指我的。是我的工作證。我回報她一個微笑。一周后,女孩兒給我送來一大盆她家種的草霉。我當時臉紅耳赤,范醫生低頭淺笑。我們互留了電話。那天陽光明媚,草莓甘甜。
我沒想到那位瘦弱的老頭兒竟然是韓雨的爸爸。“其實,我是我爸抱養的?!彼f這話的時候,我正摟著她望著太白山。我們剛剛做完愛。
韓雨在西安工作,我們兩地分居。因為我經常要值夜班,而且不固定是哪天,我只好把一個月的假攢到一起休,大概有四五天?;旧希乙粋€月去西安看韓雨一次。我始終沒對她過多講起我們家那些令人悲傷的往事,怕她是因為同情而和我在一起。兩年后,我們結婚了,我有了一個像爺爺般的岳父。我結婚那天,大姐和二姐都回來了,她們仍然不說話,兩人有意無意地拉開著距離,只是偶爾目光會溫柔相碰,可又很快分開。我相信,那只是暫時的。
婚后,我和韓雨依舊兩地分居。我決定服務期滿后離開槐花鎮。
9
在我們那兒,把嫁人叫“給人”。給人了,就是別人家里的了。
我大學畢業那年,大姐給人了,給到西安一個名叫王寺的城中村。前些天,我聽大姐說他們那兒就要拆遷,將來能分到三套房子和一間門面房。大姐夫是一個高大粗壯又幽默的男人,看人時右眼歪斜,我第一次見他就覺著他不是什么好鳥。聽我媽說,大姐夫曾背著大姐借了十多萬投資比特幣,不到半年就賺了一百多萬。
我在槐花鎮工作的第四年,二姐也給人了,給了四川廣元的一個小個子男人。他們是在成都相識的。二姐給人那天,只有我和舅舅去了廣元送她。和大姐結婚一樣,我媽和劉子都沒去。我媽說:“我死過男人,去了晦氣,這是講究?!眲⒆诱f:“你媽不去我也不去?!蔽覌屢恢庇X得自己有愧于二姐,所以在二姐剛剛生完孩子,我媽就把家里扔給了劉子,去了廣元。
我媽去廣元不到一個月,韓雨懷孕了。韓雨說:“先不要告訴任何人,等穩定了再說?!蔽艺f:“剛好,我媽照看完二姐的娃就能照看咱的了?!薄霸蹅兊膶殞毷撬愫萌兆觼淼?,不給人添麻煩?!表n雨撫摸著肚皮。
一個月后,我們的孩子沒了。那是我在衛生院的第五年。
我答應我媽多回去看看劉子。劉子在家里過得很簡單,早上兩個饅頭,熱一碗牛奶,泡著吃。中午下掛面,一做就是稠稠的一鍋,剩下了留著晚上吃,吃不完就第二天吃。擠奶、喂草、看電視、等待前來打牛奶的人,要是當天在家把牛奶沒有賣完,他就騎著電動車去縣城各個小區門口賣。這就是他的一天。
10
六年的基層服務期結束前的那段時間,我常常去看望我的老岳父。
一個平淡的下午,我買了牛奶和水果,走過小廣場,繞過基督教會,右拐,穿過一段曲折的小巷。出了巷子,有一條大坡,坡頂上是規劃整齊的村莊,村莊后面是一片廣袤的獼猴桃地,再遠處就是太白山。我岳父家就隱匿在獼猴桃地與太白山之間。
我是在大坡途中看見劉子的。我立馬閃進一棵桐樹后面。劉子和一個女人有說有笑,女人握著空拳捶著腰。劉子撩撥了一下女人的頭發,又在后者的肩膀上拍了拍,女人很聽話似的點了點頭,便回到身后的民宅,劉子也匆匆離去。我突然想起來,她不就是我曾在小廣場見過的女人嗎?沒錯,是那個基督教徒。學醫的人記憶力一向非常好。劉子不愧是蹲過監獄的人,竟然跑到我的地盤尋歡作樂。我從樹后跳了出來,走進那座民宅。一進門,就撞見了那個女人。我盡量克制住自己的內心的不平和憤怒。我需要一個解釋,為我那傻不啦嘰又不幸撞斷腳的媽。
當我告訴女人我是宋桂英的兒子時,她剎時僵住了,神情有些慌張。她皮膚灰黃,眼眶凹陷,右眼角那顆花椒粒大小的痣讓我記憶猶新。我從小就聽人說,右眼角長痣的女人克夫。女人的頭發保養得很不錯,烏黑靚麗。不用想,那一定是奸情的滋潤。
“進來說吧,雪飛?!迸说穆曇羯n白無力。我很詫異,她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女人的房間緊挨大門,擺設單調且陳舊。她給我倒了杯水,給自己的杯子也加滿水。我在女人對面坐下,目視別處。她靠在沙發上,深深嘆了口氣,說:“我姓王,和劉子家鄰村,年輕時我們談過戀愛。一次我爸被一個流氓敲詐了些錢,我嘴賤,給劉子說了,他就跑去在人家腰上和屁股上捅了幾刀。判了七年。過了兩年,我結婚了。兩年后,可又離了。唉,我脾氣不好,又生不了娃。后來我又跟過兩個男人,又都離了。這些事我都寫信給劉子說過。沒多久,我爸走了。唉,大過年的。劉子出獄后問我愿不愿意跟他過,我騙他說我又訂婚了。他罵了我一句‘沒良心’就走了,我們再也沒見過面。隨后我就到了槐花鎮賣搟面皮兒。這房子是我租的,房東是一對老人,基督教徒,我受了他們的影響,每個禮拜天到衛生院后面的教會做禱告、聽講章、唱歌,”女人突然停住,瞅了瞅我,“唉,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
我說:“你記錯了?!?/p>
“唉,老了?!迸诵α诵?,喝了口水,“真老了。唉,我年初查出了卵巢癌,把老家的房子和地賣了,去寶雞做了手術,把雙側附件、子宮、和盆腔淋巴結都給切了,還做了化療。你看我的頭發,美吧,假發。醫生說我最多活五年。后來,一個朋友說劉子到眉縣當了上門女婿。我突然覺得他是我今生唯一的親人,臨死前真的想多看看他幾眼。我弄到了劉子的電話,打過去,一聽是個女人,我就再也沒敢打。想到你村子找他,怕被人發現說你家閑話。唉,看緣份吧。后來,我一有空就往縣城鉆。眉縣大大小小的地方我眼睛閉上都知道在哪兒。今年夏天那陣子,我腰酸背痛,底下水腫,陰道還往出滲血,有時跑得我快要暈倒。我相信,主會保佑我遇見他的。蒼天有眼,一天晚上,我在雅荷花園門口遇見了劉子,他一點兒都沒變。當時他和你媽跟一個男人為了一張假錢爭吵著,我就坐在小區外的花壇上。劉子終于看見了我,我倆對著眼兒,誰都沒有說話,誰都沒敢上前一步。我笑了,把頭擰到一邊。雪飛,你先坐會兒,我去廁所,三天沒拉了。”女人起身做了個“OK”的手勢。女人回來后,微微笑著,眼里充滿了溫柔,看來大便順暢。
“后來我每天都會在雅荷小區等劉子,我們每周都能見一兩次。奇怪,可我再沒見著過你媽,不知道咋回事,我問劉子,他不說。雪飛你說,你媽是不是知道我了?”
我真想說就是因為她,我爸騎電動車走神了,害得我媽弄折了腳。那會兒,我媽從廣元回來還沒多久。我思緒煩亂,心中的憤怒卻漸漸隱去。
“劉子是個好人?!迸穗x開沙發,一手扶著腰一手壓著腹部走到床邊,側身躺了下去。
我起身告辭,留下牛奶和水果,轉身回了家。我把見到女人的事告訴了劉子,他默不作聲,低頭給牛槽倒飼料?!拔覌屩啦唬俊蔽乙话褗Z過飼料桶。劉子望著我,點了點頭。
我懶得再去問我媽,關我屁事。
離開槐花鎮前,我去看過那個女人一次,僅僅出于同情。我們聊得很少,除了還記得她說她叫王美枝,我都忘了那天都和她說了些什么。
11
立冬后,寒意漸濃。那天,我回了一趟家。我給我媽買了兩件毛衣和幾瓶鈣片,順便給劉子買了瓶西鳳酒和一條猴王香煙。給他啥都不帶多難看,我必須考慮自己的面子。
從廣元回來后,我媽改變了許多,家里也收拾得像個樣子。臥室里,炕上的藍色格子粗布床單干凈平整。廚房里,案板、碗筷、鏟子、菜刀擺放有序,炒鍋里也沒有一點油污。對于一個腿腳不靈便的女人來說實屬不易,這一切都要感謝二姐的悉心調教。我家奶牛壯實了,還下了個奶牛仔。它為我當年上大學可是立下了不少功勞,想想還是挺感激劉子的。
我和我媽聊著聊著,她說到了二姐?!澳愣悻F在都能寫詩了。”我媽扶著膝蓋搖晃著身體從枕頭底下抽出一本雜志,指著二姐的名字,“你看這兒,董雪燕。”我捧著那本散發著墨香的雜志,激動得難以言語。我想二姐了,也想大姐了。我突然覺得自己的生活好豐滿。那會兒劉子正在地里摘殘桃,我媽讓我過去幫忙。我問在哪兒?我媽說在七星廟上頭。
多年過去了,我還是非常抵觸去那片獼猴桃地。以前每次回家干活兒我都給我媽說,讓她去七星廟那里,我去別的地方。反正我那時也不喜歡我媽,再說,后來還多了一個“瘤子”。最終我還是說服了自己,換了件舊外套去了??斓降仡^時,我不由得向旁邊那座斑駁的機井房望去,胸口還是感到了絲絲疼痛。劉子已經摘了三筐殘桃。看見我時,他停了下來,坐蹲在地上給自己點了根煙。
劉子說:“來一根?”
我說:“不抽,怕折壽?!?/p>
劉子說:“人生太短,該吃吃,該喝喝?!?/p>
我岔開話題,“那個,王姨最近身體怎么樣?”
“還可以,有主照顧著呢?!?/p>
我親爸的墳頭正好在我家獼猴桃地對面。那是一片比較大的墳地,地勢低洼。我爺我奶都在那兒埋著,他們都是在冬天去世的。來時的路上,我一直給韓雨打電話問她的身體和飲食情況,并沒有注意到墳地的變化。那時韓雨懷孕快四個月了。懷孕后,韓雨便辭掉了工作,專心養胎。
劉子推著電動車載著六筐獼猴桃,前面三筐,后面三筐。他扶前,我扶后。不經意間,我朝我親爸墳頭望了望。墳頭上沒有那種高高雜亂的野草,沒有枯枝樹葉,也沒有磚頭、瓦片、糞便、鳥尸。墓碑前有一堆灰燼,泛著新鮮的光澤。我急忙打開手機日歷。天吶!已經過去五六天了。農歷十月初一,寒衣節。我竟然把這么重要的日子給忘了!回到家后,我問我媽:“大姐前幾天是不是回來了?”我媽說沒有。我又說:“不會是你跑去給我爸燒的紙吧?”我媽說不是她,是劉子。
我悄悄來到后院,眼眶濕潤。
我媽后來說,她想起要給我親爸燒紙時劉子已經從墳地里回來了,所以就沒有再告訴我。大姐也真是的,她怎么也給忘記了。二姐在廣元不方便回來,倒情有可原。當我把這件事告訴給兩個姐姐時,她們都深受感動。
雖然燒著爐子,我還是感覺屋子異常陰冷。劉子在外面給牛喂食,我媽喊他進來。
“去,把小太陽拿來?!蔽覌尨笫忠粨]。
“好,親愛的?!眲⒆狱c頭哈腰。
劉子把小太陽放在我身后,旋鈕擰到最大,小太陽像真的太陽一樣坐在我身后。我瞬間暖和了起來。看著劉子蝦米一樣的背影,我小聲問我媽:“你有沒有懷過劉子的娃?”我媽湊到我耳邊,“懷過兩次,我吃藥都給流掉啦。”說完,她朝我微微一笑。
我必須要理解我媽的自私。
我媽做了幾個簡單的涼菜,并把西鳳酒擺上桌。
“我不喝白酒?!眲⒆硬煌5財[手。
“不識抬舉,不喝也得喝?!蔽覌屫嗔怂谎?。
劉子看著我,像是受了刺激,立即找來剪刀,剪開堅硬的包裝盒,把酒從里面硬生生拽了出來。他粗笨的動作看起來相當滑稽,像是在接生。擰開蓋子,劉子抱起酒瓶吹了起來,喉結上下滾動。半瓶酒下去了,劉子還在吹。我被嚇著了。
“行了,爸?!蔽乙话褗Z走酒瓶。
“下次回來給我買些點心,我愛吃甜的?!眲⒆幽ㄗ彀?,眼睛通紅。
“命苦的人才愛吃甜的?!蔽艺f。
“苦啥?嫁給你媽我從沒覺得苦?!?/p>
我媽先是對我一笑,然后背過身,半天沒有轉過來。我知道她在流淚。而我,因為喊了劉子一聲“爸”,已經滿臉通紅,不知道說些什么才好。于是我抓起酒瓶,把剩余的半瓶白酒一口氣喝完了。
兩個禮拜后,我從槐花鎮衛生院辭職。
12
到西安上班后,我很少回眉縣老家,但清明節、寒衣節、春節我都會回。每次回家,我都和大姐一起。我們很少談論二姐。除了我結婚那次,二姐自婚后從來沒有回過家,外公走時她也沒有回來。我想,二姐肯定是恨透了眉縣這個地方才故意遠嫁。是的,一定是這樣的。她一定恨死了自己的故鄉,恨死了七星廟和它后面那片獼猴桃地。她一定也恨死了大姐,自從當初她對大姐說“以后我的事不要你管”的話后兩人再也沒有往來。
前年舅舅去世時,二姐終于回來了。那天,我正幫我媽擠牛奶,二姐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我感到不知所措,又有些許羞澀。二姐好像長高了,剪著齊劉海兒,長發披肩,皮膚白凈,抹著淡淡的口紅。煙灰色呢子大衣沒過膝蓋,裹著二姐瘦弱挺拔的腰身,看不到一點褶皺。腳上是一雙黑色短筒靴,光亮無塵。我跳出去幫二姐拎包時,看見她右手腕上戴著一只玉鐲,但玉鐲并沒有掩蓋住下面一道清晰的傷疤。我的心微微一顫,同時聞到一股淡淡的柑橘和青草混合的芳香。
村子里的人都說大姐和二姐“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確實如此,有很多人還以為她們倆是雙胞胎呢。我站在牛槽邊,猛然回想起七星廟會的那個夜晚。我在想,糟蹋我二姐的混蛋是不是把二姐當成大姐了?我沒敢再往下想,腳底發軟。大姐一直站在核桃樹下,當二姐目光落在她身上時,大姐便飛過去抱住二姐,二姐象征性掙脫了一下就放棄了。她們把頭相互靠在對方的肩膀上,我看見大姐在哭泣。我終于沒有忍住,上前和兩個姐姐抱在一起。那是這我們姊妹三個多年來難忘的一次相聚。從前的悲傷已經遠去,但我不可能當什么事都沒發生過。
讓我感到驚訝和高興的是,我爸那天洗了頭發,刮凈了胡須,換了衣服鞋子,一改往日邋遢的形象。飯后,我們叫了出租車,準備去舅舅家幫忙料理后事。我媽和大姐、二姐一起,我和韓雨、大姐夫、二姐夫一起。車子剛啟動,韓雨問我:“爸呢?”于是我下車跑回家,“爸?爸?爸?劉子?”沒有應答,只聽見那條后來被我爸喚作“麗麗”的狗汪汪叫了兩聲。我媽在外面喊:“別找了,快走。”
舅舅葬禮結束后,韓雨說想回她家一趟,我欣然同意。
公交車行駛到槐花鎮時我和韓雨下了車。我們從衛生院門前走過,經過小廣場,穿出小巷,來到那條長長的大坡上。我拉著韓雨去了王美枝那兒。
“找誰?”韓雨說。
“一個朋友。”我說。
大門敞開著,當我敲打王美枝的房門時,一位老太太走了過來。
“你們找誰?”
“我們是王美枝的朋友,過來看看她?!?/p>
“你們來遲了,她剛走。”老太太的聲音有些哽咽。
“去哪兒了?”我心里微微一沉。
“她睡了。”老太太的眼里泛起了渾濁的淚花。
后來,老太太告訴我王美枝的遺體被她老伴兒和另外一個男人接回了太白縣。不用想,那個男人一定是我爸。
13
我女兒最初叫董心。我媽問我能不能在“董”字后面加上個“劉”子,我征求韓雨的意見后,最終同意。董劉心一歲半時,我媽的腳才算好利索,然而久坐起身或者忙碌過度時還會隱隱作痛。
去年春天,油菜花開時節,二姐離婚了,帶著孩子來到西安。很快,二姐應聘上了一家報紙的副刊編輯。沒多久,大姐解囊相助,幫二姐在南郊買了房。
董劉心過四歲生日那天,我和大姐二姐三家子人去了大雁塔北廣場附近的“海底撈”吃火鍋。包間煙霧蒸騰,服務熱情周到。我們各自談論著自己的工作生活,還有爸媽的身體情況。大姐夫把他幽默的天分發揮得淋漓盡致,每次他說完話,我們都會開懷大笑,女兒和我兩個外甥也跟著瞎樂呵。后來,我喝高了,把我爸和王美枝的事情抖了出來。大家看上去都有些驚訝,卻始終保持微笑。大姐說:“難怪咱媽那么喜歡咱爸,別人家的錢都是女人保管,咱家的錢,媽全都交給咱爸管,可是年年收購獼猴桃,年年賠?!币魂嚭逍?。我問大姐二姐什么時候開始把劉子叫爸的,她們都說自從我開始叫了她們也就跟著叫了。或許是出于公平,大姐也偷偷告訴我了一個秘密。她說,當年強暴二姐那個王八蛋叫段雷,段家莊的,三年前因為故意殺人被判了無期徒刑。
吃完火鍋,我們去了唐大慈恩寺遺址公園散步。公園人不多,鮮花安靜綻放,空氣清涼香甜。一首鋼琴伴奏下的琵琶曲在我耳邊響起,猶如山間細流,悲涼、清澈、幽遠,仿佛一位女子在泣訴著一段說不清道不明的往事。我閉上雙眼,沉浸在這首《琵琶語》中。我親爸、我媽、我爸、大姐、二姐、韓雨、外公、舅舅、姨媽、老岳父、力聞老師、王美枝,他們的容貌在我的腦海里依次閃過。我仿佛坐在一趟疾馳的列車上,看著窗外的風景,近乎落淚。這時,我手機響了,是我爸。他說“麗麗”被車撞死了,接著,不知怎么的,他竟像個孩子一樣傷心哭泣。我和大姐二姐輪流在電話里安慰他。后來,我爸用近乎哀求的語氣對我說:“你和韓雨趕緊再要個娃吧,到時我把牛賣了和你媽來西安給你帶。真的?!蔽艺f:“好?!?/p>